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夢醒夢滅

    斷絕崖

    夜風凜凜,黑暗如漆。

    透過鉤月黯昏的光芒,一襲淒冷而孤獨的白影凝立於崖邊,任長髮披灑翻捲,任衣袂飛揚飄蕩,挺直的身影紋絲不動,似乎承載著太多太多的心事,太濃太濃的傷感,自始至終瀰漫著淡淡的哀傷。彷彿恆古以來就一直站在那裡,而且還將永遠站下去,站到化為枯骨……

    在這死一樣的靜寂中,密林深處響起一陣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細微的就像是枯葉劃過地面似的。清風過處,四名黑衣人如鬼魅般的倏忽出現。

    「如何?」冰冷的不粘分毫人氣的聲音,猶如從死亡地獄傳來,空洞而冷寂,蕩漾著微微回音,不由感到幾分陰森鬼氣。

    「謹遵教主的吩咐,莊內己清除乾淨。」其中一名黑衣人上前回話,比常人低沉數倍、毫無高低起伏的聲調,蒼白不像活人的臉孔,在寂寥的黑暗之中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很好,你們都回去。」

    「是!」四名黑衣人齊應一聲,人影四散,火光電石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聽夜風搖拂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不時飄送出一聲梟鳴。

    那白影依舊孤獨地佇立在風中,深遽如潭的雙眸迷離地望著夜空,數顆微耀的星光,淒迷的照耀著。

    一顆流星悄然滑過天際,留下一道讓人難以企及的炫目的光芒……

    白影露出痛苦的神情,不受控制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出來,似乎觸動了他某處不為人知的痛楚。那雙隱藏著幽深的心事的眼眸瞬間泛起了氤氳水氣,不能克制的垂下淚來。

    心,痛得無法形容;淚,已無法抑制,每一滴都如珍珠般晶瑩剔透,一滴滴無聲跌落。刻骨銘心的傷痛,不欲求生的悲傷隨著淚水,灑滿了空氣。

    他微掀薄唇,緩慢蠕動,朝著遠方低喃著誰也聽不到的話語,溫情的目光中透出一種痛徹心扉的悲涼。

    淺吟呢喃間,一股炙熱中帶有陰寒的詭秘真氣突然不受控制地直竄他的經脈,雙掌乍現出奇異的光芒。他微抬雙手,澄澈的目光凝聚在雙掌之上,掌中紅、黑雙芒交替閃爍著。

    他臉上的表情有點扭曲,隨著氣管逐漸的窒息,全身都散發出危險的陰冷肅殺氣息,像變了個人似的,墨黑的瞳仁中耀射出的是片猜不透底的詭異平靜,宛如所有景物在他眼中都俱已成空、所有情感在他心中都消失殆盡,只剩那掌中的光芒是眼裡唯一。

    他猛然騰空而起,只一閃,便了無痕跡地消散在了那片深邃的夜色中。

    留在幽幽山谷間來回徘徊、含混不清的餘音,也隨著白影的離去,淡淡的飄散了在風中,消逝,蕩然無存。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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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莊

    蕭瑟冷清,沉寂如死。

    整個宅院竟然空蕩蕩的,彷彿一夜之間,莊內的奴僕婢女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顯得煞是奇怪詭譎。以超乎尋常的平靜姿態,傳達出一種模糊而不安的信號。四下裡更是瀰漫著潮濕的水氣、淡淡的塵腥和死亡的氣味。

    黑暗之中,只有一處燈火閃亮。緊閉的木門裡,衝出一股濃烈的酒味,房中一張紅木圓桌,桌案上的空酒壺的數目駭人,殘酒更是灑了一地,一片狼藉。桌面上還趴伏著一醉漢,醉得不省人事,酒水滴滴跌落在他的衣襟上,人卻一動不動,似已入夢。

    此人正是駱煒森,他濕漉的衣裳,滿臉的胡茬,身軀瘦削如柴,髮髻蓬亂如草,雪花染白了他的鬢角前額,看上去有如蒼老了十歲,好沉鬱、好滄桑,往昔的神采飛揚早已尋不著痕跡。

    「呼——」一陣邪風,刮過院落,樹木的枝丫在夜中發出讓人恐慌的沙沙聲。

    右面的明窗,無聲無息地分張,微風颯然入室,燈火突然一明一滅,接著火焰開始拉開,光芒漸變成青綠色,森森冷氣從窗外湧入,隨即變成詭異的旋轉氣流,繞室流動,燈火搖搖。

    「颼——」一陣勁風掃過,桌上的酒壺打著旋兒骨碌碌滾下桌面,「砰!」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摔得粉碎。

