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兩句成語用來形容鐵窗生涯,秘書科稍嫌太美好了一些。對於行動受到限制的囚虜而言,時間沒有以「度日如年」來形容就算很客氣了,倘若當真能進化到「似箭」、「如梭」的地步,教他們少吃幾頓飯也是心甘情願。
    聞人獨傲計算過,自從第一回朝雲悄悄溜進他的鐵牢至今,他又吃過四十七頓餐點。宋定天提供的囚犯福利還算差強人意,平均一天讓他進食兩餐,所以折算下來他等於隱入敵人手中一個多月了。
    除了二十來天前的那一頓好打,宋定天未曾再嘗試刑求他,非但如此,每天端進來的菜色甚至呈大幅度的改善,三不五時送他一根雞腿啦、烤鴨翅膀啦,偶爾還會附上一小杯醇馥得讓人唾液腺氾濫的美酒。用皮鞭想也明白,必定仰賴了朝雲在外頭替他張羅,自己才能享受到被賊徒「待之以上賓」的高級生活。
    這段期間朝雲又偷偷潛進來兩次。據她的說法,她已經說服宋定天相信天下第一名捕的個性吃軟不吃硬,過度的刑求只會惹毛了他而帶來反效果,因此他們應該試試放軟身段的方式來勸服他。由他碗中的美酒越來越大杯來研判,顯然宋定天當真採信了。
    聞人獨傲也瞭解,兩方倘若繼續僵持下去,總有一日宋定天會徹底失去他那輕薄短少的耐性,他必須想法子將目前對峙的狀態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情況才成。
    今晚用完晚膳之後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異事,聰明的聞人獨傲立刻揣測這件意外是否會替他的鐵窗生涯帶來轉機。
    「進去!」兩名嘍囉拖著頹弱瘦削的新囚犯踏入地牢,將俘虜扔進最內側的石室。「死老頭,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們已經準備好上千種的法門對付你,你等著嘗嘗好滋味吧!」
    舉凡恐嚇的言語通常不脫那幾種說法,聞人獨傲已經聽得很習慣,只是這會兒受警告的對象轉換為他的新鄰居。
    「砰」的關門聲震下好幾層撲簌簌的灰塵,兩名小角色的步伐緩緩消失在聽覺範圍之外。
    直到確定四下只剩他和新鄰居,聞人獨傲立刻掏出朝雲偷渡給他的開鎖工具,利落地打開鐵門的重鎖。
    柳美人身上藏上各式各樣的精巧道具,活脫脫像具活動的機械庫,舉凡開鎖用品、發射暗器的機括、貼身小匕首等物品,找她買賣準沒錯。
    這女人彷彿天生下來就適合走旁門左道的路子。
    他靈巧的溜出自己的蝸居,沿著小走道潛進末端的囚室。嘎吱一聲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一道佝僂的身影蜷窩在地上,縮成糯米團似的圓形,花白的頭髮顯示對方已然不復壯年人的年歲。
    他俯身打量難友的身體狀況。
    無庸置疑的,難友也享受過兩個月前他曾經領教的皮鞭大餐。然而對方的年歲起碼跨過六旬的門檻,不比他的筋骨強健,因此這場對他而言充其量只算「小意思」階段的嚴刑,在對方身上已經造成奄奄一息的後果。
