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CAROL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怒氣沖沖地離開那家餐館的了,只覺得吃下去的東西正在一陣陣翻上來,胸腔發悶,似乎不尖叫幾聲肺就真的會炸掉。她覺得「那個男人」好像跟著追了出來,但可能被服務員叫回去付帳了。她沒有回頭去看他到底有沒有追來,她也不管路上有多少車水馬龍,她只想盡快離開那個地方,逃離犯罪現場的罪犯也不可能跑得比她更快。

    回到寢室就蒙頭大睡,幸好同寢室的人都不在,如果那時候有人多嘴多舌地問她幾句,她肯定要沒頭沒腦地痛罵她們一頓。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她表達傷心的方式跟一般女孩非常不同。別人傷心的時候會痛哭流涕,再不濟也會抽泣流淚,而她呢?傷心的時候倒像是生氣,生那個使她傷心的人的氣,她只想大喊大叫,砸碎點什麼,傷害誰一下。當然她沒這樣做過,不過那都是因為考慮形像考慮影響考慮後果,如果一個人在傷心時做的事可以不負法律責任,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在床上躺了很久,覺得怒氣慢慢下去了,也有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樣憤怒。「那個男人」結過兩次婚還是三次婚,有什麼區別嗎?本來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結兩次婚還是三次婚只是個量的區別,並不是質的區別。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在她看來,就是說當人們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常常會抓緊死前的那一點寶貴的時間,去請求別人的寬恕。為什麼將死的人會希望別人寬恕呢?其實寬恕不寬恕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寬恕他,他也是要死的;不寬恕他,他還是要死的。但人們仍然孜孜以求地去尋求原諒和寬恕,也許只是為了不把這一生的罪過帶到下一生去,也許只是一個未了的心願,想在死前了結一下。

    死,彷彿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調解人,很多一生一世未能化解的矛盾,在死神將臨時都能迎刃而解。將死的人,其言也善;人們對待將死的人,其心也善。平時不能容忍的,臨死都能容忍了;多年來不能調和的,臨死都能調和了。

    她剛聽他說生了癌的時候,還以為他是抓緊死前的時機來向她懺悔一下自己當年的過失的。在死亡面前,如果他能親口對她說他錯了,他不該跟那個秀珍攪在一起,那她也許會原諒他。

    但他根本沒有這個懺悔的心,他只在訴說他是多麼愛她和她媽媽,但又說出他也是愛秀珍的,好像他是一個情聖,灑向人間都是愛,而她則冤枉了他這麼多年一樣。他臨死都不肯承認自己的背叛,他對自己的背叛講不出個理由來,他沒法自圓其說,他支支吾吾,好像對誰都是真愛。這怎麼可能呢?真是天方夜譚,你當我是小孩子?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CAROL都不明白為什麼這次見面傷害她這麼深,她只覺得生氣、憤怒、絕望、痛苦,但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因為發現他是結了三次婚而不是兩次?

    一直到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CAROL才發現自己在為什麼生氣。她是在生媽媽的氣。

    「那個男人」的不忠,背叛,離棄,已經是歷史了,是一段她背負了很久的歷史了,背負了這麼久,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已經感覺不到歷史的沉重了,因為在這段歷史中,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冤有頭,債有主,有個恨的靶子,狠狠地痛恨他,多少傷心痛苦都找到了一個源頭,都有了一個發洩的對象。但她的媽媽,她這麼多年來敬重摯愛的媽媽,卻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插足的第三者,這令她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媽媽是一個聰明智慧的人,唯一顯得智商低的一件事,就是對「那個男人」的迷戀,她從來就不肯說「那個男人」的半個「不」字,總是說是那個珍的問題,肯定是珍勾引了「那個男人」,對他投懷送抱。而他的錯誤,就是那個除柳下惠以外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他沒能做到坐懷不亂。現在柳下惠已經被劃到傻子或者性無能的範圍內去了,那他的錯誤就不成其為錯誤了。相反,他坐懷而亂,一坐就亂,正好證明他不是傻子,也不是性無能。

    雖然知道沒有母親的插足,就不會有自己的生命,CAROL仍然怒氣難消。我要這個生命幹什麼?他們不負責任地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寧願沒有這條生命。他們就像那些廉價小說或者肥皂劇裡的人物一樣,一時的衝動,就苟合了,然後男的聽說女的懷孕了,大驚失色,責令女的去把孩子做掉,而女的死也不肯,就這樣勉勉強強地結了婚。這樣的婚姻基礎,當然經不起一個新的第三者的插足。

    她可以肯定是「那個男人」引誘了媽媽。他是師範大學的音樂教師,而媽媽是他的學生。女學生極易被年輕有為的男教師迷倒,已經是眾所周知的真理。而他在講台上的風頭和魅力,CAROL閉著眼都能想像得出來,更不用說那些琴房裡手把手的指導,鋼琴小提琴之間如泣如訴的合奏,還有他那天生的略帶憂鬱的眼睛。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學生愛上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學音樂教師,實在是太好理解了。問題是這個大學教師,身為有婦之夫,就應該跟這些未婚的女學生拉開一段距離,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們:我是有家室的人。

    她可以肯定「那個男人」沒有這樣做,相反,他肯定隱瞞了他的已婚事實,任由他的魅力去魅惑那些在愛情上天真無知的女生,守株待兔一般地看著她們落網。她現在明白為什麼媽媽從來沒提過「那個男人」的前一次婚姻,怎麼能提呢?沒有那次婚姻,媽媽只是一個不幸的女人,丈夫背叛了她,僅此而已。現在那一次婚姻暴露出來,媽媽就不再是一個白壁無瑕的女人了,恰恰相反,她成了一個以害人開始、以被害告終的既可悲又可恨的女人。

    媽媽在電話裡跟她講了幾句,就聽出她情緒很不穩定,一再追問,CAROL只懶懶地說:「沒什麼,跟那個男人見過面,他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他告訴你什麼?」媽媽驚異地問,「我們沒什麼瞞著你的。」

    「他有四個孩子,你沒瞞著我?」

    她聽得出媽媽有點支吾了:「那也不算瞞著,只是跟你沒什麼關係。」

    CAROL不忍心對媽媽發脾氣,只淡淡地說:「跟我沒關係?你不怕有朝一日我不明就裡,愛上了我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

    媽媽一下子噎住了:「那——,那怎麼可能呢?你——,他們——」

    「我曾經認為你是一個受害者,但實際上你不是,你拆散了他跟他前妻,而你的家又被那個秀珍拆散。你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我真的是沒有發言權,但你們在做這些的時候,想過你們的孩子沒有?可能你們覺得是我拆散了他的第一次婚姻,我的到來使他不得不娶你,他是奉女成婚。而那個秀珍的孩子,又拆散了你跟那個他的婚姻。你們肯定在心裡恨極了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致命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