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朝與暮

  秦暮是秦朝的半妹。
  所謂半兄妹,顧名思義,就是指他們有一半的血緣關係。不是同母異父,就是同父異母。秦家兄妹就是屬於後者。
  秦暮被帶到秦朝面前那時,縮頭縮腦,心驚膽戰,像是被拐賣來的孩子。
  秦朝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只比自己小半歲的妹妹,突然徹底明白母親為什麼鐵了心地要和父親離婚。憤怒讓那個一貫高傲優雅的母親搖身變成了練功走火入魔的女人,她瘋狂地砸碎了家裡一切可以砸的東西,在父親臉上留下一道道鮮紅的爪印。秦朝茫然且惶恐地站在他們中間,就像一個崩了口的罐子,痛苦就從那個裂縫裡不斷溢出來。然後母親走了,給了他一個擁抱,決絕地轉身。她痛恨前夫,恨到可以捨棄和他共同養育的孩子。於是秦朝就再沒了她的消息。
  想到這裡,秦朝的眼睛裡迸射出怨恨的花火,啪啦作響。恐懼像一條冰冷的蛇沿著秦暮的脊柱往上爬,她瘦小的身子控制不住哆嗦。她那時候不漂亮,受驚後也無法用「花容失色」來形容,所以秦朝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盡其所能地惡毒地瞪著她。
  這是一場家庭倫理戰的序幕。
  那是1998年的5月,秦朝17歲,一個像倫敦天氣一樣不穩定的年紀,煩惱生生不息,荷爾蒙和父母離婚給他的生活帶來了顛覆性的變化。他變成了一隻氣急敗壞的狼,眼睛裡永遠帶著憤恨和鄙視,在學校的樓與樓之間幽靈般徘徊著。沒人理解他的孤獨,也沒有人聆聽他的聲音,母親一去不返,父親夜夜加班。麵條煮好了,切一根火腿腸。青春期像這碗麵條一樣乏味。
  也就是1998年的5月,秦暮從外婆家狹窄陰暗的小閣樓裡,搬到了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搬到了一間有窗戶的明亮的小房間。街上行人車流川流不息,霓紅燈整夜通明,廣告女郎妖嬈的姿勢和鮮紅的嘴唇在她單純的眼睛裡刻下羨慕的色彩。那個叫做父親的陌生男人長久地凝視她,想從她的臉上尋找母親留下來的影子。最後他失望地說:「你太瘦了。」
  她一直以為父親在她小時候就去世了,但是這才知道她錯了。大人喜歡用死亡來掩飾失蹤,或是用失蹤來掩飾死亡。總之從那個男人出現的一刻起,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秦暮進了秦朝在讀的那個班。秦朝就像被侵犯了領地的狗一樣看著她走進教室。秦暮稀疏發黃的頭髮紮成兩個辮子,她身上還穿著從外婆家裡帶來的花布衣服,渾身泥土味。坐在後面的郭倩倩撲哧一聲笑出來,整個教室裡瀰漫著拚命壓抑卻終究還是溢出來的鄙夷。
  「秦朝,聽說她是你妹妹?」
  秦朝羞憤難當,彷彿被侮辱了的義士。秦暮緊張地走過他身邊時,他伸出了腳。
  秦暮跌得很痛,骨頭似乎都要斷了,她有好一陣子都動彈不得。歡笑聲環繞著她,充滿著幸災樂禍。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金絲鳥籠子裡的一隻麻雀,或是闖進了孔雀欄裡的一頭小豬。
  她默默地站了起來。
  那時候他們都讀高三,在那個炎熱沸騰的初夏,在粉筆灰塵和紙張沙沙聲中仔細品味著汗水沿著背一路滑落的激靈。混沌的大腦裡會突然閃過瘋狂的畫面,一隻隻游進教室的大海龜,一群群在同學頭上遊蕩的熱帶魚,一艘艘從教室窗外駛過的潛艇,或是一叢一叢像雜草一樣生長起來的紅珊瑚。對於秦朝來說,這並不是一個無處可逃的世界,因為他有著絕對的極樂的精神領域,不論何時何地,他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逃避掉學習、高考,甚至更多不肯面視的東西。
  而秦暮就是那個突破防線進入他領域的不速之客。不不,她可不是像一隻蝴蝶一樣飛進了秦朝的窗口。
  秦暮改變了他們父子的生活,幾乎像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人民的生活一樣。她的花布衣服如同旗幟一樣招搖醒目,她總是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她總是把碗裡的飯吃得乾乾淨淨,陽台上有晾好的衣服和嫩綠的植物,勃勃生機充滿了這所曾經陰暗壓抑的屋子。她總是在晚上十點端著冰牛奶忐忑不安地走進秦朝的房間,把牛奶往桌子上一放,小聲地說:「喝吧。」
  她的聲音像蚊子,秦朝煩她煩得不得了。這個家裡不像多了一個妹妹,反像多了一個保姆。而這個小保姆卻似乎樂在其中。她炒著菜也會唱歌,仔細聽才知道那是她在背英語單詞。她總有她的快樂,那也是她獨一無二的精神領域,那裡沒有熱帶海洋,有的是童年樸素的小巷、油條豆漿的芳香,和外婆的豆瓣醬。
  每到那個時候,父親都會默默地注視著秦暮,用那中秦朝從沒看過的愧疚留戀的眼神。秦朝便想,秦暮的母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又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他父母這段婚姻裡的?父親那麼愛她,又是怎麼隱瞞這段婚外情的呢?