    斑斑血跡濺灑在老頭子的白髮和殘破的衣衫上,他的手足已經失去支撐身體的力量,外表看起來蒼白而無力,顯然曾經長時間被人囚禁於狹小的空間裡。
    「老伯?」聞人獨傲輕觸老人家的肩膀。「老伯,您還撐得住嗎?」
    「啊——」他輕微的碰觸卻引來老人家強烈的反應老頭子狂亂而沒有焦點的揮舞著沁血的雙臂,宛如急欲打退肉眼看不見的魔鬼。「放開我!放我出去!我不會交給你們的……我寧死也不會交給你們,永遠不會……」
    經過這番嚴酷的折騰,老人家早已失去正常的神智,本能反應取代了合理的思路邏輯,直覺將賊窩內的一草一木一人視為萬惡的象徵。憑著剛才簡單的觸覺,聞人獨傲已然發覺他的皮膚灼燒著異樣的高熱,倘若老人再不立刻看診,活命的機率只怕低於一成。
    「我不會……我不會交出來的……」老人家喃喃囈語著。
    「老伯,請你冷靜下來,我和那些壞人不是一夥的。」聞人獨傲湊近他的耳邊保證。「我拿些冷水讓你潤潤唇好嗎?」
    「你——你是誰?」老人家抿動乾澀的嘴唇,掙扎著問出口。
    「聞人獨傲。」他希望自己以正直著稱的名號可以讓老人家稍微安定下來。
    「聞人獨傲……」短短的一瞬間,老人家似乎恢復了清明的意識。「你是……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
    「是的。」唯有使精神狀態保持鎮定,聞人獨傲才能確保他的病情不會繼續惡化下去。
    可惜,老頭子的「正常」僅僅維持了一眨眼的時間。
    「不,你不是聞人獨傲!」他忽然爆出轟天徹地的狂喊。「你故意假冒他的名頭來欺騙我交出神丹!我才不會上你們的惡當。你們是假的!都是假的……假的……」
    盲亂的拳腳落在聞人獨傲身上,卻因為對方過於虛弱的力氣而起不了任何疼痛的感覺。
    看樣子他繼續留在老人的領土範圍,只會引起對方益發激烈的肢體衝突,如此一來反而對老頭子虛弱的健康狀況有害,最好等到對方真正祛除腦中的混亂再說。
    「老伯,你冷靜一點好好休息,我離開就是了。」他迅速退出黑壓壓的鐵牢。
    「假的……人們都是假的……」老人仍然喋喋不休的囈語著。
    踏回自己囚室的當兒,聞人獨傲反覆咀嚼著新鄰居昏昧失神下逸出的呢喃——
    老頭子口口聲聲指揮著「你們」都是假的。這個「你們」,除了他以外還有誰?
    ※※※
    朝雲獨坐在閨房裡怔怔的出神。
    究竟是她多心,或者——自己當真懷了身孕?
    過去的一個多月,她總共偷偷和聞人獨傲私會過三次,每一回兩人都會在鐵牢裡纏綿。仔細回溯三次日期,他們第二回相見的時間正好撞上她最容易受孕的契機,而且往常加一天也不會延遲的來潮,這個月卻足足晚了四天還不見半點影子。
    難道……真的碰上了?朝雲連忙否決正面的可能性。
    在這種緊要關頭,她實在無法想像腹中若懷了聞人的骨肉,應該如何瞞過宋定天那一關。她甚至無法倣傚其他紅杏出牆的女子,硬把私生子賴給丈夫!
