第四章

    聽了五分鐘奇怪的宗教理論,大男孩不僅沒露出厭煩的表情,甚至一臉的好奇,這點令廖該邊十分滿意,覺得這年輕人真是殘而不廢,也頗有希望砍掉自己的影子。
    在廖該邊滔滔不絕地演講時,他也注意到一個奇妙的現象。
    方才停在大男孩鼻尖上的米色蝴蝶,這時竟在大男孩的左右耳間來回飛動,一會兒在右耳,一會兒又飛跳到左耳,好像跟男孩嬉戲般。
    「你養的蝴蝶?」廖該邊忍不住打斷自己的演說。
    「不是,她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大男孩露出天真浪漫的笑容,與他絮滿鬍子的下巴形成有趣的對比。
    「嗯,我說到哪裡了?啊對,所以我很生氣,但充滿虔誠信仰地一掌打向自己的影子,突然,上帝的光輝透過我的手,將我的原罪,也就是影子,用神聖的力量給洗清了,從此我就獲得天堂與永生的資格,一切大概就是如此。」
    「你的說法很有趣,要不是我親眼看見你沒影子,我一定會覺得你腦袋有病,不過……」
    「不過?」
    「不過我瞧不出影子跟原罪有什麼關係,你想想,植物也有影子,但它有什麼罪?」
    「你沒聽過有植物上天堂的吧?植物有影子,所以它上不了天堂;也許每個東西都有原罪,只是聖經忘記寫。」
    「你真好玩。」
    「總之,我現在的身份大不相同了,你跟在我身邊學習學習,我可以教你管理宿舍的技巧,也許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樣,將罪惡與黑暗永遠擺脫。」
    「那倒不必了,我覺得有影子沒什麼不好,雖然它也不見得有什麼大功用。」
    「是一點功用也沒,你何必被黑暗拖住一輩子?不要繼續墮落了。」
    「影子多少有點功用,至少,我現在有點熱,就想立刻去樹下休息,這就是影子的好處。」
    「黑暗總是巧施恩惠,你何苦貪圖一時的涼爽,捨棄神聖的光明呢?」
    「但也不必老是閃躲影子吧?這樣的人生有夠痛苦,最後多半會被曬死,要不就是神經兮兮死掉,何況,你難道還沒發現失去影子的副作用?」
    「副作用?」
    「就是一直滾啊滾的,像你現在一樣啊!」
    「這跟影子有什麼關係?」
    「這是我的猜想……你好像一站在陽光下,就會不停地摔倒,不是嗎?可是你剛剛還在教室走廊時卻一點事情也沒,我看多半是因為走廊有影子的關係。」
    「胡扯!」
    廖該邊忿忿甩開大男孩的手,逕自走進陽光底。
    這一步,又讓廖該邊狂亂地摔起來,這次大男孩沒有再拉住廖該邊,只是笑著站在旁邊,看著廖該邊跌回走廊的影子裡。
    「這……這是……」
    廖該邊驚疑不定地坐在地上,迷惘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他站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心想:「果然……我在影子裡面沒有跌倒,但一到陽光裡……我就……」
    「驚訝嗎?我也很驚訝!整件事都令人驚訝極了!」大男孩興匆匆地跑進走廊。
    「這怎麼可能?為什麼沒有影子就會跌倒?」
    廖該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害怕:「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在跌倒中度過嗎?」
    大男孩走過來,說:「你說說看,為什麼沒有影子會跌倒?」
    「我怎麼知道?說不定……說不定跌倒是件好事……」
    廖該邊也知道此言說服力等於零。
    「我想知道沒有影子有什麼感覺?例如,想跌倒的感覺?」大男孩認真地問。
    也許,這種奇怪的經歷只有這位大男孩願意傾聽。
    沒有任何朋友的廖該邊彷彿抓到一絲希望,也許這個獨臂人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聽眾。
    「感覺……感覺很奇怪,好像踩在一個很大的圓球上面,而這個圓球又不停地轉動,甚至想將我甩出去的樣子……地面好像怪怪的!我就是被這種奇怪的感覺摔倒的。」
    「地面怎樣怪法?」
    「地面會動,我說了,就像滾動中的圓球一樣,我要是不踩著它往前進,就會滾下這顆圓球,一直滾滾滾滾……」
    「那你為什麼不試著保持平衡?馬戲團的小丑就是靠很好的平衡感才能踩著大球前進,你要不要試試看?」
    「不要,這球滾得好厲害。」
    「我會接住你。」
    「你不知道我摔得多痛?!我……我的平衡感也不好……」
    廖該邊害怕地說。
    「我剛剛不就接住你了?我想幫你忙,也很有興趣知道影子的秘密,我不會讓你在我眼前摔跤的。」大男孩說。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廖該邊顫抖著說。
    「因為我是天生的英雄。」
    大男孩篤定的眼神折折發光。
    廖該邊深深吸了口氣,踏出走廊的影子。
    果然,一踩到陽光,就像踩到抹油的香蕉皮,廖該邊倏然滑倒,向後直摔。
    「他媽的。」大男孩失笑道。
    幸好這次廖該邊不再摔跤。
