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現在安潔是一分鐘都不想呆在醫院裡了,只想早日出院,好住到DR.CANG家裡去。她對姐姐說:「安靜,你英語好,你幫我問問醫生,看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姐姐說:「這才幾天?就想出院了?美國醫院從來不挽留病人的,如果能出院,不用你問,醫院自然把你趕出去了。」

    安潔見姐姐不肯問,只好自己來問。她也不管自己英語好不好,見到醫生就問這事,結結巴巴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更不知道別人聽懂了沒有,但得到的答案都是NO。

    姐姐笑她:「這麼急著住到他家去?還不謝謝我?不是我厚著臉皮幫你問他,你哪有這個機會?」

    安潔硬著嘴說:「我急著出院,是怕耽誤了功課——再說——還不知道醫療保險COVER多少費用——聽說如果不是指定的NETWORK以內的醫院,保險公司只COVER一半的——」

    「我問過崔靈了,她說這家醫院在你的保險計劃之內的。」

    安潔見出院沒希望,便催姐姐姐夫快回D大去上班,因為她發現自從姐姐姐夫來了之後,DR.CANG在醫院呆的時間就很少了,他每天仍會到醫院來一下,但好像領導視察一樣,只是來露個面,看看有沒有人在她身邊,吃的喝的缺不缺,視察完畢就告辭了。

    她聽他說過,他一定會保證她身邊有個人,所以她想如果把姐姐姐夫他們都支走了,他就不得不守在她身邊了。他在身邊的時候,她就天下太平,安逸自在;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傷口也疼,頭也疼,胃口也不好,真是度日如年。

    結果還沒把姐姐姐夫支走,反倒冒出一個新的絆腳石來——烏鋼跑到醫院來了。安潔吃了一驚,連姐姐姐夫都有點吃驚,因為他們誰也沒把安潔受傷的事告訴烏鋼。

    安潔問:「你——你怎麼來了?」

    烏鋼抱怨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一下,害得我到處打聽。我往你那裡打電話,總是沒人接;給木亞華打電話,也是沒人接;給你們班的楊凡打電話,他說你好像到外面開會去了。但是開了這好幾天的會了,應該也回來了吧?可你家還是沒人接電話,我就知道不對頭了。」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老康告訴我的,我是病急亂投醫,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往他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才知道你出了車禍——在這裡住院。到底是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安潔想到烏鋼這麼費盡心機地打聽她的下落,多少還是有點感動的,回答說:「不要緊,都是皮外傷。你——開車來的?」

    「嗯,一聽說這事就開車上路了。」烏鋼說,「聽說是崔靈開車送你去機場時出的車禍?我早就說了,叫你別跟她搞在一起——」

    安潔本來還在為他開這麼遠的車來看她而感動,一聽這話就發毛了,因為她最討厭別人對她說「我早就說過」。如果這人並沒「早就說過」,她就覺得這人就會賣嘴,事後諸葛亮;如果這人的確是「早就說過」,那她心裡更窩火,又羞愧又沒話反駁。她不高興地說:「你知道什麼呀?根本不是崔靈開車的問題,而是有人——在我車裡做了手腳——」

    她看見姐姐在對她使眼色,可能是叫她別把連警方都沒弄清楚的事說出來。她也有點後悔,但烏鋼仍然覺得是崔靈的錯:「這是崔靈說的吧?她的話你也信?她現在當然要找個替罪羊,說是別人的過錯,她一向就是這樣的,你什麼時候見她爽爽快快地承認過是她的錯了?」

    安潔木起一張臉,不再說話。烏鋼知道自己過分了一點,也不再批判崔靈,只小聲問:「你——傷口還疼不疼?」

    姐夫忙打圓場:「烏鋼,還沒吃飯吧?我帶你出去吃飯——」

    「梁老師,我不餓,您——別張羅了。」烏鋼對安潔說,「你別生氣,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然後開玩笑說,「當心羅,生那麼大氣,別把臉上的傷口氣炸了,成了丑姑娘——」