    或許自己著實太多慮了,畢竟只脫期四天而已,又不是一、兩個月,而且目前為止,她尚未出現任何害喜的徵兆,怎能就此肯定真的有孕了?最近她的心情起伏比從前更加厲害,可能因此而影響到身體狀況也說不定。
    但她體內居然可能藏著一個小小孩,一個血源來自於她心愛男子的小寶貝,多麼奇妙啊!「他」會是個男寶寶或是女娃娃?長相又將是怎生的可愛?既然她和聞人獨傲大可名列俊男美女排行榜的前幾名,想必寶寶的外貌也具有粉雕玉琢的基本配備。
    多盼望能馬上將小寶寶捧在懷裡,重重的摟抱他、親愛他。
    「娘子。」宋定天轟然推開她的房門,外表上雖然極力想表現鎮定自若的架子,滿面興奮的紅光卻洩漏了心底的激盪。「娘子,你果然神機妙算,聞人獨傲真的說出關於埋寶地點的線索。」
    朝雲馬上全副的心神,專門應付丈夫。現今的宋定天比她記憶中的更加謹慎多疑,甚至細密到接近婆婆媽媽的地步,她必須貫注每一分注意力去扮演將功贖罪的妻子角色,以免引起他的疑竇。
    「真的?」歡欣的笑容堆滿她明艷無儔的容顏。「僵持了一個多月,他總算開竅了。相公是如何問出線索的?」
    「我依照你的指示,每天送給他大魚大肉的佳餚,再不時派人過去對他遊說,只要我把財寶掘出來,其中絕對少不了他的好處。」宋定天過癮的向她陳述。「我今天親自過去向他討教,那個大呆子八成是關在鐵牢裡太久,腦筋關糊塗了,竟反問我財寶會分他一份的承諾是不是當真的,我當然拼了老命點頭,於是他就乖乖透露了。」
    聰明!朝雲暗暗稱讚心上人。這幾日來宋定天已經漸次失去耐性,隨時有可能再度對囚犯動刑,聞人獨傲掐准了這個契機,適時向他透露一點點消息,惹得他整顆心癢癢的,這下子自然非繼續對大捕頭待之以上禮不可。
    「聞人獨傲怎麼說?」她一副非常感興趣的垂涎樣。
    「他說……」宋定天的腦筋立刻機靈的賊轉起來。他幹嘛把金銀財寶的消息和第三者分享?反正柳朝雲只要繼續守在他身邊,將來他自然不會虧待她,而如果她別有用心,打算分到一份「好康的」之後就溜之大吉,他又何必眼巴巴的把財寶送到她手中?又不是賺金子太多了!
    「說什麼?」她連聲催促丈夫別賣關子。
    「他說財寶分成三處藏匿,其中一份埋在福建尚海附近。」其實聞人獨傲所說的省分是浙江,但他沒必要讓她知曉。「等我掘出第一份,他再告訴咱們其他兩份的下落。」
    更聰明!朝雲真想衝進大捕頭懷裡送他三記香吻。既然藏寶地點有三處,在沒有完全得知之前,宋定天連他的一根寒毛也不敢妄動。
    「瞧瞧你,防人家防得這麼緊,只不過問你一點兒消息,你就含含糊糊的,還說下半輩子要和人家共富貴呢!」她跺跺金蓮發嬌嗔。
    「既然咱們倆有緣結為夫妻,哪還用得著分什麼彼此,線索無論由我或由你掌握不都一樣嗎?」宋定天笑嘻嘻的走到她身後,雙臂環住她軟綿綿的嬌軀。「趕明兒我就組織一隊硬底子的好手出馬去挖掘黃金,等到第一處財寶起出來,然後……」曖昧無比的笑聲取代未說完的語意。
    聞人獨傲也常以相同的姿勢擁抱她,但類似的舉動由相異的人做出來,帶給她的感覺當然比也不能比。
    「然後——」宋定天低頭含住她的耳垂。「然後我立刻趕回來和你慶功羅!這些日子以來,我儘是忙著探問黃金的埋藏線索,夜裡實在冷落你了。」
    朝雲暫時忘記理會他的呼息噴在自己臉蛋上的可憎感,愣住了。
    聽他的言下之意,這趟自福建回返之後似乎打算和她圓房——
    但這是不可能的!宋定天根本無法行夫妻間的親密之實!
    他究竟在玩弄什麼玄虛?
    她究竟聽說過,在那方面有殘疾的男子有其獨特的解決方法,以太監為例,他們會和心愛的女子結為「對食」,意思是兩人不能真正行周公之禮,僅能做出某種程度的親密撫摸來「望梅止渴」,除此之外頂多互相對坐吃飯、共同生活而已。莫非宋定天打算和她玩「對食」的遊戲?
