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4節

    艾米:塵埃騰飛(43)(兒童不宜)

    陳靄這次騰飛跟上次一樣,也是飛得正高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不在空中,而在床上,很是大煞風景。不過這比做夢撿錢還是強多了,因為夢裡撿的錢,醒來就沒有了,而夢裡騰的飛,醒來銷魂的感覺還在。

    這次跟上次的不同之處是她有百分百的把握剛才是在做夢,因為她在自己家裡,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她一個人,滕教授夫妻遠在若干英里之外,趙亮遠在若干若干英里之外,絕對不可能剛才都跟她在一起,現在全都乘飛機火箭跑回家去了。

    她去上了趟洗手間,發現這次並沒有那些半透明滑膩物質,下面乾爽得比平時還乾爽。她的小腹好像抽成了一團,有種收縮痛,她伸手去揉小腹,像平時例假來潮小腹脹痛時那樣,從上往下推擠式按摩,當她的手向下推到恥骨上的時候,騰飛的滋味又來了,又一次銷魂蝕骨。

    跟上次一樣,她又覺得屋子裡好像還有一個陳靄,正審視地看著她。但這次她不像上次那麼慌張了,因為這次是在她自己屋子裡,她是主人,而且經過了上一次,她已經有了經驗,知道另一個陳靄嘴緊得很,肯定能守口如保險箱,而且是鑰匙已然銷毀或號碼已然忘記的保險箱。

    她回到床上躺下,看了一眼床邊收音機上的時間顯示,已經快半夜了,滕教授現在肯定正在跟滕夫人做愛,這麼久沒做了,這兩天肯定撈住機會,大做特做。

    她眼前揮之不去的一個鏡頭是滕教授壓在一個女人身上,嘴裡吻著,一隻手按著那個女人亂舞亂抓的手臂,另一隻手伸進那女人夾緊的雙腿之間,沿著那女人的大腿內側往上摸。那女人起先還裝模作樣地扭捏著,但等到滕教授的手到達了那個關鍵部位的時候,那女人便停止了掙扎,只剩下喘氣和呻吟。

    她不知道那女人是誰,也不關心,因為鏡頭演播到這裡,她已經莫名地激動起來,她用手按摩小腹,兩腿用勁一夾,骨頭便酥了,輕得沒有二兩重,人又騰飛起來。

    等她騰飛結束,她全身的細胞彷彿都休眠了,腦子裡什麼思想都沒有,那種懶散是其他任何時候都不可能達到的。平時她想睡著的時候,也愛對自己說:「不想,不想,什麼都不想」,但她知道這個「不想,不想,什麼都不想」其實仍然是一種思想活動,只有騰飛之後的那種什麼都不想,才是真正的什麼都不想。

    過一會,她又回過勁來,腦子又開始活動,眼前又出現滕教授跟那個女人的刺激鏡頭,她或按摩小腹,或揉搓花蕾,或深入內部,或三管齊下,便又騰飛一次。

    大約騰飛了十來次吧,她感覺每次騰飛的高度越來越低,最後雖然還能飛起來,但要間隔很長時間,再往後,間隔時間再長也沒用了,她像一架燃油燒完了的飛機,再也飛不起來了。

    她看了一下時間,天,快兩點了!她這麼飛飛停停的,竟然搞了兩個多小時。還沒聽說誰做愛能做到這麼長時間的!她搞不好創下了吉尼斯世界記錄,只是不好意思申請罷了。趙亮搞不好也創下了吉尼斯世界記錄,不過是速戰速決的記錄,雖然她沒看過時間,但她估計從來都沒超過十分鐘,大多數情況下可能連五分鐘都沒超過。

    她覺得很奇怪,從上次到這次,中間隔了差不多半年時間,這半年當中,她從來都沒做過這樣的夢,一次都沒有,不光沒有騰飛的夢,連沾點色的夢都沒有。怎麼會這樣?不做就不做,一做就做到騰飛?

