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來了!?
    范孤鴻睜開眼,牆上的鍾指在十二點整。他開始嘰嚕咕噥的詛咒。
    憑良心說,葉家能吸引小偷光臨的財物連冠上「乏善可陳」的說法,都嫌太豐富了一點。根據陸雙絲的說法,她們家的財產目前全槓進位於中山北路的餐館,因此那些小偷之輩一天到晚摸上門來,擾他清眠,實在缺乏職業道德。
    明天開始,他決定大書一幅「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匾額掛在葉家外門上,提醒賊兄——這戶人家麻煩你以後自動省略,不用再潛進來浪費時間了。
    廚房後門的敲擊聲益發明顯。
    有監於上回的入侵事件,他在後門添裝了兩道強化鎖,從戶外是扳不開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先檢查一下蘇格拉底的所在位置,確定那只蠢狗鑽進維箴的香閨之後就留睡在裡頭,這才無聲地潛下樓。
    廚房外的小賊比他想像中更囂張,瞎碰半天撬不開鎖,居然握住門把使勁的搖晃。
    他翻個白眼問蒼天,然後小心翼翼的鬆開鎖扣。偷兒入侵的那一刻,奇擊發動!
    他單手反扣住對方的兩隻細腕,另一手高高將對方舉離地面。那個小偷兒也真硬氣,事出突然的被制伏,竟吭也不吭一聲,兩隻眼睛與他緊緊膠望。
    居然是個女孩子,而且還相當年輕,頂多雙十年華吧!他冷冷地哼了聲,揪著賊人往客廳走,隨手摜到長沙發上。這年頭的頑劣少女不教不乖,趁便給她點顏色瞧瞧。
    「我已經放過你一回,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敢嘗試第二次。」他揚了揚陰濃的黑煞眉。「你住在哪裡?電話號碼呢?」
    「你又住在哪裡?」少女的眉目神情比他更酷。
    「還嘴刁!?」他屈起食指賞她腦袋一個爆栗。「我要不通知你父母過來領人,要不就聯絡派出所過來抓人,你最好乖乖招出來。」
    二樓終於響起後知後覺的腳步聲,緊張大師高維箴現身於樓梯口,兩撇柳眉糾成蝴蝶結。
    「范,又有小偷闖進來了?」她憂心忡忡地走下來。「管子曰:福不擇家,禍不索人。照理說,禍害不該持續降臨在特定的人家,而我們家卻一再發生同樣的夜襲事件,有可能未來會引發不祥的意外哦!好可怕!」
    怎麼東方哲學儘教這些天災橫禍的謬論!他暫時不想搭理她,眼角一橫,驀地瞧見被他揪進來的女賊也在翻白眼,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小鬼,你扮什麼鬼臉?」第二記爆栗當頭敲下去。「我又沒邀請你進門,你還敢給我裝那副苦相!」
    「喂,你的手腳給我放規矩點。」小賊居然比他更大牌,兩手盤在胸前,陰涼詭異地斜睨著他。
    「啊……」維箴聞見賊人的冷聲,陡然如觸電一般。
    天性上范孤鴻就懶得與小偷之輩耍狠,然而這小女生年紀輕輕,還有藥救,他並不介意嚇她一嚇,也省得她以為葉宅沒大人,容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闖空門。他兩腿避開,掛著狠惡的微笑睥睨小鬼,半裸的上身與狂散的發仿若一尊凶神惡煞。