  父親說,秦朝,對你妹妹好點,我們都欠她的。秦朝呸一聲,她是誰?找我們打官司的秋菊?
  這個「小秋菊」成了老師的助理,抱著一大摞試卷冊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她臉上的汗就像早晨樹葉上的露珠,亮晶晶覆滿一層,她來不及擦,就一個一個念名字。當她念到秦朝時,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鴿子。試卷上滿眼力透紙背的圈圈和叉叉躍進眼裡,這是一張怒氣騰騰的試卷,是老師咬牙切齒痛心疾首下的產物。
  有許多事情是秦暮怎麼都不明白的,優等生總是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會覺得功課難,就如同秦朝想不通為什麼母親會為了這個不起眼的丫頭而不要他一樣。把一切的怨恨堆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很無恥嗎?反正秦朝那時候也不是紳士。
  後來秦暮就幫秦朝輔導功課了。誰叫他們是兄妹呢?
  秦暮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她在紙上寫下化學公式,每個字都像在跳芭蕾。她極有耐心全神貫注地解公式,改錯字,她說那是「只緣感君一回顧」不是「只願」。她的碎發被汗水浸濕,貼在臉頰上,像被河水拂過的水草一樣光亮順滑。汗水沿著臉頰滑下來,啪嗒啪嗒滴在了作業本上,於是秦朝鬼使神差地沾了一點,放進嘴裡。
  鹹的。
  秦朝驚醒,跳起來衝了出去。秦暮在他身後喊哥哥、哥哥!秦朝沒理她,他才不是她的哥哥呢!
  那時候郭倩倩總穿著白裙子像朵梔子花兒一樣婷婷站在樓下等秦朝,兩人卿卿我我拉拉扯扯打打鬧鬧。似乎是為了報復自己被她留下來補課,秦朝總是踩著單車帶起一陣風,呼地從秦暮身邊飛過,嚇得秦暮跌跌撞撞,然後郭倩倩銀鈴般的笑聲一路撒遠,就像在叫喚:「快看過來呀!快看過來呀!」秦暮就抱著書遠遠看他們離開。
  秦朝有時候回頭看過去,總見那個小丫頭一臉委屈地看著他,站在樹陰下,身影越來越小。郭倩倩問:「你幹嗎那麼討厭你妹?她也不過是有點土。」
  有時候秦朝想,父母離婚也不能全怪在秦暮頭上。他上中學後父親做生意虧了一筆錢,之後父母就總是吵架,他知道母親背著父親把股票換成錢,他知道母親帶人來把家裡值錢的古董搬走。她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偏偏就是沒看到站在旁邊的秦朝。
  許巍的從天而降,不像一個救公主於惡龍的王子,倒更像一塊掉得不是時候的大椰子,砸起一灘稀泥巴,濺得秦朝一身都是。
  那一次秦朝在秦暮身邊超車而去,再次鬼使神差地回頭望,只見秦暮寂寥地低垂著頭,然後許巍那個胖小子湊上去搭訕,急切地像搶到一塊剩肉的禿鷲。秦朝的車龍頭一歪,連人帶車就這麼嘩啦跌做一攤。
  許巍送秦暮回家,兩人一路走來沉默得像兩塊土豆。大土豆問,口渴嗎?小土豆搖頭。大土豆又問,餓了嗎?小土豆還是搖頭。大土豆終於鼓起勇氣,握住小土豆的手說,我以後保護你,不讓你哥欺負你好嗎?小土豆還沒吭聲,小土豆她哥就已經從樓道裡竄了出來,像一匹惡狼,對大土豆眥牙:你XX的離我妹遠一點!
