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快到十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可能是屋子裡太安靜了,鈴聲顯得特別刺耳,靖兒被嚇醒了,大聲哭起來。石燕慌忙掀開衣襟,把乳頭塞進兒子嘴裡,一手抓起電話,膽怯地問:「姚,你沒事吧?」
  姚小萍的聲音裡全是死裡逃生的喜悅:「我去參加追悼會了。」然後壓低聲音說,「今天真是太驚險了 ! 下午就有人來我們樓裡通知所有人今晚都去大操場參加追悼會,還發了黑紗白花。我本來想不去的,拖著孩子不方便,哪裡知道他們晚上又來了,挨家挨戶叫人去開追悼會,看那陣勢,不參加肯定要挨揍。聽說男生樓裡有個人,說了一句『死都死了,開追悼會有什麼用』,結果被他同寢室的人蒙在被子裡痛打一頓,還把他的被子什麼的全燒了 --- 」
  這個「死都死了」像把尖刀一樣刺進她心裡,好像是專門針對黃海說的一樣,她感覺師院的學生是在幫她揍那傢伙,該揍 ! 但她意識到那傢伙說的是句大實話,就因為是大實話,她才這麼恨他,因為對死去的人來說,開追悼會的確是沒用了,無論其它人怎麼追悼,死掉的人永遠都不能被追悼回來。
  姚小萍的聲音好像變得遙遠了,但不絕如縷地飄進她的耳朵:「 --- 沿路都派了糾察隊員 ---- 馬上報信 ---- 請大家撤離的時候 ----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犧牲 --- 大會主持人 --- 叫大家不要驚慌 --- 做好了防護措施的 --- 如果軍警來鎮壓 --- 糾察隊員將用他們的身軀做成一道人牆 --- 阻攔 ---- 軍警進入大操場 --- 像北京的那些 --- 學生和市民一樣 --- 我看見卓越了 --- 穿著白襯衣 --- 戴著紅袖章 --- 英雄 --- 」
  她一下抓住了「人牆」兩個字,現在她知道黃海為什麼沒消息了。她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好像是黃海,又像是卓越,穿著白襯衣,戴著紅袖章,站在一匹高頭大馬前,兩手緊緊勒住馬韁。那個騎在馬上的軍警用大棒打來,他頭上頓時鮮血如注,灑在白色的襯衣上,像綻開了一朵朵殷紅的花。但他仍然死死地拉著馬韁,不讓那馬前行一步,因為他身後是手無寸鐵的人們 ---
  姚小萍小聲說:「 ---- 真的好感動人,我真的相信他會用生命和鮮血保護我們。他還說可以去幫我跟守門的說說,讓我帶著孩子先回去 --- 我沒答應 --- 怕那些學生以後 --- 報復我 --- 再說我也是很同情那些死難者的 --- 不管死的誰 --- 開追悼會總是應該的 ---- 去都去了 --- 中途退場 --- 兩邊不討好。他見我不肯走,就叫我站到他值勤的那塊去,說如果遇到軍警鎮壓 --- 他會保護我們母子撤退 --- 他還懇求我 --- 說如果他遭遇不測的話 --- 請我像 -- 以前一樣 --- 照顧你們母子 --- 」
  她知道姚小萍是在講卓越,但她的思維老閃回到黃海身上去,心痛地想到,也許黃海遭遇不測的時候,也曾想過找誰托孤的,但他身邊沒有可以托付的人,而「不測」來得太突然,他就那樣倒下了,坦克在他身上碾來碾去,他變成了一團血泥,滲進他身下的大地,她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姚小萍聽見她的哭聲,停止了講述,說:「你怎麼不向卓越打聽一下黃海的下落?他跟北京有聯繫,消息肯定比我們靈通 --- 」
  她心裡突然升騰起一種希望,希望黃海這些天其實是在 D 市幫助卓越發動鋼廠工人,因此逃過了那一劫。雖然她知道這不太可能,但她遏制不住要這樣想。她讓姚媽媽跟女兒講了幾句,就慌忙結束了跟姚小萍的通話,轉而給卓越打電話。
  但門房上樓去了一趟,下來告訴她卓老師不在家。她死等在那裡,過一會就打一個電話,把門房都打煩了:「剛給你說了,卓老師還沒回來,你怎麼不信呢?」
  她陪小心說:「對不起,我 --- 怕他回來了您不知道 --- 您可不可以再上去看看?」
  「我坐這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我都看得見,怎麼會他回來了我不知道?就算我不坐門口我都不會錯過,他那摩托聲我還沒聽熟?這段時間晚晚都是深更半夜才回來,晚晚都把我叫起來開門 --- 。你要等,那你就留個號碼,等他回來我叫他打給你吧。」
  她連忙把這邊的號碼給了門房,然後坐在那裡等卓越的電話。快十二點了,卓越才打電話過來,聲調親切而激昂:「燕兒,謝謝你關心 ! 我沒事,你們還好吧?」
  「挺好的。我想問問你 --- 你上次說想請黃海來 D 市幫你的,後來你 --- 請了沒有?」
  「沒有,請了也沒用,鋼廠那些傢伙麻木得很,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但現在不同了,我們把北京的慘況一講,就有很多工人願意參加罷工了 ---- 」
  她驚慌地問:「你們 --- 還在 --- 搞 -- ?」