    接著房中一暗,最後一盞光明也失去了顏色,讓原本就不甚溫暖的屋子,益加清冷。

    雖然慢了半拍,雖然下巴還是貼在桌面上,但駱煒森總算睜開了那雙醉茫茫的眼眸,努力清醒自己的神志。憑他數十年的武林經驗及直覺,他嗅到了那後背傾塌一般的強烈殺氣,不斷向他襲來的一種冰冷的殺意,一種如同發狂的野獸般的殺意,可怕得讓人顫慄。

    「駱煒森,你太讓我失望了。」黑暗的背後飄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語氣陰惻惻冷森森似無一絲人氣,陰森空洞,如幽靈邪魅般無情。

    這個聲音……難道是……?不!不可能!

    駱煒森搖了搖開始暈旋的頭,酒精的氣息還在腦中盤旋,他勉強才能看清眼前有些歪斜扭曲的環境,宿醉後的痛裂之感早已麻木。他手肘倚靠著桌沿轉過身去,目光準確地投向聲音的來源,模糊乾澀的視線中映入一抹搖擺不定的白影,逐漸呈現出清晰的影像。

    「你……!?」駱煒森的語聲艱澀暗痖,他驚骸地倒抽一口氣,微退了一步,一個字未說完,便猛地咳了起來。

    他感得喉嚨一陣如火燒般的劇痛,無聲無息,咳出了暗色濃血。他看著手中咳出的血跡,臉上的肌肉瘋狂地跳動,失魂落魄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狂喜之色。他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他終於可以見到她了……

    酒,這甜美的毒汁泌入了他的血液,侵蝕了他的肉體,深入了他的骨髓,麻痺了他的靈魂。現在,它終於開始灼熱地焚燒他的四肢百骸,吞噬他日益虛弱的力量。他狂喜,一個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生命的絕望者,等這天已經等得太久了……

    「你現在根本就是個廢物,就算我不殺你,只怕你也活不過三天。」白影妖魅的俊臉隱現一絲恨意,憎恨的眼神像暗夜裡燃燒的火把射向駱煒森,「我不會讓你多活一天,一個時辰,甚至是一刻!你!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中!」

    空氣中無聲湧動起一股奇異的氣息波動,閃爍著紅黑雙芒,電光火石間,一掌印在了駱煒森的胸口,十成的內力,胸腔瞬間灼裂開了一個血窟窿,紅色的血液正不停的向外湧出,亦震碎了駱煒森全身的骨骼和經脈,一道血箭同時從駱煒森口中噴出。

    白影緩緩收回血掌,狹長的雙眸散發著嗜血的光芒,冷冷地注視著連連後退、以背抵牆、苦苦支撐的駱煒森,隱約抹出一抹殘酷的笑。

    「炙……『炙血掌』,難……怪,原來……是……施天君……」

    腥甜的鮮血沒有止境地灌了滿口,從微啟的唇角緩緩湧出,駱煒森雙手摀住不斷往外湧血的胸口,猶如沒事人樣一直盯著他,目中連連閃出異芒,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

    「哈哈哈,想不到今天我竟會死在你的手中,一個最不可能的人,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哈哈——!」冤孽,冤孽呀!

    駱煒森驀然張著血嘴仰天長笑,持續的狂笑讓他笑到扯破喉嚨,笑咳出喉中的腥味,再也無法出聲,再也無力站立,終於仰跌在了地。

    白影眼中燃燒起熊熊火焰,恨意洶湧攝人,喉嚨裡滾出一聲濁喝,猛然提掌便要沖去。

    「不要!」一抹白色的翦影從內室中衝出擋在駱煒森身前。那是一名纖細柔弱的女子!

    他臉色微微一怔,感覺微絲意外,莊內還有旁人的存在,可他並沒打算收掌,幽冥般的眼神有的只有殺戮。突然,距離近到看清了那個人的面容,他急忙收手,可強勁的內力迫使他連退兩步,才穩住了身形。那是這個世間上他最不會傷害的容顏!