    朝雲極力嚥下反胃的感覺。她不能想像自己的身體被大捕頭以外的男子碰觸,即使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也不行,更何況而今的宋定天性格已與她當初傾心相嫁的男人大大不相同,就算她的生命中從未出現聞人獨傲這號人物,她也不認為自己願意回到現在的宋定天身邊。
    「天哥……」她正想不動聲色的脫離他懷抱,轉身的同時,突然不經意地牴觸到他腰下男性的部分。
    倘若只是普普通通的接觸也就罷了,然而她卻感覺到一種在宋定天身上根本不可能產生的異狀。
    他居然「有反應」!
    簡直可比天賜神跡。怎麼會這樣?朝雲的腦中亂哄哄的混叫成一團。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的解答鐵定會牽連出更多不可思議的真相,她必須靜下心來仔細找出癥結所在!
    「天哥,夜裡伺候你是我身為妻子應盡的本分,」她強笑的推了他一把。「不過你可得先把黃金捧到我面前來,否則人家才不依你呢!」
    「好,好,那有什麼問題!」宋定天歡悅得眉開眼笑。
    至多一個月挖掘的時間,他便可以擁有驚人財富中的第一筆「頭期款」,同時還能佔有眼前這個垂涎已久的大美女。人生在世,還有其他樂事比得上此刻的志得意滿嗎?
    「哈哈哈哈——」他仰首迸出無限張狂、無限盡興的暢笑,腦海已經浮現柳朝雲偎在他懷中宛轉承歡的銷魂情景。
    ※※※
    聯絡地牢和外部石洞的小甬道,再度響起細碎有致的腳步聲。
    達達的回音交織成熟悉的節拍,聞人獨傲立刻從步履間聽出來者的身份。
    莫怪乎吳王夫差甘願耗費萬金為西施築了一條「響履廊」,只為了傾聆美人的金蓮行進之際踩踏出來的樂音。真正的絕世佳人,即使最最微不足道的舉動也能攫住眾人的注意力。
    蓮足停頓於鐵門外,牢鎖三兩下便被高手中的高手打開。
    「聞人!」嬌喚和著暖柔的香風飄進他胸懷間。
    他還來不及回應探監者的呼喚,軟馥的唇已經主動附上他的渴切。
    「你……怎麼來……」他勉強在吻與吻的空檔丟出問號。
    「天哥組織了一隊人馬到福建掘寶……今天一大早起程……」換言之,家裡沒大人。
    朝雲渾身的骨頭酥麻酥麻的,模糊中感覺到蔽體衣衫一件一件的脫卸在地上。
    聞人獨傲擁著滿懷的溫香軟玉,翻身滾落牆角的乾草堆,燒燙的大手沿著她腴膩的頸項一路滑下,覆上令人銷魂蝕骨的酥胸……
    朝雲幾乎承受不住他豐沛的激情,螓首無助的搖晃、偏轉,恣意而迷醉的呻吟聲、嬌喘聲蕩漾著整間囚室,而後從鐵門的欄杆縫隙飄滿了整座地牢……
    繾綣過後——
    聞人獨傲終於把氣息平勻下來,手掌無意識地在她裸背上滑動,品味著天下第一誘惑的觸感。
    而後,他越想越覺得好笑。
    他們倆此刻的情景完全符合野男女偷情的條件——男方等到女方的丈夫出門後,立刻摟著她滾倒在稻草堆裡親熱、交合。誰想像他聞人獨傲也有淪為「姦夫」的一天?
    自從結識、進而愛上柳朝雲後,他的形象一直受到嚴厲的考驗。先是被匪徒打得落荒而逃,其次有許多次必須仰賴她「美人救英雄」,如今甚至淪落到躲在鐵牢裡偷情的下場,他幾乎快忘懷從前威風八面的天下第一名捕是怎麼模樣了。
    偷情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還笑得出來!」朝雲發現他唇角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捏握起小粉拳抗議。「人家都快急哭了,你還有興致開開心心的笑。」
    「怎麼回事?宋定天懷疑你了?」他飄移的神情立刻貫注到她的指控上。
    「還沒,但那是遲早的事。」染上一層羞意的紅頰埋回他頸窩,朝雲嘀嘀咕咕的話語彷彿蚊子叫似的。「人家……」
    「什麼?」聞人獨傲沒聽見下半截話。
    「人家……人家好像有孕了。」羞答答的回話傳進他耳裡。
    剛開始,聞人獨傲尚未反應過來,直覺的反應是:懷孕不錯呀!既非什麼難以治療的絕症,也用不著長期的吃藥看病,只要找個有經驗的婦道人家問清楚孕婦守則,然後安心等滿十個月,孩子自然就生下來了——慢著!