    安潔更生氣了:「氣炸了也不關你的事!」

    姐夫拍拍烏鋼的肩:「走,我們去給小妹小買點好吃的來——」烏鋼知趣地跟著姐夫出去了。

    等他們走了,姐姐說:「小妹小,怎麼這麼大的脾氣?人家烏鋼開這麼遠的車來看你——」

    「誰叫他來看我了?一來就是教訓人,說什麼『我早就說了』,我最煩聽人說這話了,他這麼聰明,當時怎麼沒看出有人在我車上做手腳了?」

    姐姐笑了笑說:「你已經戴上有色眼鏡了,他說什麼話你都能挑出刺來。算了,看在他跑這麼遠的份上,就別發那麼大脾氣了吧。」

    她知道自己對烏鋼是太過分了一點,但她又不想認錯,就死不吭聲。姐姐也知道她的德性,所以不再提這事。

    那天晚上,DR.CANG沒到醫院來,只打了個電話過來,是姐姐接的,大概是問她的情況,她聽姐姐講了幾句她的情況,就說:「我叫安潔來聽電話吧。」但那邊肯定是說「不用了」,所以姐姐說聲「好,謝謝你了」,就掛了電話。

    她問:「是DR.CANG的電話吧?」

    「嗯,他問問你的情況。」

    她又把這事怪到烏鋼頭上去了,既然烏鋼是從DR.CANG那裡知道她在醫院的,那DR.CANG肯定知道烏鋼到醫院來了,他一定是把烏鋼當她男朋友了,所以自覺地禮讓三先。她不知道他在情場上為什麼像個老太太開車一樣,總是寧停三分,不搶一秒,車又開得慢,膽子又小,紅燈還沒亮,就早八百年地把車停了。看來只有把道上相幹不相干的車都清除了,他才敢開車。

    她對姐姐說:「你們還是盡早回去上班吧,請假多了不好,尤其是梁超,還要給學生上課的——」

    姐姐心領神會:「我知道,我呆在這裡不受歡迎,我跟你姐夫明天就回去——」

    她很不好意思,聲明說:「我可沒說不歡迎你啊,我是怕你——耽誤太多工作。」

    烏鋼和姐夫回來後,她又勸烏鋼明天跟姐姐姐夫一起回去,免得耽誤了課程。烏鋼擔心地問:「我們都走了,誰照顧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我自己就能照顧自己。我現在能下床走動了,有對拐仗就什麼地方都能去。再說崔靈、木亞華會經常來看我——」

    第二天,姐姐姐夫和烏鋼都走了,她馬上給DR.CANG打電話,說現在就她一個人在病房裡。他一下就上了當,匆匆忙忙地趕到醫院來,然後就陪在那裡。

    她很開心,但也很心疼他,怕把他累壞了,又呆了一天,就堅決要求出院。醫生也沒太阻攔,就讓她出院了,只給她定了幾個APPOINTMENT,叫她到時候回醫院見醫生。

    DR.CANG建議等到晚上再出院,說那樣的話,可以避免別人看見她去了他家,他說這對她的安全有好處。到了晚上,他用他的VAN把她載到他的家,一直把車開到車庫裡,才打開車門讓她下車。她覺得兩個人鬼鬼祟祟,像做賊一樣,忍不住笑。

    他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嘿嘿,好像做賊似的——」她把從醫院租來的兩個拐仗架在腋下,想從車裡出來,但怎麼也使不上勁。

    他看見了,說:「算了,還是我來吧。」說著,就把兩根拐仗都拿過去,合在一起靠在牆上,然後伸出兩臂,把她抱了出來。她沒想到還有這種待遇,喜出望外,很想用手圈著他的脖子,但她看見他臉上是一付公事公辦的神情,就忍住了。

    他把她從車庫抱到客廳,在樓梯口那裡歇了一下。她問:「我是不是好重?讓我自己上樓吧。」

    「沒事,你還不會用拐仗,自己上樓可能要上到明年去了——如果再從樓梯上滾下來,那就更糟糕了——」他一鼓作氣地把她抱上樓,抱到他以前住的那個房間,把她放在床上,說,「這間房有個洗手間,你住比較方便。床單什麼的我都換過了,你呆床上別動,我下去拿你的拐仗上來。」

