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黃顏:小張巴

    「張巴」是K市土話,「張」在這裡應該是「張揚」和「張皇失措」的意思,「巴」大概只是個助詞,幫忙湊成雙音節的。

    據說漢語的發展趨勢是從單音節詞向雙音節詞發展,雙音節詞向四音節詞發展。有人說這反映出中國文化崇尚「四平八穩」的特徵,也有人說這反映出書寫技術的進步帶來的弊端:行文囉唆。

    以前書寫不易,在龜背上雕,在竹板上刻,容不得你囉唆。即便有了紙,也得用毛筆寫,懸著個手腕在那裡寫字,還要磨墨,你哪裡能下筆千言?哪怕是畢發明的活字印刷,也要一個字模一個字模地排好才能付印,如果動輒寫個洋洋數萬言,那排版得排到何年何月去?所以從前的漢語,說話是一個版本(白話),寫作又是一個版本(文言),說話你盡可以囉唆,寫文你就得簡潔,不然累死你。

    不知道上述這兩個「反映」對不對,但漢語詞「單變雙,雙變四」的趨勢是確實存在的,尤其是「單變雙」,非常明顯,很多從前只用一個字就能表達的意思,到了現代就要用兩個字來表達,哪怕是湊個沒詞義的字也得湊,似乎不湊就差了一條腿站不穩一般。

    從前漢語裡的「妻子」就包括wife和son,但現在就只代表wife,「妻」變成了「妻子」,「子」變成了「兒子」,這兩個「子」就沒什麼實際意義,只起湊成雙音節詞的作用。

    K市人所說的「張巴」是個貶義詞,大概是「好張揚,愛湊熱鬧」的意思。「張巴」可以是個形容詞,比如說某人「很張巴」,或者「張張巴巴的」;也可以是個名詞,比如稱某人是個「張巴」;「張」還可以做動詞,比如「張得全世界都知道」。「張」還有「吃驚、受驚」的意思,比如「雷聲把小孩子嚇張了」。

    大概是傳統觀念的影響,K市話裡的「張巴」似乎多用來形容女孩子,很少有人說某個男人「張巴」的,也許傳統觀點認為男人外向張揚不算什麼,或者認為只有女人才會有這個缺點。

    我這裡說的「小張巴」就是我們家的「蝦頭妹妹」,這個外號是太奶奶起的,剛開始家裡其他人都不喜歡這個外號,覺得「張巴」是個貶義詞,用來叫一個女孩子不好,每次太奶奶這樣叫,大家都不響應,希望太奶奶發現自己「曲低和寡」,自我收場。

    太奶奶不服氣:「你們說我叫她『張巴』不好,那你們叫她『蝦頭妹妹』就好了?蝦頭像個什麼?又尖又長著鬍鬚——」

    一句話說得大家面紅耳赤。

    太奶奶乘勝追擊:「你們不是說現在興自嘲的嗎?你們把我們叫『老傢伙』,把自己叫『憨包子』,把她哥哥叫『小憨包子』,怎麼輪到她就不能自嘲了呢?」

    一句話說得大家張口結舌。

    太奶奶窮追猛打:「小孩子嘛,學名要起得響亮一點,那是要寫在紙上,用在學堂,跟人一輩子的,不能含糊。小名嘛,就是小時候在家裡叫叫,還是俗一點好,容易養大。我們那時候,小名叫『狗剩』『膿包』的,一抓一大把——」

    一句話說得大家啞口無言。

    算了,「張巴」就「張巴」吧,別太奶奶一倔上,給咱丫頭起個「膿包」的小名,那就更慘了。

    說句公道話,太奶奶叫蝦頭妹妹「小張巴」,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小丫頭還真有點「張巴」呢,她自己總是要搞點動靜出來,對外界的動靜她也不放過。

    記得今年初的時候,艾米有天早上刷牙,刷著刷著,就嘔吐起來,老黃忍不住問:「是不是——有了?」

    「不會呀,剛來過老朋友的,怎麼會這麼快就開始孕吐了?」

    老黃想想也是,洩氣閉嘴。

    第二天,艾米仍然是一刷牙就嘔吐。老黃不敢再問,自己跑到網上去搜索。結果不搜還好,一搜就搜出壞消息來了,馬上打電話提醒艾米:「我看網上有人說懷孕之後子宮出血,以為是老朋友來了,沒去看醫生,