    「我警告你……」旁邊控了兩根怯弱的手指頭輕擰他腋下,中斷他威震八方的訓誡。「幹什麼?」
    維箴被他瞪得心慌意亂,怯怯的低嚅:「我覺得,大家坐下來,凡事好商量……」
    「我知道。」他揮手攆開煩人的母蚊子。「小鬼,時間不早,大家也都累了,我們沒空耗在這裡陪你……」
    不屈不撓的食指又戳了戳他。「你想做什麼?」他回頭做出習慣動作,指關節頂她的下巴一下。「肚子餓了就去冰箱找宵夜吃,這裡交給我負責。」
    不知何時,雙絲已經站立在大女兒身後,兩人都擺出大難臨頭的苦瓜臉,四隻竊瞄他的水眸猶如看著一位即將送上刑場的重刑犯。
    於是,聰明如他,立刻明白發生某種不預料的意外。
    「你負得起嗎?」冷冷的反詢出自小偷之口。
    而且,與這個年輕女孩子有關。
    「萌萌,你回來了?」維箴不敢正視么妹。「你幹嘛好端端的大門不走,從後溜進來?」
    「萌萌?」他眼怔口愕。
    「我忘記帶鑰匙。」廚房後門的鎖扣向來拴不牢,裝飾功能大於實際的防盜用途,她哪裡曉得有個無聊人士將爛鎖換成了萬能保全鎖。
    「這乳臭未乾的小鬼就是府上的大當家?她挺直腰幹還勾不到我下巴哩!」世界上能讓他驚訝到腦中風的意外並不多,今兒個晚上就遇見一樁。
    「噓……」維箴拚命向他使眼色。「你不要亂講話。」
    「你們兩個,誰偷漢子偷進家門來的?」賊溜一躍而成法庭巡按。
    雙絲咧出天生的樂觀笑容。「萌萌,你和彭先生好有默契。他見到范的第一眼也猜他是維箴的姦夫耶!」
    「哦?」酷酷的眼光橫掃「姦夫淫婦」一眼。「我忘了。繼母大人,這裡沒你的事,你先回去睡吧!」
    當此危難,身為人母者怎能棄兒女於不顧?維箴縮躲在范孤鴻身後啃手指。
    「那——我先上樓了。」雙絲充滿歉意的瞥向大女兒。維箴別怨我啊!我身不由己。
    「後娘……」
    范孤鴻完全搞不懂這兩個女人為何表現出老鼠碰到貓的慘相,葉萌萌看起來和尋常女孩並無二致。若非他此行別有目的,情況未明之前暫時不宜妄動,否則他還真想倒抓起這女孩甩一甩,瞧瞧她身上會不會掉出什麼「馴人秘芨八百招」的小冊子。
    「維箴,這裡也沒你的事了,你回房去吧!」他從身後扯出縮成影子狀的二號女主人。她那副嚇壞了的神情讓人看了實在不忍心。
    對於他的自作主張,萌萌挑了挑眉,並未出聲阻攔。
    「坐。」大當家的將火力集中在半裸男身上。
    「好。」他欠了欠身,老實不客氣的隱坐進主審官對面。
    「大名?」
    「范孤鴻。」
    「身份?」
    「府上僕役。」
    「哦?」她上上下下瞄了他幾遍,只有一個疑問:「你以前從事過相關行業嗎?」
    「他料理飯菜的技術相當精良……」低怯的蚊子鳴來自主審官身後。
    「你還沒離開現場?」萌萌訝異的斜睨繼姊。
    趁著自己的勇氣消失之前,維箴迅速坐定在犯人身畔,決定與他共體時艱、共赴難關。
    「我……我覺得……」她的臉龐幾乎貼在胸口上。「因為,當初是我私自僱用他的……我想……我應該在場,負起責任。」