    懷孕?這個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終於在他腦中產生作用。朝雲有了身孕?
    「是誰幹的好事!」他失聲大叫,只差沒從地板跳穿了天花板。
    隨即賞了自己一記拳手。廢話!弄大她肚子的傢伙除了他之外別無第二號人選。這代表什麼?他要升格當小毛頭的爹了?
    聞人小毛頭!天哪!
    「你怎麼會有孩子?不,我是說,怎麼是你、不是我——不不,也不對,何時發生的,我怎麼沒看見——不,我的意思是,你懷孕幹嘛——又說錯了!」他徹徹底底的語無倫次。
    朝雲選擇將他的反應視為詫訝和興奮過度衝擊之下所引發的瘋狂。「還不都是你做的好事!」她噘起豐潤的菱唇嬌嗔。雖然事態嚴重,心頭卻無可避免的躍起聞人小寶寶的可愛模樣。
    聞人獨傲的腦筋一旦從起初的極端震驚順復過來,霎時考量到現實環境的問題。倘若宋定天發現朝雲懷孕的事實,他們母子倆立刻陷入迫切逼人的危機,他必須確定她和小寶寶處境安全,才能放心去探索自己想查證的秘密。
    「朝雲,答應我,只要逮著機會,你立刻逃離此處。」他慎重的執起她的手。憑朝雲的機巧,他相信要她成功的逃開宋定天身邊絕非難事。
    「那你呢?」朝雲憂心的美眸緊瞅著他。
    「我不能走。」聞人獨傲親吻著她的眉心。「這座石洞似乎藏著某些古怪的機密,我必須留下來將事情打探清楚再作打算。」
    「可是我一離開,他們肯定會把火氣全發在你身上,我擔心他們會傷害你。」她拚命搖頭。
    「他們傷不了我的。」聞人獨傲安撫她。「相信我,你先逃到致虛那兒等我,我保證盡快出去接你。」
    「不!你不走,我也不走!」她絕不會丟下他,自己敬且偷生。
    「朝雲,只要你留在宋定天觸手可及的範圍內,我就完完全全地受制於他,你懂嗎?」
    這票神秘古怪的人物雖然傷不了他,卻能控制她的行動和安危。而任何人只要掌握了朝雲,便等於控制了對付天下第一名捕的最佳武器,他無法在有所顧忌的情況下和宋定天一夥人周旋到底。
    「可是……」
    「別再可是了!答應我你會設法逃離此處。」聞人獨傲專斷的制止她所有的反駁。
    柳大美人委屈的咬著下唇。
    「可是人家真的很害怕,天哥和以前相較起來,已是徹頭徹尾的改變了,連我也捉摸不定他的下一步舉動。」
    她的說法牽動聞人獨傲心頭深處的某種聯想。
    「你的意思是,此刻的宋定天已不再像以前的宋定天?」他小心翼翼的求證。
    「簡直判若兩人。」朝雲給他肯定的答覆。「他的性格、生活習慣、說話方式都和兩年前不同,好像這回的詐死導致陌生人的靈魂佔據了他的臭皮囊似的,最誇張的是他居然還想和我——」
    死了!這個不能說!朝雲及時摀住自己的櫻唇。
    平時的聞人獨傲習慣冷靜自若是一回事,如果事情涉及到她的身子——也就是他的權益問題,大捕頭的醋意可是相當驚人的。他若曉得宋定天打算行使丈夫應享的權利,包準會氣爆了整間地牢。