    結果等到發現是懷孕時,醫生說已經太晚了,孩子已經流得不完整了——」

    艾米嚇一跳:「啊?那我馬上去找OB(產科醫生)。」

    那時才想起我們還沒OB呢,去年剛搬到這裡來,又沒懷孕,所以就沒操心找OB的事。艾米說她先上網去查查本地OB的資料,查了再來跟老黃商量選誰。

    過了一會兒,艾米來電話了:「哇!這裡的OB太恐怖了!一個講英語的都沒有,全都是老外,不是老印,就是老墨、老法、老意。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裡的美國人都不生孩子的?都是老外才生?如果我們連OB的語言都不通,生產時怎麼辦?別到時候把push搞成pull了——」

    OB的語言還真是個大問題,上次生黃米的時候,OB一個半生不熟的「四個日頭」,差點沒把咱們嚇死。那還是中文!如果是印度語意大利語,還不把咱們嚇個全死?

    還沒等老黃琢磨出如何「多害之中求其次」,是選西班牙語還是法語的OB,艾米又打電話來了:「嘿嘿,不好意西,不好意西,須鯨一條。是我搞錯了,剛才太緊張,看跳行了,看到『secondlanguage』那行去了——」

    我說怎麼沒一個講英語的呢!

    艾米說:「不過有不少OB連學歷和畢業學校都沒放到網上,掛靠醫院也不填寫,病人評分也沒有,很dubious——。我還是先去買棒棒來查,OB嘛,等我找幾個朋友熟人問過之後再作決定。」

    又過一陣,艾米打電話來,用黃米的腔調說:「Nope!Notpu-yuegnant——」

    「你肯定?你用棒棒查了?」

    「嘿嘿,上班時間,插什麼插?」

    「說正經的——」「查了,一盒兩根棒棒都用掉了,都是nee——gtive——」

    老黃知道自己「張巴」了一回,按下不提。

    後來當我們確定艾米懷孕了時,回頭一算,發現艾米刷牙嘔吐的那幾天,正是「小張巴」到來的那幾天。老黃驚出一身冷汗:「好險啊!原來是寶寶在發宣言呢!幸好那幾天咱們做了,不然的話,寶寶這麼大張旗鼓地給咱們送信,咱們沒領會他的意思,那豈不是坐失良機?」

    「錯!只要做,就不會失良機;如果不做,那才會失良機。」艾米飛個「艾氏媚眼」,「放心,我們寶寶聰明得很,他既然想來這世界,就肯定有辦法讓媽媽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致命的誘惑,讓爸爸無力抗拒,累死也要做——。哼,早知道如此,那幾天就應該叫你多做,做得多才能做出女兒來——」

    「你憑良心說說,那幾天做的還不多?如果這次不是女兒,那只能怪我水平太高,次次做得你——」

    「又吹,又吹,小心吹炸了——」

    「小張巴」就這樣聲勢浩大地登場了,接下去更是大顯身手,「張巴」得風生水起,人盡皆知。

    艾米那段時間每天早晨都孕吐,吐完了就開始皮膚過敏,且主要在「中間地帶」,四肢上不多,但從臉上到脖子,再到軀幹部位,全都是紅疹子,不是大個大個的風團疙瘩,而是細小的紅疹子,搞得艾米羞愧難當:「這怎麼辦?『一小最』不明真相的群眾還以為我這是更年期潮紅呢。等我去寫個牌子掛頸子上:懷孕,讓更年期走開——」

    說艾米是「皮膚過敏」其實不恰當,因為艾米感覺內部也在「潮紅」,似乎整個消化系統都參與了「暴亂」,喉嚨干疼,胃部熱辣,肚子轟鳴,需要不停地跑洗手間,一進去最少得坐半個小時,剛出來就又要進去。在家裡還好一點,她可以把手提電腦拿到洗手間去用,不耽擱時間。但上班的時候就很尷尬,雖然她有台號稱「mobileworkstation」的手提電腦,在廁所工作不成問題,但提著個電腦上洗手間總是不那麼像話,警惕性高的群眾說不定會認為她在向中國轉送(美國)國家機密。