    「嗯。」萌萌木然無表情。怪怪!她老姊今晚轉性,忽然不怕她了。以往碰著火大,維箴素來有多遠躲多遠,更甭說挺身而出扮英雄。難得啊難得!顯然半裸男的存在性不容小覷。她以嶄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對方一輪。
    「她們兩個為何這麼怕你?」他漫不在乎的表現彷如置身事外的路人甲。
    「我不知道。你問她們。」萌萌回答得也乾脆。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問我。」維箴搶在前頭回答,生性他向自己提起任何大不敬的問題,害她此後不得超生。
    好笑,真是好笑!他越看越荒謬。
    「懶得理你們。我肚子餓了,去弄點炒飯吃。」他完全把葉宅當自個家一樣,自動自發地走向廚房。
    「等一下!」冰冷的疑問句止住他的步伐。「我有說我僱用你了嗎?」
    維箴心頭大急。方纔他當著萌萌的頭面敲敲打打,犯下大不敬的罪行,又沒有立刻道歉,反而吊兒郎當的轉頭覓食去。萌萌最蔑視舉止輕忽的人,這下子鐵定會辭退他的。
    范孤鴻被掃地出門絕對是她萬萬不願見到的景象。
    人類的天性誠然奇特,只要感覺對方,即便是新相識的朋友,也能在短時間內讓人習慣他們的存在。而范孤鴻恰巧對極了她的味。
    每天早上,培根煎蛋的香味已成了她的鬧鐘。她喜歡步入廚房裡,聆聽他和蘇格拉底爭論流理台底下應不應該收藏私房骨頭;她也偏愛在十點整,兩人散步買菜的辰光。她甚至習慣了他準時十一點,開始毛躁的剝掉上半身布料,一邊埋怨台灣居住不易,一邊敞著赤膊打理環境整潔。
    晌午之後,他固定會鑽進室溫宜人的書房,嘴角叼銜一根煙,手中拎著一罐海尼根,整張臉埋進報紙後頭,順便傾聽她閱讀古哲典籍之餘,嘀嘀咕咕發表他的意見。他們倆的生活作息自然而然調整為相符的頻率;各自擁有私人的理事空間,卻又密切的分享著彼此的交集。
    性格使然,造成家裡的另外兩位成員鮮少能捺著性子聽完她的意見,每每談著談著,總會有人——通常是萌萌——中途切入,要求她長話短說。其實她並不饒舌愛言啊!長話若能短說,她當然也樂意省些心力,可是有些見解實在省略不得,發言人也很無可奈何。或許,她輕易的敞開心門,接迎范孤鴻成為一份子,一半由於他漫不在乎之際展現出來的耐心吧!
    「萌萌,」她細聲細氣的講情。「你別看范外表粗裡粗氣的,其實他做起事情既精細又俐落,現今時代,高級又廉價的理家人才簡直可遇而不可求。你才剛回家,還未見識到他的手段,倘若今晚倉卒做下辭退他的決定,另日難免會後悔。古人有言:『論才審用,不知象不可。』舉凡選用人才、發掘賢能之時,英明的君主會等到親眼目睹了對方的實際表現,再不斷言,所以你……」
    當家大人勁酷的冷眸盯凝在她唇上,順利中止了兩片紅唇的蠕動。
    「你急什麼?我有說我不僱用他嗎?」淡然的語音一如萌萌此刻的情態。
    維箴霎時被震懾得乖乖的。
    她是向老天爺借了膽嗎?竟敢正面與萌萌爭鋒,縱觀昔時,如此失了敬意的舉止可從未發生過。無論如何,萌萌那頭她萬萬惹不起,頂好找個機會從范孤鴻這一邊下手。她得開導開導他順風轉舵的哲學。年頭變了,當此之時,直來直往的人性通常落不得好下場。
    「沒事不要拉長臉嚇小孩,劃下道兒來吧。」范孤鴻懶洋洋的睨望大當家的一眼。