  「當然哪,難道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放棄不搞?他媽的 ! 沒想到政府還真動手了 ---- 真他媽的不是人 --- 竟然敢下令開槍 ! 這個下令的人脫不了干係的,一定會被綁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 。不過他們這樣幹,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現在 38 軍和 27 軍矛盾很大,黨內也是矛盾重重,很可能會搞成軍閥割據 --- 那也比靜坐絕食好百倍 ---- 」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她從來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那些理想和計劃,她一直都是當男人的誇誇其談來聽了。她把話題轉到她關心的事上:「你沒請黃海到 D 市來?那他 --- 那幾天 --- 不在 D 市?」
  「不在。」他警覺地問,「怎麼啦?」
  她焦急地說:「他 ---- 我聯繫不上他了 --- 他電話打不通 ---- 他也 --- 沒給他 --- 家打 --- 電話 --- 還是那事之前 --- 打了的 --- 後來就沒再打過 --- 他這麼細心的人 --- 出了這麼大的事 --- 他怎麼會 --- 怎麼會不給 --- 我 --- 他家打電話呢?你說他是不是 --- 也 --- 」
  他沉痛地說:「恐怕是凶多吉少 --- 」
  她哭了起來:「姚小萍說你跟北京有聯繫,你能不能找人幫忙打聽一下?我 --- 代替他爸爸媽媽謝謝你了 ---- 」
  「誰說我跟北京有聯繫?我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我只跟 E 市有聯繫, E 市才跟北京有聯繫,但他們現在忙得很 --- 你叫誰去打聽?死的人成千上萬,如果一個個都叫他們去打聽,他們從哪裡打聽起?」
  她一聽「成千上萬」,知道黃海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哭著問:「你 --- 能不能看在 --- 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 找你以前 K 大的熟人 --- 幫忙 --- 到 A 大打聽一下?就算我 --- 求你了 ! 」
  「那邊的大學怕學生鬧事,都放假了,學校早就走空了,我到哪裡去找人打聽?他家裡人呢?他們不管自己的兒子的嗎?怎麼要你來管?」
  她茫然地問:「他家裡人 --- 怎 --- 怎麼管?」
  「到北京去找啊 ! 他家裡人怎麼不去北京找找呢?聽說各個醫院都停滿了屍體,停屍房老早就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上,自行車棚裡,臭氣熏天。如果沒人去領屍,醫院就把屍體處理掉了 ---- 。北京那邊只要是那兩天出去沒回來的,家裡人都是每個醫院挨家去找 --- 」
  她聽得手腳發軟,連孩子都抱不住了:「你 --- 你 --- 聽誰說的?我 --- 我不信 --- 」
  「你又要問,我說了你又不相信,那你問我幹什麼呢?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去聽聽外電報導就行了。外國記者都是講事實的,要新聞不要命,遇見這樣的事,都是衝在前面,鑽天覓縫地打聽。早幾天就報道說死了幾千,傷了幾萬了。你那裡閉塞,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不過你放心,烈士的鮮血不會白流的,這段時間全國各地的革命熱情都空前高漲 ---- 比前幾個月還要高漲 --- 所以說 --- 黃海他們的血 --- 不是白流的 --- 人民大眾的眼睛都是被血擦亮的 --- 一滴血比十萬句口號都管用 --- 」
  她被他一路的「血」「血」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知道嚶嚶地哭。他警告說:「你可別自己跑北京去啊,你一個女人,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還跑那地方去找人,還不如說是去找死。你自己不要命我管不了,但你別害了孩子 ---- 」
  她聽了他這番話,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把什麼都暴露出來了。她不敢多話,匆忙說了一串「謝謝」就掛了電話。
  她連夜就要趕到黃海家去報信,好讓他父母去北京找他。她媽媽阻攔不住,只叫她把孩子放家裡,叫她弟弟陪著騎車過去。兩個人拼了命緊趕慢趕,到黃海家時已經半夜三更了。黃海的父母顯然也知道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們到那裡的時候,老兩口都還沒睡,屋裡亮著燈。他們剛一敲門,裡面就把門打開了,黃海的媽媽肯定是哭過了,兩眼紅腫,看見她也不打聽姓名,直接就問:「是不是海兒他 --- 」