    很可能是她的身體每天都在產生一點性能量,但能量不聚集到一定的地步,就不會騰飛起來。等到能量聚啊聚啊,終於聚了一大堆的時候,一個性夢就產生了,這麼久聚集的能量就在一次次騰飛中得到了釋放。

    這使她有點不明白,以前在國內的時候,怎麼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夢呢?難道那時候她的身體不產生性能量?還是趙亮像個油耗子一樣,把她寶貴的能源給偷吃掉了?他每過幾天就要在她那裡鑽井,但又沒鑽到井噴的地步,卻把她潛藏的石油都給鑽漏掉了。

    這樣說來,有個丈夫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掙錢該她掙,掙來多一個人花;做飯該她做,做來多一個人吃;做愛倒是趙亮在做,但他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沒做個所以然出來,還把她的性夢都做跑了。如果不出國,她永遠都要受油耗子盤剝,永遠都積累不起足夠的能源讓她騰飛,那她就一輩子都不知道騰飛是怎麼回事了。

    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兩次夢裡都有滕教授,而她跟他從來沒有過任何親密的肉體接觸,更別說做愛了,最親密的接觸就是在滕家廚房裡兩人撞個滿懷那一次,那也是轉瞬即過,根本沒細細體會。但她夢裡卻能非常清楚具體地感受到滕教授身體的力度和硬度,當然不是那個地方的力度與硬度,她的夢還沒做到那個地步,她說的力度硬度是指他的胸、他的兩臂、他的腰、他的腿的力度和硬度。

    那是一種她很喜歡的力度和硬度,只在夢裡體驗過,趙亮沒有那樣的力度和硬度,趙亮的身體最早是瘦精精的感覺,像搓衣板一樣,咯人,後來是發泡的感覺,像塑料紙包著的豬油一樣,膩人。

    她這一生雖然跟男生交往很多,但她真正觸摸過的男生並不多,可以說就是趙亮一個人,其他的都是病人,而病人在她眼裡是沒有性別的,況且她診治的,大多數是老病人,更是沒有性別了。她也只是用手接觸病人,病人並不能觸摸她的身體。

    她從前以為男人都是趙亮那樣的力度和硬度,所以也沒覺得趙亮有什麼不好,她那時也從來不把男人的外貌當回事,更不把男人的身材當回事,總覺得一個人重要的是人品。不看人品只看外貌的男人她都瞧不起,更別說不看人品只看外貌的女人了。如果說男人看重女人的外貌就不那麼正派的話,那麼女人看重男人的外貌,那就是虛榮,如果女人看重男人的力度硬度,那簡直就是淫蕩了。

    到了美國之後,她從滕教授身上發現了另一類男人,高大健壯,胸前鼓鼓的,像女人一樣,但比女人的乳房硬挺,比女人的乳頭小,兩個乳房之間凹下去一個溝,比女人還厲害,女人還需要擠一擠才有個乳溝,男人擠都不用擠,就出來一個溝。

    她那時並沒覺得這樣的身材好看,只是覺得新奇。後來她去美國店購物的時候,站在隊伍裡等付款,為了消磨時間,就順手從架子上拿本雜誌看看。那些雜誌都是用來零售的,但顧客拿起來看看又放回去,也沒人會說什麼,很多人都站在隊伍裡看雜誌,輪到自己付款了,就把雜誌放回去,付款走人。那些雜誌大半以畫面為主,所以陳靄每次排隊差不都能看完一本雜誌,有時還能看好幾本。

    她就是從那些雜誌當中陶冶出對男性軀體的審美觀來的,因為那上面有很多半裸的男人,身軀都跟滕教授那樣,鼓胸鼓胳膊,小腹平坦,塊塊肌肉,跟她以前看見過的男人軀體完全不同。雜誌上那些男人的臉都不大,頭也不大,但身材十分高大健壯,而國內那些男人正好相反,身材矮小,或瘦削,或虛胖,但頭卻很大。說頭大,其實只是臉大,因為長頭髮的部分並不大,只佔三分之一左右,其他都是臉,很難看。

    雜誌上把那些男人叫做「hunk」,陳靄以前沒見過這個英語單詞,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對這類與她工作不相關的詞,她也懶得費心思去查詞典,只要知道hunk就是指那些身材高大肌肉結實的男人就行。

    雜誌上基本沒有不hunky的男人,電視電影裡的男主角也都是hunk,穿著衣服時不覺得,光看臉和頭甚至覺得他們應該很瘦,但衣服一脫,我的天!全都是肌肉鼓鼓的hunk,像趙亮那種身材的男人在銀幕和雜誌上根本就看不到,連演壞蛋都輪不上,因為壞蛋也都是hunk。