    「喂!」維箴親到他身側,拚命擰他腋下,傳送私語密碼。她早就交代過不准對萌萌無禮的,這傢伙顯然沒背好「不貳過」的座右銘。「不錯嘛!你們倆挺相依為命的。」萌萌涼涼的彈了彈手指甲。每回覷見她臉色一凝,繼姊躲都來不及了,哪來的膽子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看樣子她必須重新估量「萬寶路男人」的斤兩。
    「那當然,我們是好哥兒們嘛!」他狡黠地瞟送維箴一記秋波。「對不對?」
    天哪!總有一天他會死無葬身之地,她只希望屆時自己來得及替他收屍。
    「既然維箴拚命袒護你,我繼續刁難下去反倒顯得不通情理。」精打細算的光芒盤踞了萌萌的銳眼。「月薪兩萬五,供膳宿,幹不幹?」
    台幣兩萬五折全美金才一千出頭,他用來剔牙都嫌鈔標太薄了些。
    「你剝削外勞啊?」
    「沒錯。而且你方才打我兩拳,本月份的薪俸倒扣五千元,服不服?」
    「哈哈。」他失聲笑出來。「那我讓你揍四拳,你倒貼我一萬塊好了。」
    「哎呀!我明明叫你不要亂講話。」維箴索性掩住他的口,叮叮咚咚的替他點頭。「服服服。萌萌,他服了。」
    只要不辭退人,一切好談。
    「我看你改行當他經紀人算了。」萌萌睨她一眼。「你們自個兒慢慢吃宵夜,品味風雨孤雛的美感吧!我回房睡了。范先生,明天一早請把你的履歷表擱在書房,我想仔細瞻仰一下你的豐功偉業。」
    「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幫他把表格打好……」熱切的接詞被妹妹冷眼一瞪,重又退化成蚊子鳴。
    她偶爾倣傚一下繼母大人的熱心公益,難道也犯法?
    范孤鴻實在搞不過她們母女倆,見了那勞啥子「萌萌」比孤魂鬼撞上判官更破膽,也不過就黃毛丫頭一個,她們有什麼好戰戰兢兢的?!「幹什麼啊!畏畏縮縮的。你給我爭氣點,否則明天早上我在你的炒蛋裡頭放蔥花。」
    「噓——」萌萌還沒走上樓梯呢!他不想活了。維箴斜上偷瞄妹妹的舉動,幸好,萌萌只是輕不溜丟的哼了一聲,懶得再開堂重審。
    說時遲、那時快,葉家的勇猛英犬從女主人房裡蹁出來吃宵夜,乍然睞見燈火通明的客廳,終於警覺到在它甜憩,不明情況降臨它的管轄疆域。
    「汪!汪汪!」蘇格拉底狂吠著衝下來,一眼瞄見它最崇拜的小主人回營了。「嗚——汪,汪汪,汪汪。」轉而叫得甜詆諂媚。
    後知後覺!范孤鴻忍不住搖頭。葉家怎麼會收養這種百無一用的寵物,拿來燉湯喝都嫌肉質不鮮美。
    「蠢狗!」兩名異口同聲的譴責打擊了蘇格拉底的自尊心。
    他和大當家的互望一眼。嗯!英雄所見略同。
    「薪水再加你五百。」萌萌慷慨也決定。
    范孤鴻抑鬱的睇著不銹鋼鍋鏟。
    瞧瞧他讓自己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一棟老屋,一間膳房,一件圍裙——他正在煮飯,燒菜洗碗,灑掃庭除。
    往昔為了職務之故,他曾經置身比此地糟劣一百倍的環境,偽裝成更低三下四的身份,但這並不表示他就甘願擔任三個女人的專職男傭,帶著可歌可泣的節操,無怨無悔的奉獻。
