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雖然系裡說要對姚小萍的問題展開「全面」的調查,但石燕懷疑係裡說的是展開「前面」的調查,而不是「全面」的調查,因為系主任是H市人,口音裡根本沒有「QU」這個音,說話的時候是「錢」「權」不分的,「錢」就是「錢」,「權」也是「錢」。

    她這樣想的根據是系裡壓根就沒找她調查過,怎麼說她也算個知情人吧?雖然不能算事件的前台人物,但中台總算得上吧?系裡連她都沒找去談話,怎麼算得上「全面調查」呢?只能是「前面調查」。

    不過姚小萍還是把她當成一個關鍵人物,定足了攻守同盟的,一有機會就囑咐她:「石,現在你就是決定我前途的關鍵人物了,我的成功與失敗,都繫在你身上--」

    這個「關鍵人物」的說法令她感到肩頭擔子沉重,而這個「繫在你身上」的說法卻使她有種滑稽的感覺,好像她褲腰帶上正拴著姚小萍的成功與失敗一樣,因為這個「系」令她想起姚小萍形容她丈夫時說的一句話:「總想把我繫在他褲腰帶上」。

    姚小萍說:「只要你不供出我來,他們就拿我沒辦法,因為嚴謹肯定不會承認;卓越是有黑心,有黑膽,但是沒有黑證據--」

    「但是我也沒有黑證據啊!」

    「我什麼都對你說了,你怎麼沒黑證據?反正不管怎麼說,我跟嚴謹的事只有你跟卓越知道,但卓越知道的也你沒這麼細。只要你挺得住,系裡就拿我沒辦法。」

    「你放心,」石燕想到「挺住」二字,擔心地問,「你說他們會怎麼--審問我?現在是新社會,難道他們還敢對我--」

    「動刑肯定是不會的,但是世界上還有比刑罰更厲害的東西--」

    「比如說?」

    「比如說,前途啊,覺悟啊,良心啊,正直啊,反正共產黨的攻心戰術是很有一套的--」

    「你不是共產黨?」

    「正因為我是共產黨,我才知道共產黨攻心術厲害--」

    石燕覺得共產黨這幾項攻心術好像也沒什麼厲害的,了不起就是影響前途,但她已經做好回「洞洞拐」的準備了,他們還能把她怎麼樣?難道還給她一個處分?想到「處分」二字,她又有點擔心,如果她受了處分,她父母一定難過死了,沒考上好大學也就算了,還整一個處分在頭上,如果是A大B大的處分,那還有個說頭,至少說明她是考上了A大B大的,如果整個C省師院的處分,叫他們怎麼抬得起頭來?

    她擔心地問:「你說他們會不會給我一個處分?」

    「他們給你處分幹什麼?又不是在調查你。」

    「但是如果他們覺得我沒說老實話,會不會--」

    姚小萍大包大攬地說:「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又不是黨員,難道他們還能開除你黨籍?再說又不是你搞三角戀,就算最終把我的事全查清了,你也不用怕,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就行了--」

    石燕點點頭,但心裡還是有點七上八下的。

    姚小萍交代說:「這種事就是要底氣足,首先就要從心裡認為的確是沒這事,如果你底氣不足,那人家一看就看出來了,再七詐八詐的,你就露餡了。說實話,我別人都不擔心,就是擔心你,因為你最經不起別人唬哄嚇詐,這回如果我毀了,肯定就是毀在你手裡了--」

    這話說得石燕很鬱悶,怎麼姚小萍剛好覺得她是個軟蛋兼傻瓜呢?難道嚴謹經得起別人的唬哄嚇詐?說卓越經得起,她還有點相信,因為卓越本身就是那種「要得江湖深,給他個不吭聲」的人,但嚴謹不是也有點竹筒倒豆子的傻氣嗎?她拉出嚴謹來做陪綁:「怎麼能這麼說呢?難道嚴謹就那麼經得起詐?」

    「他是當事人,系裡可能根本就不會找他調查,即便向他調查,即便他說了我們有那事,也沒什麼,因為我可以說是他追求我不成,就倒打一耙的--」

    石燕沒話說了。她不知道姚小萍怎麼可以這麼泰然自若,如果是她的話,想到自己心愛的人會背叛自己,恐怕會鬱悶之極。試想,連自己最愛的人都在關鍵時刻背叛自己,那人生還有什麼好活的?但是她覺得姚小萍看問題跟她不一樣,姚小萍好像把這些事都是當作技術問題來處理的,想的都是嚴謹如果揭發了,怎樣對付;如果沒揭發,又該怎樣對付,而不是感情上受不受傷害。