  她慌忙解釋說:「沒有,沒有,我還沒跟他聯繫上,你們也 --- 沒聯繫上吧?我 --- 剛剛跟我 --- 一個同學聯繫過了,他 --- 比較熟悉北京的情況 --- 他說 --- 最好請家人到北京去 --- 找 --- 」
  黃海的媽媽又哭了起來,他爸爸焦急地問:「你們是不是有了什麼消息?海兒他是 --- 失蹤了嗎?還是已經 --- 遇難了?」
  「不是,不是,都沒有,只是因為聯繫不上 --- 我那同學說 --- 凡是這兩天 --- 聯繫不上的 --- 他們家裡的人都到各家醫院 --- 找人去了 ---- 我帶著孩子不方便 --- 就拜託你們了 --- 」
  黃海的父母聽說「孩子」,都很驚訝,但沒問什麼,只說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去北京,但他們說最近幾天因為學生在鐵路線上靜坐示威,去北京的火車經常被迫中斷,所以他們決定花錢請人開車送他們去北京。
  石燕把父母單位的電話號碼交給他們,懇求他們一有消息就通知她,還讓他們告訴黃海,她和孩子都挺好的,叫他別掛念。
  但黃海的父母一走就沒了音信,局勢卻一下明朗起來,鄧小平接見了平暴部隊,通緝令列出了首批 21 個在逃要犯,電視上播放了暴徒們製造反革命動亂的實況,解放軍戰士被暴徒殺死燒死,有的還被開膛破肚,吊在某橋下展覽示眾。一時間,「洞洞拐」群情沸騰,說起這事,都是義憤填膺。殺害人民解放軍,毀我長城,真是反了他們了 ! 咱們就是軍工廠,以前都是軍人編製,反對解放軍就是反對我們 ! 看那架勢,如果他們看見被通緝的人,可能根本不會送公安,直接打死算了。
  石燕嚇得不敢提黃海的名字了,心也沉到了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卓越的詭計,把黃海的父母送進火坑裡去了。說不定政府早就張了網在那裡,專門等那些上京找人的自投羅網,不然鄧小平怎麼等到現在才大張旗鼓接見平暴部隊呢?難道他就是在等著抓黃海的父母?她本來還在為通緝名單裡沒黃海而高興,這下才看出自己的愚昧來了。既然要株連九族,怎麼會傻乎乎地把黃海的名字放在通緝令裡呢?那九族不早就跑掉了?也許那 21 個早就死了,所以把他們的名字掛在那裡殺雞嚇猴,真正要抓的人名單,是通過內部渠道傳遞的。
  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奶水越來越少,終於到了餵不飽兒子的地步。她父母和姚媽媽到處打聽催奶的偏方,她自己也逼著自己心情開朗,大碗地灌各種催奶藥湯,但都沒有效果,最後只好用奶粉代替。
  當她發現靖兒沒有她的奶也能生活下去的時候,她更加自暴自棄了。姚媽媽說她成了「神仙」,不吃不喝還能像個鐵人一樣成天抱著孩子到處走。她現在就像她父母的跟屁蟲一樣,總在她父母單位那裡晃,不是坐在辦公室裡等電話,就是在附近轉悠,轉兩圈就跑到她父母辦公室去查看有沒有人打電話給她。大家只說是她休產假,閒著沒事,又跟丈夫兩地分居 ,神神叨叨也不奇怪。但有好心人提醒她媽媽,說燕兒是不是帶孩子太累了,怎麼瘦成這樣?你女婿也不回來看看,忙什麼呢?該不是在忙動亂吧?嚇得她父母連聲否定。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黃海的父母上她家來了,兩個人風塵僕僕,滿臉倦意,走的時候是兩位中年人,回來的時候就成了兩位老年人了,真的有「洞中才數日,北京已百年」的感覺。她不敢問起黃海,只按捺著一顆砰砰亂跳的心,等他們自己說起這事。
  但「兩位老人」沒說什麼,只謝謝了她,然後交給她一個小包,就說雇的車還在外面等著,他們得回去了。她強撐著把「兩位老人」送到門口,看他們的車走了,便抖索著返回臥室,先靠在床上,然後打開了那個小包。
  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塊跟她的一模一樣但顏色不同的石頭,她一下子哭了起來,因為那是黃海帶在身邊的一塊石頭,是他在一個旅遊景點買的,一共兩塊,形狀大小一樣,上面寫的字也一樣,就是顏色不同。
  賣石頭的人說這是世間罕有的「鴛鴦石」,天然生成,分公母的,一「鴛」一「鴦」,兩塊石頭生成的地方可能不同,但它們會借助河流或小溪,慢慢地向同一個方向靠攏,直至匯合,而一旦匯合,就不再分離。但這種最終能匯合的「鴛鴦石」是很少的,大多數都陷在河底的泥裡不能自拔,或者被人撿走了。如果你把一個單獨的「鴛」或者是「鴦」從河裡撿起來,那你就害了它們了,它們自知今生匯合無望,會自我毀滅,化神奇為腐朽,所以你在河裡看見的是一塊美麗無比的石頭,但等你從水裡撈起來放在手裡,就變成一塊不起眼的普通石頭了,所以「鴛鴦石」是無價之寶,不要說擁有,就是見過的人都很少。
  黃海說他喜歡這個傳說,喜歡上面的字,就花大價錢買了這對石頭,被同行的人大力嘲笑了一通,連那個賣石頭的都笑得合不攏嘴。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