    忘了嗎?此番他可是有所為而來!為了尋找一幅膺作。孰料與葉家人周旋大半個月下來,他連畫軸影子也沒見到,反倒是研發出三、五種下灑的開胃點心。
    區區十來天家居生活,竟然改變了他散漫浪蕩的生活態度。他似乎越來越軟弱了。
    唉!好憂鬱……多削幾顆蘋果,瞧瞧情緒是否能改善一點。
    「因為『有』而導致鑽營求取,因為『尚賢』而千萬世人的傾軋,因此老子的哲學看重『無為』、『無有』,其虛無的論點與佛家的『空』有異曲同工之妙。」嘀嘀咕咕的叼念從走道飄進廚房。「我從老子的論點切入會不會太深奧了?范,你說呢?」
    「普通。」反正也沒聽懂她在說些什麼,他隨口應了一句,煩鬱的繼續削蘋果。
    纖影在餐桌旁坐定,困擾的望向大廚。「對了,范,我待會兒不能陪你去散步買菜了。」
    他漫不經心的斜瞥向她。喝!老不啦嘰的!她沒事扮虎姑婆嚇誰呀?倒也不是她這身清妝素裙入不了男性法眼,平日裡看慣了她素著一張臉,偶爾薄施脂粉還滿賞心悅目的。然而她一身雪白襯衫、及膝長裙的賣相,像極了小學女教師的形象,再等八百年也激不起男人的性慾。
    「你——」慢!早說了他來台灣是為了求畫,何必插手去管旁人閒事。高維箴與他一點關聯也沒有,管她的!「知道了。」
    煩悒的眼專注回流理台上的蘋果堆。他媽的!越來越鬱悶,再切幾顆芭樂好了。
    維箴撐著下巴,等待他進一步詢問原因。耐候了半天,他依舊沒反應,昨天採買回來的兩大袋蘋果已經削成一座蘋果山。
    「今天下午要烤蘋果派嗎?」他期待他發表更深切一步的詢問,即使只是「為什麼」三字也好。
    「嗯。」范孤鴻當然瞧見了她有所期待的神色,但他提醒自己,他不是來台灣買菜的,更無意介入葉家一族的生活,他只想找畫,找著了就走,僅此而已。此刻先在態度上標明界限,省得以後他拍拍屁股走人時,身後拖著一卡車的淚水。
    他絲毫不過問,就只應了兩句「嗯」和「知道了」,維箴頓時覺得若有所失。或許范正好也情緒不佳吧!「系主任正式聘用我之前,希望先觀察我的溝通和授課技巧,所以我今天受邀在『哲學概論』的課堂上演說,只要今天這一關順利通過,下學期應該可以收到聘書。」她振作起精神,自動解釋今天的行程。
    「好。」待會兒買隻狗腳回來好了,硬邦邦的腿骨剁起來比較有快感。
    「那……」她訥訥的摸摸鼻頭。「我出門羅?」
    「再見。」乾脆俐落。
    「噢。」她只得走人。
    奇怪,平時范雖然不算什麼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男人,對待她卻是向來和緩有耐心,怎麼今兒一大早就不對勁。
    他做厭了枯燥乏趣的傭人雜務,有意掛冠求去?屈指算算,他前來應徽至今都過關月了,如果以當初三十天的租車期計算,差不多就快是還車的時候了。雖然中意的畫作遲遲未覓得,不過,他當初也未承諾非得買幅畫帶走不可。或許,時候真的到了。
    唉……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愁思頓起,悄凝著黛眉。
    也不懂為何會牽動意緒,心頭那一抹淡情,總是不捨讓懂情的人錯失而過。范孤鴻是否是懂情的人,她不知道,然而,他總會縱容她的思緒漫遊,懷想到天與地一般的遼闊,而不若其他人一般,突兀的為它畫下休止符。