    她忍不住問:「如果嚴謹把你出賣了,你--怎麼辦?你還--愛他嗎?」

    「現在還有心思談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想怎麼把這事應付過去--」

    姚小萍那段時間忙得很,連帶著把石燕也搞得很忙,因為姚小萍不想單獨去會嚴謹,怕被系裡人看見,但她又需要跟嚴謹接頭,所以不是差石燕去跑腿,就是拉著石燕一起去。嚴謹那邊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姚小萍的影響,或者就是姚小萍的安排,每次也帶個「拖油瓶」,有時還帶好幾個,大家鬧哄哄地聚在某個人寢室裡打牌,而姚小萍跟嚴謹就抽空子到某個房間去商量應付調查的事,搞得石燕一見哪個寢室有人打牌就懷疑那屋子裡有人正在被系裡調查。

    但石燕覺得姚小萍這樣搞有點欲蓋彌彰,知道的人越多,潛在的證人就越多,被系裡調查出來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姚小萍說沒關係,說系裡那幫人是頭腦簡單的人,只知道私情是私下裡發生的情,不知道大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也能發生。

    石燕提醒過兩次,後來也就懶得提醒了,一是因為好像沒出什麼事,二是因為她說的話姚小萍也聽不進去。

    有一次,可能是巧合,男女雙方主帥兼副將剛好像是個兩兩搭配,姚小萍照常帶了石燕前往,而嚴謹那邊帶的是卓越。姚小萍倒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但石燕就花了好多心思來揣摩姚卓現階段的外交關係和政策,到底是姚小萍跟卓越已經化乾戈為玉帛了,還是嚴謹這個傻小子不知就裡,把姚小萍的死敵帶來了。

    那次是在卓越的住處見面,四個人寒暄了幾句,姚小萍就跟嚴謹到卓越的臥室去商量應付調查的事,只剩下石燕跟卓越呆在客廳裡。石燕感覺很不自在,但卓越好像沒什麼,悠閒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彷彿一隻忠誠的老狗,安靜地陪伴著自己的主人。

    石燕是很怕跟人面對卻都不說話的,總覺得那樣不正常,很尷尬,於是主動搭訕說:「卓老師--那幾篇稿子寫完了?」

    她說這話完全徹底地是為搭訕而搭訕,只是想打破沉默,哪知卓越又補讀出她根本沒有的下半句,說:「我已經跟那幾個人聯繫過了,他們會在你留校的事情上幫忙的--」

    她知道他這不算答非所問,因為他說過要等稿子寫完了才能去辦她留校的事,現在既然已經辦了她留校的事,那就說明稿子寫完了,也就算回答了她的問題。但他補讀的內容卻讓她有點生氣,因為她那樣問,根本沒有追問留校的事的意思,而他這樣答,就顯得他認為她表面問稿子,實際是在問留校,那不是說明她這人很假嗎?

    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說:「你怎麼--這樣--理解我的話?我只是--問問你稿子--寫完沒有--我根本就沒有--問留校的事--」

    他高深莫測地一笑:「你沒問的話題我就不能說了?」

    「你--」她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如果她說她沒叫他幫她辦留校的事,他肯定要說,「你沒叫我做的事我就不能做了?」

    她本來是想拉下臉來告訴他應該尊重她的意願的,但是她聽他緊跟著說:「如果你沒問的話題我就不能說,那我們就會錯過很多--美好的東西了--」

    這句話令她一震,不知是被這說法的詩意震動了,還是被這話裡潛藏的深意震動了,或者詩意就是深意?她正想斗膽問一句「什麼美好的東西」,就聽他說:「忘了這是哪個蹩腳詩人哪首蹩腳詩裡的話了--」

    她知道他在挽回,而他為了挽回,不惜在一句話裡連續「蹩腳」兩次,讓她忍俊不禁,笑著說:「是不是你這個蹩腳詩人的詩?」

    他老實承認:「嗯,說了又怕你笑,就推到蹩腳詩人身上去了--」

    她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坦率,發現他坦率的時候其實是很可愛的,但是她想起他那次也「坦率」地說過「肯定是因為喜歡你羅」,而被他以「你們女孩子」挽了回去,又覺得不能上他的當,如果她拿他剛才的話當真,他很可能又會冒出一句不坦率的話,把她打入「你們女孩子」裡面去,顯得是她在自作多情。