    大男孩不知什麼時候托住廖該邊的腰背,頂住不讓他後跌。
    「再試一次吧,重心放低一點。」大男孩說。
    廖該邊勉力點點頭,像一流籃球後衛防守時般壓低身體,慢慢前進,努力保持平衡感。
    不料,才踏出一步,「腳下這球滾得真快」的感覺又激烈衝擊著廖該邊,他無法抗拒「從懸崖上掉落」的失衡感,身體又將滑倒。
    「這也太絕了。」大男孩接住廖該邊說。
    「我完全不懂……難道這就是沒有影子的結果?」廖該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下。
    大男孩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你喜歡看科幻懸疑的影集嗎?像X檔案那種?」
    「那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我從來不碰,我只喜歡看宗教布道的節目。」廖該邊還在失神。
    「讓我想想看,要是X檔案裡的穆德看到這種情形時,會怎麼想……」大男孩托著下巴思考。
    「他是誰?」廖該邊問。
    「你等一下,我打通電話問問看。」
    大男孩拿出一個半張磁盤大小的黑色小盒子,按下上面的白色按鈕,盒子「咚」一聲彈開,一根金屬小柱緩緩自盒底升起,而小柱的頂端靜置了一顆金色小球。
    「這是什麼?」廖該邊好奇地問道。
    「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外星人朋友,這東西很炫的,只是他們長得很醜,你還是轉過頭別看吧。」大男孩轉過身,似乎不想讓廖該邊看到盒子裡的秘密,廖該邊只聽到大男孩說:
    「你們最近有沒有在搞切掉人類影子的遊戲?啊?真的沒有?最好是沒有,要不然別怪我背約,嗯,嗯,是嗎?那你幫我查一查有沒有關於人類影子的研究資料,有的話快點通知我,嗯,再見。」
    大男孩將盒子蓋上,轉身說:「這件事不是外星人幹的。」
    廖該邊幾乎笑了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大男孩也不生氣,說:「你現在好像沒立場說這話吧?我們好好研究你為什麼失去平衡感的原因才是正經,免得你摔壞腦袋。」
    廖該邊說:「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洗清了原罪後,反而一直跌倒?難道是上帝要我學耶穌受苦,以拯救世人的靈魂?」
    「不會吧?我哪那麼殘忍?」大男孩噗嗤一笑。
    大男孩拉著廖該邊走回陰影下,走到教室走廊佈告欄旁,撕下一角演講海報,蹲在地上畫圖。
    廖該邊也好奇地蹲在旁邊,看看大男孩在畫些什麼。
    紙片上畫著:「圖另繪」
    「是這種感覺嗎?」大男孩看著瞪大雙眼的廖該邊。
    廖該邊頭點個不停,說道:「就是如此!你……你……你真的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嗯,加上你剛剛的描述,我想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果然……」大男孩皺著眉頭,蝴蝶靜靜地停在男孩的斷臂上,似乎不願打擾他的思緒。
    「果然?」
    「影子應該不是你說的原罪,而是萬物平衡的裝置。」大男孩說,但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大男孩其實也懷疑著自己的推論。
    「平衡?我國中老師告訴過我,我們平衡的東西,啊,器官,是耳朵裡面一塊圓圓的東西,一圈圈那個。」
    「三小聽骨,前庭,半規管,你說的是這些吧,但是,動物要平衡,植物呢?」
    「植物又不需要動,而且他們有那個叫根的東西,可以抓住自己啊。」
    「呵,但也有可能是影子讓我們,也就是所有地球上的東西,都能牢牢站在地面上,好讓我們克服地球強大的滾動,而非像你剛剛那樣滾啊滾的。」
    大男孩的眼珠靈動極了。
    「不是已經有地心引力了嗎?」廖該邊摸著頭問,他已經被這鬍子男孩給吸引住了。
    「地心引力這東西的確是有的,但它只負責抓住我們,不負責使我們忘記地球的滾動,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目前為止最合理的推測。」
    「……」
    廖該邊以沉默示意鬍子男孩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地球雖然很大,但畢竟還是個圓球,光說我們人類就好,站在這顆每分每秒自轉、公轉個不停的圓球上,我們憑什麼不會跌來跌去?」
    「會不會是因為地球實在太大了,所以我們……我們才會覺得地是平的?」
    「不,地表再大都還是圓弧狀的,沒道理感覺不出來,只要有一點細微的感覺,就會像你剛剛那樣,覺得踩在一顆滾動的大球上;所以,目前的現象告訴我們,是影子幫我們解除這種失卻平衡的滾球感,使我們能平穩地行走。」
    大男孩說完了,廖該邊的臉色也變了。
    「胡扯!如果影子不是原罪的話,那麼我如何藉上帝的手劈斷它?!」廖該邊怒道。