    叭叭!她恍惚回眸,亮藍的可樂娜追逐著陽光的影子,停泊在她身畔。
    「上車。我送你去學校。」他垂視著方向盤,臉上帶著一份懊惱的屈服。
    那絲看似不情願的阻止了維箴開門上車。
    「不用了。」她勉強擠出憂抑的微笑。「前頭幾十公尺就有公車站牌,搭乘大眾運輸系統比較符合經濟效益。」
    「你何時在乎起經濟效益了?」他啼笑皆非的斜睨她一眼。
    她撇開臉,保持緘黷。
    隱約聽得他輕喟一聲,推開門,下了車。
    「你哦!」不敢苟同的食指頂高她下顎。「旁的雜的有的沒的念一堆,一旦觸及心頭的思緒又成了悶嘴葫蘆。你的性格說有多彆扭便有多彆扭,難怪葉夫人和萌萌只能對你搖頭歎氣。」
    「那你也別來理我。」她慍怒頓生,揮開他的手,逕自往前走去。
    山風傳揚了來自身後的咕噥,依稀聆得一句「……真能別理就好了……」,餘下的字眼則讓朗朗乾坤給聽了去。
    「喏。」泌出清甜果香的紙袋舉吊在她眼前。
    「做什麼?」她依然彆扭得不願回頭,也無意伸手接過。
    「火腿三明治和蘋果丁,給你當點心,要不要?」懶洋洋的語音在身後誘拐她。
    淺笑逸出唇際,她承接下來。
    「上車。」
    「嗯。」這一次沒有多大反抗,她回身坐上車。
    打開薄牛皮紙袋,拿出一片蘋果放進嘴裡,從舌尖甜入心。
    汽車駛過路圈的小公園,她眼尖,睞見鞦韆架上的稚弱身影。
    「強強。」她搖下窗戶,回頭向忘年之交揮手道別。
    小男孩詫異的揚頭,恰好來得及捕捉到車行遠去的塵埃。
    「強強好像很寂寞,常常看他獨自在公園裡溜躂,沒有其他同齡的玩伴。」她瞧著後照鏡裡反映的男孩影像,困惑的喃語著:「他爸爸身為老師,應該很注重小孩的教育問題,竟然沒讓他上幼稚園。」
    「嗯。」他對小男生的話題不感興趣。
    「你對鄰居、小孩、小狗都很冷漠。」她端起眉心抱怨。
    「別人的小孩上不上幼稚園跟我有什麼關係?」台灣之行只是他眾多路程中的驛站,他不欲和閒雜人等牽扯太深。
    維箴橫瞟他無動於衷的神態,心頭又驀地沉甸甸的。餘下來的路途,兩人不再交談。
    送完佳人上陣,范孤鴻驅車返回家門,途中在五金行停頓一會兒,採購一組稱手的螺絲起子。
    老屋地下室儲放了幾張壞舊的餐桌,大抵是椅腳的底墊失落或靠背斷裂的小問題,陸雙絲可能覺得棄之可惜,又無法自行修復,只好堆放在地窖裡。趁著蘇格拉底不曉得哪兒風騷,他大舉入侵蠢狗的地下地盤,拖出兩張沾滿灰埃的椅子。
    不期然間,一方貼附在地板上的狹小上掀式的鐵門映入他眼簾。他一怔,沒沒想地下室之下有另一間地下室。既然左右無人,不妨大方的潛進去瞧瞧。反正葉家一門弱女子,他也無懼於秘室裡藏放什麼非法武器和血腥屍體。
    范孤鴻爬下秘室梯道,裡頭光溜溜的,徒留幾座倚牆而放的空櫃子。他正要轉身上樓,心頭忽然一動,挨近檢查空櫃上的痕跡。
    每排架上平均出現幾道長形的印子,灰塵比旁邊更淺淡,可見原來櫃上收放一些長條型的物品,最近才剛移走。他憑著目測,立刻聯想到,若一幅字畫順著畫軸捲起來,形狀正好符合架上的新印子。莫非,這間小房間原本用來藏放葉家男主人生前薈集的藝術品?!