    銀幕下雜誌外的美國男人,似乎分兩種,要麼就是hunk,要麼就是大胖子,沒有瘦精精的。在陳靄眼裡,那些大胖子都是病人,不算在男人裡面,所以美國的男人都是hunk。

    美國的女人也分兩類,一類身材特別好,高胸細腰長腿翹臀,另一類就是大胖子,胖得不成體統,肚皮可以垂到膝蓋上去,走起路來地動山搖。但那些大胖子的臉也很小,光看臉的話,十分精緻,甚至稱得上美麗,但一看身材,就不堪入目了。

    陳靄看多了雜誌上的hunky男,就認為那才是男人應該有的摸樣,於是覺得趙亮很糟糕,滕教授還不錯。她看多了雜誌上的靚女,也覺得那才是女人應該有的摸樣,於是發現自己很有差距,主要是肉長得不夠緊,再就是小腹有點突起,這一點她第一次去滕教授家游泳時就感覺到了,從那以後她一直在注意鍛煉身體,游泳,打羽毛球,跑步,走路。天氣不冷的時候,她每次上下班騎車都故意繞個大圈,多騎半個小時,平時走路的時候,她都注意吸著氣,把小腹向裡吸進去。她發現這個方法很見效,一年下來,她的小腹已經平下去了。

    看來她出國之後,已經從重視內在變成了重視外在,她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但這種轉變是不知不覺發生的,等她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形成了習慣,而她也沒有改變的願望,反正她現在也用不著找對象了,注重外在還是注重內在,沒什麼關係。

    接下來的兩天,她沒好意思給滕教授打電話,好像有了夢裡那些事,她就有點對不起他一樣。而滕教授居然也沒給她打電話,這可是太不尋常了,以前不是沒有過幾天不打電話的現象,但那時沒什麼重大事情發生,像現在發生著母親病重夫妻團圓這麼重大的事情,而滕教授不打電話,這種現象以前還沒有過。

    她不知道要不要去探望滕媽媽,在這之前,她幾乎天天都去,有時是滕教授自己跑來叫她,有時是她打電話讓滕教授來接她。現在這樣一搞,滕教授不主動提起,她就不好意思叫滕教授來接她去滕家看望滕媽媽了,人家一大家人和和睦睦,親親熱熱,你一個外人跑去摻合什麼?

    但她前段時間經常去滕家,現在突然不去,好像有鬼一樣,說不定滕教授還以為是她看見他們夫妻和好,心裡不舒服才沒去的呢。再說滕媽媽生病,不去看看也不像話。

    正當她暗下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給滕教授打個電話,問問滕媽媽的病情的時候,滕夫人打電話來了:「陳大夫,你算得真準啊!你說我婆婆活不了幾天,她就真的活不了幾天—」

    陳靄吃了一驚:「我什麼時候說過—滕媽媽活不了幾天?」

    「你那天勸我的時候,不是說過嗎?」

    陳靄顧不上聲明自己說的是「活不了幾年」,而不是「幾天」,趕緊問:「滕媽媽—她—」

    「她昨天半夜過世了—」

    「什麼?過世了?她不是—正在好轉的嗎?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都沒出,她是開開心心走的,她說她一直閉不上眼睛,是因為沒看到我跟滕非和好,現在她終於看到我們夫妻和好了,她可以安心地走了—」

    陳靄腦子一炸:「那—那那—這麼說—我—-我還做了件—壞事?」

    「什麼壞事?」

    她想說我不該勸你們夫妻和好的,如果你們不和好,說不定滕媽媽會一直等在那裡不閉眼,你們一和好,她的心願了了,就撒手去了。但她沒敢把這話說出來,只著急地想:這下糟糕了,難怪滕教授不打電話給我,一定是因為這事恨上我了,他那麼希望媽媽活下去,連他最不願意做的事都做了,結果卻把他媽媽送上了死路,而這一切都是我勸他做的,他豈不是要把我吃掉?