  他們開戰,莫名其妙的。秦朝想,我這是為了什麼?那個破壞了我的家庭的小丫頭,還是每晚十點鐘的冰牛奶?
  秦朝在許巍的作業本上畫烏龜,許巍在秦朝的板凳上塗膠水,秦朝扎破許巍的單車輪胎,許巍就栽贓秦朝考試作弊。秦暮在他們中間轉成一個陀螺,她啼笑皆非,身不由己配合他們上演鬧劇。也許外婆是對的,男孩到底成熟得晚。
  秦暮搖搖晃晃地提著垃圾筐走著,她的胳膊從花布衣服下伸出來,細瘦得可以在風中像帶子一樣飄揚。這時秦朝就會從某個角落裡咚咚跑出來,一言不發搶過垃圾筐,再咚咚跑去垃圾場。秦暮誠惶誠恐,像突然看到上帝降臨在眼前的牧羊人。一個籃球就這樣從天而降,伴隨著叫聲咚地打得秦朝頭昏眼花,垃圾灑了一地。許巍似笑非笑,不敢把自己的快樂表現得太明顯。然後秦朝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呼地撲了上去。
  秦暮的座位靠窗戶,一抬頭就可以望到操場對面學校大門外擠著的密密麻麻的考生家長。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考場裡的電扇風聲像雨聲。她看到了一個右手打著石膏的高瘦少年,失魂落魄地在人群邊緣遊蕩著。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回過頭來的臉上蒼茫的神色,不過那應該是幻覺,他們之間隔得那麼遠。
  秦朝沒復讀,反正他成績也不好。他用他爺爺留給他的一筆錢買了一台相機,報了一個攝影班,開始嘗試著做一名攝影記者。那是他多年的夢想了,熱愛藝術和自由的他最適合這份工作。只是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在這個大都市中,如同海洋裡的一滴水,或是沙漠裡的一粒沙子那樣渺小。
  而秦暮考上了北大,她走了。
  那是1999年的9月,換上白襯衫粉紅裙子的少女亭亭玉立,她柔軟的面孔上有笑,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裡有淚,她上火車前,突然轉過身去,對著一臉不情願跟來的秦朝說,那句樂府詩你還記得嗎?「只緣感君一回顧」後面是什麼?
  秦朝看了她五秒,說你考試考糊塗了吧?
  秦暮臉上有掩飾不去的失落,然後她很快就被人聲沸騰的火車帶去了遠方。北京那個花花世界不知道會如何迷了她的眼,北方的風沙不知道會不會吹枯她嬌嫩的面容。這些秦朝都不知道。秦暮的前途和他的,並不在同一個地方。秦暮房間裡的窗簾被風吹著嘩啦響,秦朝半夜醒來,走過去擰亮了她房間的燈。書桌上還放著秦朝隨手送給她的自己不要的筆筒,風吹到臉上一片冰涼。他突然感悟,那個燥熱浮動的夏天也隨著秦暮而遠去了。
  秦朝開始工作,抗著相機,就像士兵抗著武器,天南地北到處跑。他有了一身黑皮膚,有了一身結實有力的肌肉,有了一雙大腳丫子,他相信自己現在站在秦暮面前,她也認不出自己來。她一定像鴿子一樣瞪著眼睛,被他嘲笑得滿臉通紅。如果現在再有許巍之流出現,誰也靠近不了她了……
  秦朝站在高山之顛舉著相機對著日出,忽然想從這裡跳下去。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愛上了秦暮。
  秦暮在北京過著單調的日子,和所有勤奮的大學生一樣,在教室、食堂和寢室之間團團轉。北京很大,學校人很多,可是她的日子卻很平靜。這裡有三月風沙,卻沒有騎著車從身邊飛過的男生,每個人都神色匆匆,也沒有誰會回頭看她。
  後來同學介紹了男孩子給她。人是很好的,白襯衣,禮貌地給她拉椅子,倒汽水。男生認識得多了,才更加發覺秦朝當年對自己有多麼惡劣。他簡直混帳極了,居然那樣對待一個文弱的女孩子,他一定會遭報應的。嗯,讓他遭受什麼的好?就讓他進山被野豬追,下河被水蛇咬。還要他找不到女朋友,氣死他!