    「他想和你如何?」大捕頭的眼睛瞇了起來。
    「呃……沒有啦,就是一些小事嘛!沒什麼要緊的。」她連忙嘻嘻哈哈的,企圖混淆視聽。
    「沒關係,你說出來參詳參詳,反正咱們閒著沒事,聊聊天也好!」他和顏悅色的誘哄她。
    開玩笑!柳大美人可不笨,如果真有空閒時間讓他運用,「聊天」此項決計排不上聞人大捕頭偏好的第一順位。
    「這個……你應該相信我嘛!無論天哥腦子裡有什麼打算,我都不會讓他得逞的。咱們倆是姦夫淫婦不是嗎?而歷史上的姦夫淫婦都不會讓正牌丈夫嘗到甜頭的,你忘記了嗎?」她努力抓出腦中每一句合適的詞語來安撫眼前妒火中燒的男人。
    此刻的情境相當類似於兩隻餓狗爭搶著同一根香噴噴的雞骨頭。
    「告訴我,他是不是妄想對你做出咱們剛才『合力完成』的事情?」餓狗之一具有優良的推理能力。
    「……嗯。」雞骨頭老實招認。
    聞人獨傲的眼睛再度瞇成一道陰狠的線條。「我還以為那傢伙的『東西』已經不管用了。」
    「所以我才說他很可疑呀!」她覺得非常委屈。他言下之意彷彿宋定天恢復正常功力全是她的錯似的。
    「柳、朝、雲!」山洪頓時爆發!他用力揪住她的柔肩,一字一句直直吼到她的臉上去。「你給我立刻想法子離開這座鬼山洞,聽見沒有?立刻!」
    城門失火的結果通常會殃及池魚,而朝雲此刻猶如沒路可逃的小魚。
    「好嘛!好嘛!我保證不會讓他佔到一丁點便宜,你要乖乖的哦!別生氣。」她立刻安撫打翻醋缸的大捕頭。
    「少用那副拐小孩的語氣哄騙我!」大捕頭拒絕接受招降。「你立刻給我走得遠遠的,即使離開中原都成,再讓我發覺那個淫賊接近你方圓五百里——」
    「噓——」她連忙摀住他的嘴。「我好像聽見隔壁有聲音。」
    「轉移話題也沒用!」大捕頭悶悶的嗓音從她手心下傳出來。
    「真的嘛!你聽。」她豎直了耳朵兼寒毛。
    地牢裡除了聞人大捕頭,不可能再有第二道人聲,那麼隔壁的悉悉卒卒(均加穴頭)又是怎麼回事?莫非宋定天派了手下埋伏在暗處竊聽他的一舉一動?
    「唔……救……」蒼老而沙啞的求助杳杳晃進他們的小天地。
    真的有人!朝雲的俏臉倏地蒙上一層熱辣辣的艷彩。這可惡的聞人獨傲居然沒事先通知她,地牢裡還關著其他囚犯,剛才他們盡情在鐵牢裡歡好,全程製造出來的曖昧噪音豈不是被人家聽光光了?
    「討厭,你怎麼不告訴我其他牢房裡有人?」她掄起拳頭毆夫。毀了,毀了,一世英名全扔進陰溝裡流走,她再也沒臉見人了!
    「你進來之後可沒給我機會開口。」他大爺仍然臉臭臭的。「我過去看看,你給我安分地待在這兒,咱們的賬還沒算完。」
    朝雲忙不迭抓起散落的衣物套回自己身上。誰管他算不算哪門子鬼賬,先保住自己的良好形象要緊!宋定天既然被劃分歸類於壞蛋,受他監禁的囚犯自然應該納入好人的領域,而通常好人有好報,可見那位鄰居一定能順利逃脫這場牢獄之災。如此推究下來,他們在外面世界狹路相逢的可能性一定極高,她可是還要在旁人面前做人呢!