    雖然字畫目前空空如也,起碼證明它們曾經在葉家存在過。
    他精神一振,看見一隻鼓鼓的黑色垃圾袋陳放在牆角,還來不及打開細看,樓上庭院響起蘇格拉底的吠叫。
    「那只蠢狗又發現什麼鬼東西了?」他厭煩的歎口氣,轉身回返地面。犬類動物的吠聲依據不同頻率,具有相異的意義。此刻蘇格拉底的叫聲屬於興奮型,不含任何惡意。
    「汪,嗚汪。汪汪汪。」
    難道是哪個熟人回家了?他皺著眉頭走出廚房,循著蘇格拉底的叫聲找向小狗狗的所在處。
    葉家正面雖然搭築了水泥圍牆,側邊的藩籬則與陽明山上大多數的宅邸一樣,以天然的灌木形成界域憑障。他靜靜的走到笨狗身後,瞧它對準灌木叢某一個點,拚命的又叫又跳又搖尾巴。
    矮木叢響起奇怪的聲響,半晌,綠葉分開,一張開心的小臉冒出來,蘇格拉底快樂湊上去又舔又呵氣。
    「狗狗!」小男孩咯咯的笑,擁著混血科卡滾在地上,差點給它舔得喘不過氣來。「哇,不要舔,好癢哦!」
    「汪汪,汪。」
    「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路邊等你都等不到。」強強一骨碌翻坐起來,艱辛的抱起肥墩墩的胖狗。「狗狗,我們去公園『蕩』鞦韆……喝!」
    驀地,小男孩瞥見一尊鐵塔似的大男人,雙手盤胸地杵在正前方,血色迅速從紅潤的臉蛋褪去。
    「嗚。」蠢狗也瞧見他了。
    范孤鴻吭聲,一逕默默的盯著小孩與狗。
    小男孩手足無措,緊緊把小狗抱在胸前當擋箭牌,身後長長排開的灌木叢讓他無可退之路。淚珠開始在眼眶內匯聚、流轉,隨時等著滑落,顫抖的小嘴想道歉,或者試著說些什麼,打破目前沉窒的氣氛,但大男人冷凝又銳利的視線凍凍傷他的發言系統。他怕……怕被罵……怕挨打……怕狗狗被抱回去……
    高大又嚇人的男人緩緩公開兩片唇。
    「中午以前務必把小狗帶回來,它吃過飯後就該洗澡了。」范孤鴻指了指腕表,轉身走回廚房內。
    強強怔愣地望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逃過一劫。一臉可怕相的男人不會打他,不會罵他,也不會搶走他唯一的狗狗朋友。
    敏銳的偵測力告訴范孤鴻小傢伙仍然站在原地,但他沒工夫理會,只要小鬼別來煩他就好,蘇格拉底就算免費奉送吧!
    屋子裡一大堆雜務有等完成。他進屋去,將兩張破舊的椅子拖到後院,以免整治的過程遺落滿地木屑,屆時苦的人還是他自己。
    秋意更深,氣候漸次步入徐涼境界,露天進行檢修的工作不至於太燥熱難耐。他診斷第一張椅子的症狀;靠背的木條裂了一根,只要拿專用膠料粘妥,再塗上色澤相近的彩漆和透明漆即可。
    他巧手翻飛,迅速重組完成,開始進行上色的步驟,四下看看卻找不到油漆的毛刷。
    奇怪,剛才明明還放在身邊的!他翻動工具箱,刷子仍然不見蹤影。
    「狗狗咬去玩了……」一隻怯怯的小手把毛刷遞上前。
    他微微一怔,順手接過來,「你還沒走?」
    強強咬著手指甲,一面踢動草地上的落葉,仍然不敢正視他,但是也沒有落荒而逃的準備。
    有鑒於自己實在不懂得與小東西相處,他頓了頓,索性繼續漠小傢伙,先回屋把事先調製好的材料放進烤箱,再出來餘下進行的工程。
    第二張椅子比較麻煩一些,底座支撐的木架子斷了,必須另外找一段木料補強,再把椅墊粘附回去。他約略測量一下木架的長度,起身走向樹籬,找找看是否合適的枝幹可以找用。
    身後響起侷促的腳步聲,顯然強強隔著一段距離,正亦步亦趨的跟著他。
    范孤鴻有點煩惱的搔搔下巴。
    他應該主動找小鬼頭說話嗎?可是,說些什麼呢?他不曉得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與五歲的小男孩有哪些共通話題。基本上,他能和同性朋友交換的閒聊絕對屬於限制級,兒童不宜。