    太奶奶感歎說:「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哪個胎兒能把媽媽弄成這個樣子的。這個『小張巴』不知道他媽媽是個最迷信的人,生怕別人知道了,懷上了都不准我們說出去,結果被這個『小張巴』張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小張巴」的出生,也算得上震撼登場,把老黃的三魂嚇掉了兩魂。但出生後她反而老實多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沒再為難她的媽媽。但「小張巴」的耳朵特別靈敏,一點響聲都能被她老人家聽到,凡是她沒聽過或者沒聽熟的聲音,她都不能忍受,要哇哇大哭,等到聽熟了聽慣了,她就不以為然了。

    「小張巴」最熟悉的是媽媽的聲音,媽媽在屋子裡說話,無論多大聲,「小張巴」都不反對,安安心心睡她的覺。但如果是別人說話,聲音大一點讓她聽到,她就要反對了,眉頭一皺,哭上嘴來,眼睛緊閉,嘴巴大張,「哇哇哇——」,嚇得說話的人連聲賠不是:「是我說話太大聲,把寶寶嚇醒了?該打該打,寶寶不怕,睡覺覺啊,我不說話了——」

    現在「小張巴」已經聽熟了家裡人的聲音,不再「打張』了,媽媽跟哥哥在臥室裡說話,講故事,玩遊戲,「小張巴」都不會驚醒,還睡得特安穩。

    「小張巴」愛湊熱鬧,家裡什麼活動她都要參與。開飯的時候,你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臥室睡覺,不然她肯定睡不好,要哇哇大哭,「張」得你們去抱她。以前黃米哥哥只要有個人「劈」著,還能安心睡覺,但「小張巴」要求更高,樓下在開飯,樓上臥室裡有個人「劈」著她都不行,除非吃飯的人都不吭聲,不然的話,「小張巴」就不好好睡覺。

    所以我們乾脆讓「小張巴」也到飯桌上來湊熱鬧,抱在爸爸媽媽懷裡,或者躺在她的小籃子裡,她都會睡得很安逸,哪怕你們在飯桌上大聲喧嘩,勸酒勸菜,杯盤碗盞叮叮噹噹,電視裡動畫片音樂震耳欲聾,都不影響她睡覺。

    前天艾米的老闆開聖誕晚會,老早給艾米發了邀請信,艾米推了又推,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拖兒帶女不方便,但她老闆說就是因為知道她上有老下有小才特別不放過她的,因為他的父母也從外地來了,正好需要人陪,請艾米帶上全家老小,到時候跟他家人一個match一個。

    艾米無法,只好全家出動,就算是去看看老闆的豪宅吧。去了那裡,發現老闆果然有一大家老老小小等著match呢,老闆的父母就match給咱家的爺爺奶奶太奶奶了,老闆一對七八歲的雙胞胎match給了黃米。艾黃兩人與成雙成對來的同事match,只咱們的「小張巴」,沒有這麼小的人可以match她。

    不過獨躺一籃的「小張巴」就成了晚會的明星人物,她躺在她的小睡籃裡,花團錦簇,人人都走過來來跟她打招呼,sayhello。每個人都「噢呀」一番,但「小張巴」一點也不怯場,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天花板,毫無睡意。

    晚會開始,老闆致詞,大家起立,屏息傾聽。本年度本單位取得的重大成就,老闆如數家珍,滔滔不絕講了一折,然後歇息片刻,喝水潤嗓。

    就在這萬籟俱寂之中,咱們的「小張巴」哇一聲大哭起來,全場愕然。

    米爸米媽好不尷尬,連忙把「小張巴」抱出來哄。還是老闆見過世面,很優雅地說:「Iknow,Iknow,myspeechisalittlebittoolong.Letmestophere.Everybodygogetsomefood.」

    大夥兒齊笑鼓掌,聲音之大,令老黃捏把汗,生怕把咱家的寶寶嚇「張」了,又大哭起來。但看看「小張巴」,人家才不怕呢,很enjoy的樣子,彷彿在說:這就對了,聖誕晚會嘛,就是要人聲鼎沸,怎麼可以鴉雀無聲呢?都給我張巴起來!

《憨包子與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