    聞人獨傲才離開一會兒,叫喚的嗓音立刻傳回來。「朝雲,你過來一下,這位老伯想見你。」
    她的心頭打了個大問號。那人聽見她還不過癮,打算親眼瞧上一瞧嗎?
    「來了。」為了避免再次引起大捕頭的一波指責,她快手快腳的穿好衣衫,移往鄰居的所在位置。
    推開鐵門的瞬間,一股血腥氣撲鼻的陳腐異味襲向她的鼻端。她下意識的掩住口鼻,蹲在聞人獨傲身側觀察鄰居的情形。
    好慘!這是第一個跳上朝雲腦際的形容詞。老人家披散著灰白髮,因此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他渾身佈滿了各式各樣刑求出來的傷口,幾道血口子仍然汨汨浸染出血絲,看樣子撐不了多久。
    「嫂子——」老人家顫巍巍的白唇抖出熟悉的叫聲。
    朝雲倒抽一口冷氣。「曾老?」
    她火速撩開對方的亂髮,迎上一雙萬萬料不到會在此處遇見的瞳眸。
    曾老頭陷入劇痛中的眼睛勉強漾出欣喜的水光。
    「嫂子,真的是你。剛才——剛才聽見你的聲音,我還以為自己發瘋了——」血清緩緩從他嘴角泛出來。
    「曾老,你要不要緊?」她顫抖的掏出手帕,替他拭去帶有濃腥味的血氣。「你怎麼會在這裡?誰把你傷成這樣的?天哥曉不曉得你的情況?」
    淚意朦朧了她的視線。從前宋定天倚重曾老頭,如同皇上倚重尚書大人,兩人的情分若以生死之交來形容也決計不嫌太誇張,如今曾老卻在前任上司的地盤上被刑打得只剩半口氣。
    「那個人——那個人不是宋捕頭。」曾老頭勉強擠出回答。
    他有氣無力的字眼,卻在兩位旁聽者的腦中投下爆發力相當於千軍萬馬的震撼。
    朝雲整個人呆住了!那個男人不是天哥?
    她苦苦和「丈夫」糾纏了這麼些時日,既要防他暗中傷害切切掛心的情人,又要避免他的毛手毛腳在自己身上揩油,成天腦子裡不斷盤算著該如何成全她和心上人的情愛,又同時能顧及夫妻倆曾經互結鴦盟的情義。
    結果卻換來了這種出乎意料之外的訊息。
    她簡直傻眼了。
    「老伯,你能確定嗎?」相形之下,聞人獨傲震驚的程度比她和緩許多。
    其實過去幾個月他從朝雲的言詞和老頭子的囈語中,心裡多少已經存了底。
    天底下絕沒有任何人可以在短短幾年內做到「判若兩人」的改變,唯一的合理解釋便是,他們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確定。」曾老頭用力喘了兩口氣。「這幾年來我經營人來人往的客棧生意,目的便是打聽宋捕頭遭人謀害的真相——沒想到真相還未探查出來,卻先發覺了宋捕頭幼年時與孿生胞弟失散的過往。」
    「此刻的『宋定天』是天哥的孿生兄弟?」她恍然大悟。
    難怪!難怪宋定天和以前完全兩樣,難怪他的日常生活中總是被她抓到小毛病,原來他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沒——沒錯。」曾老頭疲累地合上眼瞼。
    「曾老,你先別急著說話。」朝雲連忙取過牆角的水碗,溫柔地餵了他幾口。
    「不,不——」曾老頭努力抗拒睡神的召喚。「倘若這一次不說,我擔心以後再也沒有機會——」
    「上回在客棧裡打算透露給我知道的,便是這件內幕?」她終於明白自己上次錯過的消息內容。