    然而,若不理那小鬼嘛!人家看起來一副很想插手玩玩的樣子,只是礙於怯生不好意思開口;教他繼續和小鬼頭默默相對,他覺得不通情理——媽的!臭小孩,沒事在這裡做什麼!害他抓不準如何是好。他這輩子還沒對付過小小奶娃娃。
    一管硬硬的物體戳刺他後腰,他倏然橫眉豎眼的回身。
    小男孩被他的滿臉凶相嚇到,往後跳開三大步,隨時準備奪門而出。范孤鴻睨見他手中的枯乾,頓時生起濃洌的罪惡感。
    他斂了斂精悍的表情,彎蹲身體,盡量降低居高臨下的威嚇感。
    「給我看看。」
    強強遲疑片刻,終於怯怯地接近,將枯木交入他手中。
    「你看,」他耐心講解。「這根木頭的水分被曬乾了,質地太脆,一折就斷,所以不合用。我們要找更粗壯一點的樹幹,最好還沒斷裂,木質才會堅韌。」
    小男生紅著臉點點頭,含著手指頭,怯怯的向他咧笑。
    兩人在樹籬邊尋覓半晌,他終於找到一段粗厚合意的樹幹。
    「工具箱裡有一把小斧頭,你替我拿過來。」
    「嗯。」強強的小臉煥然發亮,彷彿被委以拯救世界的重任。他邁開窄窄的小快步跑向工具箱,吃力的抱起對五歲小男孩略賺沉重的短斧,再興奮的跑回樹籬旁,完成神聖使命。
    范孤鴻單手接過,沒注意到小傢伙敬畏的表情,就著枝幹的根部揮砍起來。木頭砍下後,他削劈成大小相符的木段,回頭釘好椅子的底座。從頭到尾,強強睜大眼的在旁邊臨工。
    忙碌了個把鐘頭,修繕工作大致完成。廚房烤箱恰好響起叮的清脆鈴聲。
    蘋果派新鮮出爐!
    他收拾好工具箱,偏頭瞧瞧小男生,赫然發現強強緊鄰著他坐在草地上。經過長時期觀察,小傢伙似乎決定他可以信賴,終於降低了戒心。
    「想不想吃蘋果派?」他問。
    「什麼是『派』?」強強的食指仍然放在嘴裡。
    「一種比蛋糕還好吃的東西。」他盡量以五歲小孩能明白的字彙解釋。「不要吃手指,髒髒的會生病。」
    食指立刻抽離小男生的口腔。
    「好。」強強羞澀地點點頭。
    「汪,汪汪!」只要有好吃的,蘇格拉底絕對不落人後。
    一人一犬一小孩相偕進入廚房。
    他分配好蘋果派,再倒一杯冰牛奶給強強,總算安頓好今天早上的不速之客。
    維箴付完車資,計程車立刻駛走。
    早上范載她去學校演講,她並未和他約定下課接送的時間,於是自行搭計程車回來。節儉成性的她原本打算搭公車,可是算算時間,如果她早二十分鐘到家,應該來得及吃午餐。
    共進午餐意謂著她和范可以邊吃邊聊。她急欲把才纔授課的心得嘰哩咕嚕地傾訴給他聽。
    她踏進玄關,廚房方向飄出咭咭咯咯的談笑聲。
    難得范也有訪客上門,她一直以為他像個獨行俠,單槍匹馬闖天涯。好奇心使然,她並未大聲宣告自己的歸返,悄悄踮著腳尖走向廚房門口,一探究竟。
    廚房內的景象讓她喉嚨發緊。
    「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興奮的繞著他腳跟團團轉,跳上跳下地湊熱鬧。
    他彎曲著胳膊,一個眼熟的小男孩正把他的臂膀當成單槓,臨空懸來蕩去的,整張小臉笑得紅通通。
    「嗯,不錯,你的力氣很大,繼續加油。」他右手留給小鬼頭練臂力,左手還能騰出來揉麵團,充分展現出臨然不亂的氣魄。
    維箴縮回腦袋,背脊緊緊倚靠著牆面,聆聽從身後晃漾出來的開朗樂音。
    她不曉得為什麼,只是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激切的、澎湃的感動。
    而且,想哭。

《男傭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