    艾米:塵埃騰飛(44)

    陳靄不願意跟滕夫人談自己的擔心,怕滕夫人大嘴巴,拿到滕教授面前去唱。她只關心地問;「那你們家現在—」

    「亂成一鍋粥,我今天都沒好意思去上班,請了假在家。不過人家也不需要我幫忙,有他那個能幹姐姐在那裡,哪裡還輪得到我?那個女人裡裡外外一把抓,比我這個女主人還女主人。你沒看見她那個過癮的樣子,真能把人的肺氣炸,我不是看在你勸我的份上,早就跟她鬧起來了—」

    「滕教授他怎麼樣?」

    「哦,他也沒上班—」

    陳靄想問的是滕教授有沒有傷心過度,有沒有瘋掉,有沒有抱怨她責怪她,但她問不出口,只表示了一下禮節性的哀悼和關心。

    滕夫人說:「幸好你那時勸我跟我婆婆搞好關係,也幸好我聽了你的勸,趕在她走之前把她哄高興了,不然的話,滕非肯定要把他媽的死怪在我頭上。你不知道他那個人恨心有多大,八百年前的一點事,他可以恨你一輩子,你認了錯,改了,他都不會原諒你—」

    滕夫人還在舉例子,但陳靄已經聽不見了,也不關心,只要知道滕教授恨心大就夠她喝一壺的了。她這個人最怕別人恨她,連祝老師那樣的人,她都不願意惹他恨,所以她不願意打911報警,不打的話,只是兩人之間的矛盾,一打就等於公開了,就沒法收場了,那祝老師肯定要恨她一輩子。

    她怕人恨,倒不是怕恨她的人會打她殺她,她知道世界上有公安有警察,誰傷害她,誰會受到法律懲罰,所以沒人會因為恨她而殺了她剮了她。但別人恨著她,她心裡就很不安,總覺得自己有問題,沒問題別人怎麼會恨你?

    如果是滕教授恨她,那她就更難受了。她一直覺得她在滕教授心目中的印象是很好的,他沒說過她有任何缺點,他沒因為任何事批評過她。這是她願意跟他相處的根本原因,誰不願意跟一個事事欣賞自己的人在一起,而願意跟一個事事瞧不起自己的人在一起呢?

    但她沒想到自己一下栽了,栽在他最在意的事情上,搞得前功盡棄。只怪她多事,要強,逞能,印象好了還想更好,所以才會巴心巴肝地替滕教授著想,以為把他們夫妻勸好了,滕媽媽就會高興,病就會好起來,而滕媽媽病好了,滕教授就會高興。哪知道滕教授夫妻和好了,他媽媽卻死掉了,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跟滕夫人打完電話,陳靄更著急了,想去滕家看看,表示一下關心,又怕惹滕教授生氣,別說劈頭蓋腦呵斥她一通,就是繃著個臉不理她,也讓她受不了;不去吧,又好像不近人情,前幾天還不時跑去滕家的,現在滕媽媽過世了,她反而躲起來沒蹤影了,那不是太奇怪了?

    她想了一會,決定還是應該去滕家表示一下哀悼,但她不敢一個人去,想拉個人去壯膽,於是跑去跟小杜說這事。

    小杜一聽,也很吃驚:「啊?死了?怎麼沒聽滕教授說起?」

    「我也是聽他夫人說的—」

    「滕教授會不會傷心過度病倒了?「

    「應該不會吧,如果他病倒了,他夫人應該會提起—。你—想不想去他家—表示一下關心?」

    「當然要去,當然要去,但我們倆都沒車,等我找個人車我們過去—」小杜說著,就打了個電話,嗲聲嗲氣地說了幾句,就告訴陳靄,「他馬上來車我們去。」

    兩人都急忙換了衣服,把頭臉拾掇了一下,小杜找的車伕就來了,還是以前經常車小杜打工的那個男生,陳靄只知道他英文名字叫David(大衛),長得不咋地,但看上去不像是壞人,應該是在追小杜,但由於自身條件有限,大概還才追到車伕的級別,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提職稱。

    三個人一車來到滕教授家,按了門鈴,是滕姐來應的門。滕姐把他們三人讓到客廳坐下,陳靄看見familyroom(家居室)還坐了些人,大概都是來弔唁的。

    她發現自己也淪為一個普通弔唁客了,被安排坐在客廳沙發上,接受滕姐客氣地詢問:「喝不喝水?」

    她急忙擺明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喝,不喝,又不是客人,你—照顧其他人吧—」

    但滕姐並沒給她特殊待遇,沒邀請她幫忙照顧客人,還是把她當客人一樣放在客廳沙發上坐,自己去照顧其他客人了。

    陳靄聽見滕教授在家居室跟人說話,然後有些人告辭,滕教授送到門邊,客人走後,滕教授從客廳門邊過,看見了他們三人,客氣地說聲「你們坐會,我馬上過來」,然後又回到家居室去了。