    「是的。」曾老頭勉強揚起一絲微笑。「離開平陽城之後,我潛往雲南探查與宋捕頭的案子相關的資料,無意間發現他胞弟宋漢成的下落,於是暗中追蹤了宋漢成一個多月,也因此發現了他的行動鬼鬼祟祟,絕非正人君子。後來宋漢成發覺我暗中跟蹤他,立刻派遣三個手下捉我回到大本營,沒想到被我逃掉了,臨走之前帶走一顆他從西域搶騙回來的『九轉龍舌丹』——」曾老頭忍不住劇烈地嗆咳起來。
    九轉龍舌丹的大名幾乎所有江湖人物都曾聽聞過,卻鮮少有人真正見識過它的神奇功效。根據醫經登載,九轉龍舌丹系由超過一百種的陳年藥材,其中不乏天山雪蓮、千年人參等珍貴的上品,費時十二個寒暑提煉而成,每回到多僅能煉成三顆,因此即使丹藥沒有起死回生的醫效,好歹增添個十年功力也是大有可能。
    「老伯,你把丹藥藏在何處?」聞人獨傲檢查一下老人的傷勢,目前唯有神丹可以吊住他一口氣息。
    曾老頭忽然沙啞的笑了出來。「丹藥……丹藥就綁結在我的頭髮裡,那個冒牌貨無論如何也相像不到自己千方百計找回來的神丹,居然仍藏在我身上。」
    「曾老,你快服下去吧!」朝雲連忙勸他。
    「我反正是不行了,何苦浪費這顆神丹。」曾老抖著只剩皮包骨的手爪,從後腦扯下一簇灰白色的散亂髮結。「聞人捕頭,老頭子前次對您失了禮數——」
    「快別這麼說。」他能瞭解曾老頭提防受人欺騙的心情。
    「這顆丹藥——無論我將它交給誰,總勝過還回那個姓宋的冒牌貨手中,今天乾脆當成老頭子送給你的見面禮,咳咳咳——」另一陣狂猛的嗆咳揪住老頭子的喉頭。
    聞人獨傲正想婉辭,從旁探過來的柔荑卻輕輕按住他的手掌。
    藉助九轉龍舌丹的神效,或許聞人獨傲的功力能夠因此而恢復。而只要他的功力恢復了,冒牌宋定天和石洞裡的每個嘍囉萬萬敵不過他的三招兩式,如此一來,他們處於被動狀態的情勢便可以扭轉過來。
    求求你!朝雲的明眸默默哀懇著。為了我,為了孩子,求求你把丹藥收下來。
    任何男人,無論胸懷多麼崇高抱負的男人,也敵不過她的似水柔情。
    聞人獨傲篤信「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至理名言,生性最厭憎平白收受別人的俸祿,尤其是公門中辦案的差役們,更應該養成絕不收受禮物的習慣,以免影響到日後的公正性。然而——
    他的腦中閃過千百種影像:假宋定天最終發現寶藏的真相,火怒地磔殺了他、朝雲無法抗拒之下失身於那個畜生、她懷著他的孩子流落賊窩、母子倆不得不困守在敵人的爪牙下求生存……無論諸般景象發生的可能性是高是低,都讓他在在感到心驚。
    朝雲水汪汪的秋眸緊盯著他,以及他面容中變化多端的情緒,提著心、吊著膽,就怕他張口說出一個「不」字。
    半晌,聞人獨傲輕輕喟歎一聲,算是投降了。
    「曾老,今番贈丹的恩義,在下永誌不忘。」他從老頭子發顫的指間接過九轉龍舌丹。
    「大捕頭……太好了!」朝雲撲進他懷裡。
    她心知肚明,在外人眼中,收取靈丹與否在於一念之間,既簡單又明瞭,沒啥好遲疑的;但對聞人獨傲而言,卻是原則和現實的天人交戰。末了,為了她,他選擇違背固有的原則。
    一切全是為了她!她緊緊偎近他的身軀,吸取這份突發的、無法抵擋的強烈溫暖。
    聞人獨傲觀察這顆百年罕得一見的赤紅色神丹。
    只要時間上來得及,或許他可以在宋定天趕回石洞之前恢復八成功力。
    區區八成,已足夠教這窩匪徒吃不完、兜著走。

《秀逗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