    她坐在那個大床上,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新奇,好像是在夢中。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她一點也不怕,反倒希望能發生點什麼。

    他很快就把她的拐仗拿上來了,讓她拄著在屋子裡走動走動,熟悉一下。她拄著拐仗,走到洗手間去看了一下,發現裡面有了些女性洗頭洗澡護膚的東西,還掛了幾個花花綠綠的毛巾浴巾。她往那個大鏡子裡看了一眼自己,右邊的臉還包著,但腫已經消了,眼睛也睜得開了,比前幾天好多了。

    他靠在洗手間的門上,問:「還滿意吧?」

    她不知道他指的哪方面,就說:「你是說你的屋子還是我的臉?如果是說你的屋子,那就很滿意。如果你是指我的臉——那就很不滿意——」

    他笑了一下:「不滿意可不要破壞公共財產,把鏡子給砸了——」

    她笑著說:「鏡子是公公的財產?那什麼是婆婆的財產?」

    他避開「公公婆婆」,只說鏡子:「財產破壞了不要緊,我是怕你砸鏡子把自己弄傷了——你很聰明,撞車的時候知道把眼睛摀住,不然的話——就真的跟小華說的一樣,要BLIND了。」

    「如果臉上會落下疤痕,我寧可BLIND——」

    他好像覺得這個話題不大好,轉而問:「你餓不餓?吃不吃什麼?我現在會煮粥了,冰箱裡有煮好的粥,吃不吃?」

    「一點都不餓——」

    「不餓就等到餓了再吃吧。」他指著她屋子裡的一個角落說,「這裡給你放了一個小冰箱,裡面有吃的東西,這裡是個微波爐,你想吃的時候可以在裡面熱一下。你會用微波爐吧?」

    「還有不會用微波爐的人?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嵊鎂禿謾D憧純椿谷筆裁矗錘齙游胰頡U飫鍤歉鍪只憧梢雜茫惺戮痛虻緇敖形?——」

    她見他一付臨終囑托的樣子,好奇地問:「你——要到哪裡去?」

    「我到學校去——」

    她一聽就慌了,急忙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明天早上回來,」他解釋說,「我今晚就在辦公室住——」

    「辦公室怎麼住?」

    「我辦公室裡除了沒洗澡的地方,什麼都齊全,有冰箱,有微波爐——」

    「那你睡哪裡?」

    「我有個睡袋,放地上就可以睡。以前讀書的時候,經常在LAB的地上睡——」

    她簡直要哭了:「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跑到辦公室去住?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家裡這麼多間房,你隨便住一間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非得跑辦公室去不可?你不怕別人——傷害我了?」

    他好像很矛盾,猶豫一陣,終於說:「應該沒人知道你在這裡,你不會有危險的——」

    「但是這麼大的房子,我又是第一次在這裡過夜——我好怕——,你到辦公室去住,別人看見,不覺得奇怪嗎?」她倔起來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還不如把我送到我自己住的地方去,也免得你在那裡受屈,我在這裡害怕——」

    他想了想,說:「你說得有道理,我就呆家裡吧。我住對面那間——」

    她轉愁為喜,高興地衝他笑,他也抿著嘴笑了一下,搖搖頭,向房間外走去,臨走幫她關上了門。

    她笨手笨腳地用一隻手擰了幾下毛巾把自己擦洗了一下,就躺床上去了,心裡盤算著,如果請他幫她洗澡,會不會把他嚇暈了?她被自己這詭秘而大膽的想法弄得焦躁不安的,但她覺得這不是什麼太不合理的要求,因為她右手右腿右腳都有傷,自己洗的確是不方便,所以她很想據理力爭一下,但又怕把他嚇跑了,只好按兵不動。

    她正在床上胡思亂想,突然聽見手機鈴響了,她拿起一聽,是他。他問:「睡下了?」

    「嗯。你去辦公室了?」

    「NO,我在家裡。想問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東西,還想問你明天早上想吃什麼——」

    她哭笑不得,在一個屋子裡還要打電話?他兩步就走過來了,可見他是在盡力迴避她。她說:「我不餓,今天不吃什麼了。明天早上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你不用特別為我準備——」

    「好,那就說定了。晚安!」

《三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