    他們三人無伴奏地坐了很大一會,陸續有弔唁客進來,有的被安排坐在客廳,有的被安排坐在家居室,都是滕姐作主,滕夫人一直沒露面,陳靄想問問,但一看滕姐的臉色,就自覺地把問題吞回了肚子裡去。

    最後滕教授終於來到客廳,但又先跟其他客人說話。陳靄看見來弔唁的人都準備了禮物,一包包的,看不出是什麼。她覺得如坐針氈,因為他們三人都是空手道,她那時只想著如何洗刷自己,沒想到禮物上頭去。這下又多了一條被人恨的理由,小杜和David是年輕人,不懂這些禮節尚可原諒,而她也這麼沒禮貌,就沒什麼可替自己辯護的了。她想臨時拿點現金送給滕教授,又覺得很唐突,如果被他當場「鋸」掉,那就更沒臉了。

    等滕教授終於來跟他們三個交談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除了「節哀節哀」,腦子裡一句別的話也想不出來。另外兩個更糟糕,連「節哀節哀」都是跟她學的。三個人像男女生小合唱一樣,一起「節哀節哀」了一陣,就告辭了。

    從滕教授家出來,陳靄心裡更難受了,滕教授的確是恨上她了,把她打回了一般客人的地位,完全不像幾天前那樣,把她放在一個至少跟滕姐平齊的位置上。她覺得滕教授今天對她的態度非常冷淡,冷到令她心寒的地步。這使她心情非常不好,六神無主,日月無光。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一個人坐在後排沮喪,聽前排小杜和David交談。小杜說:「滕教授真可憐,肯定哭過了,你看他的眼睛—」

    David問:「那個女的是他老婆嗎?」

    小杜問:「你說端茶倒水的那個?那不是他的老婆,是他姐姐。」

    「哦,是姐姐?那他老婆呢?怎麼沒看見女主人出來招待客人?」

    小杜推測說:「肯定是上班去了吧—」

    「家裡死了人還去上班?」

    「婆媳關係不好—」

    David開玩笑說:「這種老婆,要是我的話,早就把她休了!」

    「滕教授本來早就要離婚的,就是因為他媽不同意,就一直拖著沒離。」

    「現在他媽死了,他肯定要離婚了。」

    「那還用說!」

    「那他幹嘛還哭?這不正好給了他自由嗎?」

    「畢竟是他的媽嘛,媽死了,怎麼會不傷心呢?等過了這一陣就好了—。」

    回到家,David走了之後,小杜告訴陳靄:「你還沒找新roommate(同屋)吧?沒找就暫時不找,我可能會留在這邊,還得跟你再住一段—」

    陳靄知道小杜馬上畢業了,這段時間在找工作,經常跟她聊聊找工的事,說手頭有兩個joboffer(工作機會),一個在D市,是個contract(合同)性質的,公司不負責辦H1-B簽證。另一個工作在P州,不是contract性質的,公司說第二年可以辦H1-B。

    小杜說外國學生在美國大學畢業後,有一年OPT(OptionalPracticalTraining,實習)時間,可以在美國工作。外國學生都是利用這一年時間申辦H1-B簽證,不然的話,這一年用完了,就不能在美國工作了。

    小杜一直在兩個工作之間搖擺,一時說想留在D市,一時又說想去P州,拿不定主意,經常徵求陳靄的意見,但每次都搞得像吵架一樣,如果陳靄說留在D市,小杜就說D市的工作這不好,那不好。但如果陳靄說「那就去P州吧」,小杜又會說P州的工作這不好,那不好。

    陳靄不知道為什麼小杜突然拿定了主意要留在D市,她的直覺告訴她應該跟滕教授有關,很可能小杜覺得滕教授的媽媽死了,就會離婚了,所以決定留在D市,跟滕教授發展關係。公司不給辦H1-B也沒關係,滕教授是美國公民,可以幫小杜解決身份問題。

    她突然覺得很悲哀,為滕媽媽,為滕教授,為所有已死將死終究要死的人。看來真是人死如燈滅啊,你死了,別人還會生活下去,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打算,沒了你這盞燈,人家會去找另外的燈,就連真正愛你的人,也被淹沒在世俗的事務裡,忙得沒時間為你哀痛。