  秦暮其實是有點古靈精怪的。
  等到2003年,秦暮畢業。她留校繼續讀研,依舊優秀,依舊單身,依舊溫文。那一年,她又碰到了許巍。
  許巍已經不再是個胖子了,女大可以十八變,男大也照樣,他如今堪稱玉樹臨風儀表堂堂,穿著西裝頗有幾分派頭。他一上來就說小暮你好你變漂亮好多我都不認得你了你爸還好爸你外婆還好吧你哥還沒有抱著相機餓死吧?
  秦暮呵呵地笑,說秦朝沒死,他現在給國家地理拍照片,人又進四川了。
  許巍原本興高采烈地狠咬,卻咬到了石頭,牙齒磕得全掉光。這時秦暮神色憂傷地說,不過我爸快不行了。
  秦朝回來了,奔喪。他在深山老林裡沒有信號,秦暮聯絡不上他。他在靈堂上嗚嗚地哭,使勁揪頭髮,是一個讓任何人看著都感動的孝子。秦暮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與親友之間。秦朝哭累了,就會抬起頭來,貪婪地注視著她優美的身影,然後再被傷痛與罪惡感折磨得濕了眼睛。浪子偏偏很多淚水。他經年沒同她見一面,並非不想見,而是怕見,他像罪犯躲著警察,秦暮就是他靈魂的審判者。見不得光的感情一直在他心裡深藏著,捂著蓋著,貼著滾燙的心,一不小心就發酵了,猛地膨脹,就快要從胸膛裡爆裂出來。
  這時秦暮忽然走過來,張開雙手抱住了他,像是妹妹抱住了兄長,更多卻是像一個女人抱住了一個男人。秦朝渾身顫抖著,卻不敢回抱住她。
  晚上夜很靜,秦暮在廚房裡煮麵條,圓圓的月亮就掛在窗外。突然臥室裡傳來東西打翻的聲音,秦暮急忙跑過去,看到秦朝呆坐在一大堆雜物中間,手裡的紙飄落在腿上。
  那是一份秦朝的領養證明。
  秦朝搖晃著破碎的理智,碎片在腦袋裡匡當響,回音陣陣。他抬頭看秦暮,她同情關切地注視著他,幾乎像母親看著跌交的孩子。
  你知道?
  我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本是一對夫妻,知道他們一直不孕導致家庭危機,知道父親一夜出軌讓母親雖然懷著她還是毅然離婚。她也知道父親再婚後依舊不孕,知道他們後來終於領養了一個陌生的男孩子,知道那個男孩子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於是父親說,秦朝,對你妹妹好點,我們都欠她的。於是母親的高跟鞋聲逐漸遠去。
  什麼時候知道的?
  爸來接我時,我外婆就全告訴我了。
  你早知道,卻沒告訴我。
  因為……你那時候,只還有這麼一點幸福了……
  每個家庭都有幾個秘密,像剝洋蔥一樣,剝開來都是一部精彩的淚眼汪汪的家庭倫理劇。秦朝啪嗒地掉眼淚,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失明許久的盲人,突然張開眼看到自己沐浴在陽光與朝露之下,回過頭來,秦暮就站在幾步之遙,平靜溫柔地注視著他。她知道那麼多事,卻沒有告訴他,因為她擔心那時候的他無法再承受這一根麥稈。小小的她有著大大的關懷,默默的動作裡有著深深的愛。
  她沒說,在他伸腳絆倒她時沒說,在他回頭看她時沒說,在她上車離去時沒說,在她擁抱他的時候也沒說。因為她以為有一種心動,只有她一個人有體會,而他並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
  秦暮問,「只緣感君一回顧」後面是什麼?
  他知道,那是「使我思君朝與暮」。
  現在他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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