    但是這次他沒繞回去,而是低聲說:「是不是覺得我在你留校的問題上沒有尊重你的意願?」

    她被他問到點子上,有點不知所措,倉猝回答說:「也不是什麼尊重不尊重,而是--」她還真不知道除了「尊重」,她還能用個什麼詞,只好讓這個「而是」吊在半天雲裡晃蕩。

    他很低聲但很快地說:「其實我也知道這樣越俎代庖不好,但是我覺得你現在--受很多因素的影響,不能客觀衡量留校的長效價值,想事情、做決定都帶有很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所以--」

    他沒說完,而且說得很理論,像什麼「客觀衡量」,「長效價值」,「理想主義」等詞,她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在口語裡用到,寫作文用不用得上都成問題,但她覺得她理解了他的意思,而且被打動了,於是輕聲說:「我知道--」

    「知道就好--」

    石燕本來是想問問姚小萍留校的事的,但是她有點捨不得打破眼下這氣氛,不想用世俗的問題來破壞這場理想主義的談話,把一個好不容易顯露出一下廬山真面目的卓越又趕回他那高深莫測的外殼裡去。

    但是卓越自己轉到姚小萍的事上去了,他指指臥室:「你可能聽信了她的話,以為是我--在破壞她留校的事,但是--」

    她見他非常吃力地講這件事,知道他這次完全是被姚小萍拉到泥坑裡去了,不然的話,他這種清高正直的知識份子,可能連談這種事都覺得是恥辱,更不用說做這種事了。她安慰說:「你不用說了,我從來沒相信過她的話--」

    她看見卓越感激地望著她,似乎在感謝她救了他的駕,又似乎是在感謝她的理解,她心裡有點瞧不起自己,怎麼現在也變得這麼假了?明明是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時間至少百分之五十地相信了姚小萍的話,但現在說起來,真的像是從來沒相信過一樣。看來人要對自己撒謊也挺容易的,只要象姚小萍說的那樣,把底氣充足了就行。但是她怎麼記得有人說過「人最難的就是對自己撒謊」呢?看來那人很缺乏底氣。

    那天的理想主義談話基本就結束在那裡,後來他們還聊了一些,但是都很雞毛蒜皮,給她的感覺就是兩人的話都是從嘴裡出來的,頂多是從腦子裡出來的,而不是從心裡出來的。她不知道怎麼才能回到剛才用心交談的狀況下去,她試了幾次,但卓越都沒跟上來,她也就不好再試了,再試就變成她一個人在傾吐衷腸了。

    那天她們是自己走回寢室的,因為姚小萍說現在讓人看見她跟嚴謹在一起不好,所以沒讓他們送。走在路上,石燕問:「你是不是查清是誰告的密了?」

    「沒有啊,你查清了?是不是卓越今天告訴你了?他說是誰?」

    她有點洩氣:「我沒查清,我是在問你,我看嚴謹帶了卓越來,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不是他告密的呢--」

    「我怎麼會知道?我這不還在調查嗎?你們剛才在客廳講什麼?我看你臉上全都是墮入情網的那種傻唧唧的表情--是不是卓越把你的心俘獲了?」

    她不知道誰俘獲了誰的心,她也不想把她跟卓越「心與心的對話」講給姚小萍聽,怕姚會不客氣地嘲弄他們倆。她把話題往姚小萍身上引:「那卓越有沒有幫你辦留校的事?」

    「不知道,反正我不靠他。嚴謹的爸爸在幫我跟師院附中那邊聯繫,我後天就到那邊去試講--」

    「那你準備放棄留繫了?」

    「不是我放棄留系,而是留系拋棄了我--」

    「系裡通知你了?」

    「還沒有,但是傻瓜也猜得到嘛,他們即便沒查出我有任何問題,也會覺得留我是個麻煩。我先爭取留在D市吧,以後跟你一樣,爭取考出去讀研究生。你那個A大的男朋友呢?先別吹掉他,好讓他在那邊幫我們搞複習資料。」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