    「這點我也很好奇,你搞不好具有很厲害的超能力。」大男孩說。
    廖該邊霍然站起,說道:「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遵從上帝的旨意,盡力贖罪罷了,我跟你的談話就此結束,雖然你滿腦子的奇異幻想有礙信仰,但是聖經告訴我們,只要虔誠,不管早信還是晚信,主都一樣給予原囿的,你還是早點受洗吧。」
    大男孩聳聳肩,說:「好吧,那我也不管你了,不過我建議你天黑以後再走動,讓夜色或其它東西的影子一路保護你,免得你摔成白癡,還有,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就叫我弟找我,我對這見怪事的後續發展也很有興趣,8181。」
    說完,大男孩站起來就走,廖該邊只能直瞪眼,看著鬍子男孩漫步在和煦的陽光下。
    「……」
    廖該邊遲疑地看著走廊外的陽光。
    他慢慢地將左腳踏出去,輕輕踩在地上,然後股起勇氣跨出右腳一踏,「哇!」一聲,整個人狂摔出去。
    廖該邊試著抓住地表,身體卻彷彿抓不住一個搖晃厲害的大球一樣,不住地往下滑,往下滾,滾個沒完,直到廖該邊撞進另一間教室的影子裡。
    廖該邊擦去臉上的沙礫,看著手錶:「快四點了。」
    初冬的太陽還要一個多小時才下山,廖該邊只好坐在影子裡沉思。
    本來影子消失是他生命中最值得慶賀的一件事,但這個興奮的時刻只維持了兩秒,接著廖該邊就在打滾中度過他半個下午。
    「難道真像那個殘廢說的,影子不是原罪,而是幫助平衡的東西?不,我怎麼能懷疑自己的信仰?說不定是神對我的考驗,它要試試我夠不夠堅定,能不能繼續堅持擺脫黑暗的理想,是的,沒有別的原因了。」
    廖該邊一咬牙,又想:「我不能再待在影子裡逃避試煉了,就算滾到死,我也不能跟黑暗共舞,黑暗裡的小恩小惠怎有死後天堂的極樂?」
    想畢,廖該邊大叫一聲跳入夕陽的餘暉裡……
    大男孩跟弟弟景耀站在男捨旁的路燈下,看著地上一個孤零零的影子。
    「真的假的,廖該邊老伯砍掉了自己的影子?」景耀啞然失笑。
    地上的影子跪坐著,一動不動。
    「你先不要告訴其它同學,我想,這件事還不會結束,那個舍監恐怕還要面對極為可怕的未知,連我也想像不到的未知。」大男孩摸著下巴的鬍子說道。
    「呵,連上帝也想像不到的未知,真是可怕。」景耀笑著。
    大男孩搭著景耀的肩膀,說:「現在帶我去認識吉六會吧,我想盡快瞭解先前那件「頂樓」神秘案件的始末,走。」
    景耀點點頭,說:「嗯,很多人,包括我,都曾親眼看過十幾個人甩著超長陰莖的畫面,這一定跟頂樓的隔離有關,哥,你要是早一個月趕到,也許師大就不會發生這麼恐怖的悲劇。」
    大男孩也不假作謙虛,點頭默認,心想:「要不是正好遇到稀奇的狼人作孽,我也不會在德國待那麼久,沒注意到台灣的新聞。」
    蝴蝶振翅安慰大男孩。
    兩人走了,只剩下孤單的影子被封印在路燈旁。
    一個沒有主人的影子。
    晚上七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剛剛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八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不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九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許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十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早已包紮好的傷口。
    「咚咚咚咚」
    有人敲門。
    「廖該邊老伯,二樓浴室電燈爛掉了,限你在十分鐘之內修好。」一個學生探頭說完,立刻又關上門。
    「我真是窩囊。」
    廖該邊所謂的窩囊,不是指被學生亂叫亂指揮,而是指他手上的五百萬大雨傘。
    會在小小的室內撐起一把大傘的人不多。
    廖該邊含著眼淚,痛苦地自言自語:「我果然禁不住黑暗的誘惑,我居然無法忍受不停翻滾的傷痛,我……我……從明天開始,一定勇敢地走在陽光下,一定……」
    原來,廖該邊果然受不了天旋地轉的翻滾,在大樹的帳蔽下躲到夜幕低垂才潛入宿舍。
    管理員室裡數十根蠟燭依舊輝煌,只是巨大雨傘下的陰影籠罩著廖該邊。
    陰影下的人面目憔悴,毫無神采,只因他親手拋下了自己的影子,卻無力承受解脫黑暗的光明。
    他承受不了光明,於是他躲入另一個黑暗裡。
    巨大的雨傘,不,應該說是巨大的陰影,與他之後長達半年的時光緊密相連,這就是廖該邊始料未及的「光明」。
    沒錯,往後的半年歲月裡,廖該邊一直拿著這把雨傘到處走動,雖然他偶而也會試著在陽光裡保持平衡,但在無數次的翻滾與頭破血流後,他總是會再度拾起那把黑色的大傘,將自己埋在無時無刻的影子裡。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