    她去了滕家一趟,比不去還糟糕,突然發現滕教授的世界好廣大啊!那麼多人認識他,那麼多人上他家去弔唁,她陳靄算個什麼?只不過是前段時間需要她做飯罷了,現在他們兩夫妻和好了,滕夫人肯定會辭掉一份工,晚上和週末就可以在家做飯了,滕家不需要她陳靄了。

    聽了小杜的決定,陳靄給滕教授今天的冷淡又找到一個理由,肯定是當著小杜的面,滕教授才顯得那麼疏遠的,因為他怕別人看出他跟小杜的關係不一般,也怕小杜誤會他跟她陳靄關係不一般。

    她想像了一下,覺得小杜做滕夫人還不如王蘭香做滕夫人,王蘭香至少還很看得起她,還把她的話當回事,而小杜從骨子裡就很瞧不起她。小杜又比王蘭香年輕漂亮,而年輕漂亮的女人總是更能拿捏得住男人的。如果滕教授跟小杜結婚,恐怕會被小杜管得嚴嚴實實的,小杜說一,他不敢說二。如果小杜說「別跟陳靄來往」,滕教授肯定就不敢跟她來往了。

    這個前景真是非常灰暗,因為她已經習慣於跟滕家人相處了,真的像滕夫人說的那樣,有點把滕家當自己在D市的親戚了,一旦失去這門親戚,她在D市還真沒什麼地方可以走動呢,最多就是去去小張家。她跟D市的其他中國人都沒什麼來往,因為她一來這裡就被滕教授套牢了,一有時間就去滕家,根本就沒時間與其他中國人應酬,就是午餐時跟同樓的幾個中國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吃飯聊天,但從來沒有更深入的交往。

    滕夫人這個親戚倒是沒冷落她,第二天又打電話來了:「陳大夫,你這個人能掐會算,你給我算算看,我婆婆那對祖傳的玉鐲子會留給誰?」

    「我哪裡會掐算?你—什麼玉鐲子?」

    「是他們滕家從清朝年間傳下來的一對玉鐲子,其實我並不在乎她傳不傳給我,就算她要戴著進棺材,我也不會跟她爭。但如果她把那對玉鐲子傳給她女兒,不傳給我,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既然你不在乎那對玉鐲子,那你管她傳給誰呢?」

    「我怎麼能不管呢?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凡事要講個公正對不對?人這一生,講究的不就是個不蒸饅頭爭口氣嗎?還別說那個她女兒已經嫁了人,根本就不是滕家人,就說他媽跟我們這麼久,都是我們在供養,她也不該把玉鐲子傳給她女兒–」

    陳靄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服滕夫人,只好採取恐嚇戰術:「我勸你別為這事跟滕教授鬧,最好是提都別提玉鐲子幾個字,不然的話,他會認為你這段時間跟他和好是虛情假意,就是為了這對玉鐲子—」

    滕夫人想了想,心悅誠服地說:「你說得對,幸好我先跟你商量一下,不然又被他恨上了。」

    陳靄正在為自己的恐怖主義行逕取得勝利暗自歡呼,就聽滕夫人說:「但是他媽國內那棟房子,我還是要提一下的,一直是她那乾兒子在住,說是幫他媽守著祖屋,等他媽回國時住,這我就不跟他計較了,但現在他媽死了,如果他還賴在那房子裡不出去,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是在替他媽守祖屋—」

    陳靄恨不得一巴掌打醒滕夫人:「房子的事,你也別跟滕教授提,你要那個房子幹什麼?你能把房子搬美國來?」

    「不能搬美國來,可以賣掉啊!」

    「國內賣個房子,都是人民幣,換成美元能有多少錢?為了這麼一點錢跟他們鬧不值得—」

    「錢是不多,但憑什麼該他一個人獨吞呢?他不光沒養爹媽,還經常問他媽要錢,我們給他媽的零用錢,他媽都存起來給了國內的乾兒子了。這事我忍了很久了,現在總不能讓他把一棟房子獨吞了吧—」

    陳靄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不想多說,只恐嚇道:「我說了你不信,那你就去試試吧,滕教授不為這事恨死你,我不姓陳了。」

《欲(塵埃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