    「不……不要啊!」女子雙手掩目,嚇得手腳發軟,滑坐在地上,還處於極度驚嚇的狀態,嬌小的身子難以遏止的顫抖著。

    白影漂亮的眼睛咻地沒了生氣,流露出哀淒絕然的神色。失去光輝的空洞瞳眸,如影隨行。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劇烈的傷痛,侵蝕著駱煒森殘存的意識,髮絲遮掩無法得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一陣喃喃低語之聲斷斷續續,「……等你……哈……等你……哈……」夾雜著一些粗嘎嗤笑的悲慼笑聲。

    白影緩緩走了過去,不帶絲毫情感地瞥了眼地上苟延殘喘的屍體,手指順便輕輕一彈,終止了他的話語,又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掃視過跌坐失神的女子,閃過一絲冷笑,除了半抬的右手所滴落的點點血滴之外,那一身的白衣,竟然不沾半點血跡。

    早已習慣了心沒有陽光的日子,也就不再奢求陽光的眷顧。

    「駱煒森,我絕不會如你所願。」白影輕笑,笑得好生奇怪,也饒富深意。

    接著他轉過身子,邁出了房門,幽幽走入漆黑的夜中。

    沒過多久——

    「啊!莊主——」女子絕望的尖嚎哀嗚瞬地爆發,聲音撕破夜空的寧靜,迴盪在蒼穹之中。

    白羽散落,櫻花綻放,半空中浮起一個白色的身影,他在風裡,衣袍翻飛,看不見模樣,像是在對她說話,那些話彷彿零落的白色櫻花瓣瞬間聚攏,又突然迸裂,然後消散,她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自始至終。最後,飄舞的櫻花都在一瞬變成鮮紅,猶如鮮紅的鮮血,紅得刺眼,紅得讓她感受到了無比的疼痛,讓她驚慌,讓她害怕,然後……

    一切消失,在漸漸消散的霧氣中,飄來了陣陣陰陰的笑聲。

    冷落從睡夢中驚醒,坐在床上不斷的喘氣,心裡頭無端端地浮起不祥的預感,慢慢地自她的心頭,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她老覺得會有什麼事要發生,真的,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令她前所未有的恐慌。

    「咕嚕嚕……咕嚕嚕……」熟悉的旋律從冷落的肚子裡響了起來。

    「好餓……」她撫著不爭氣的肚皮頻頻歎氣。三天了啊!那傢伙竟然整整消失三天了!

    她在心裡為自己叫冤,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幹嘛消失啊,她這個受害者都沒逃,他逃個什麼勁兒?最重要的是,這次他竟然什麼都沒有留下就這樣無影無蹤了。

    以前他在逃家之前(就是被冷落的唐僧咒念出走的那幾次),都有備好乾糧留給她的,可這次什麼也沒有。一開始她也沒有多在意,不就是溫飽問題嘛,難不倒她!可是……

    她錯了!

    徹徹底底的錯了!

    要做飯,首先就要火,她開始興致盎然地轉木取火,轉啊轉啊……轉了半天,估計她頭上的溫度都比木頭上的還高了,還是不著。她尤不死心地和一堆呆木頭苦戰了二個時辰,燃了,燃了。興奮了不到三秒鐘的時間,真正頭疼的問題來了。

    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米沒糧,她煮什麼呀?吃什麼呀?

    前幾天那傢伙做的烤兔肉,味道滿不錯的。

    她垂涎欲滴的往森林邁去。一頭野豬在追她,她開始奔命,躲在樹上三個時辰,手腳酸了,屁股麻了,野豬蹬蹬蹄子,回眸一望,帶著哀怨的眼神離開。放棄!某人顛撞撞的逃回。

    打獵不成被獵打,獵人成獵物。

    上次那個水煮魚的味道也很棒。

    她信心十足的跳入湖中,游泳游到腳抽筋,甚至差點溺斃,而水中的魚成群結隊,一個勁兒在水面上躍來躍去,顯得「非常快樂」、「非常興奮」。放棄!某人灰溜溜的上岸。

    抓魚不成被魚戲,漁人成愚物。

    沒事!大不了下山去買現成的!

    嗚嗚嗚!她終於傷心絕望了,她沒錢,連個饅頭都買不起。

    這就是她悲慘不幸的三天,望著窗外大片大片的竹子,喝著用火燒開的熱水,她開始第一百二十六次感歎——為什麼自己不是熊貓啊?

    她現在餓得前胸已經貼後背了,眼圈也黑了,腦袋都昏了,白開水也不能夠充飢了,手腳也軟了,人快癱瘓了,她就快要翹辮子了,馬上崩潰了。

    「吱」地一聲,門開了。

    烤雞!冷落眼前一亮,直盯著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烤雞,驚喜地抬起頭,「小……小軒!」

    「吃。」

    冷落二話沒說,抓起那只色澤金黃的美味烤雞啃了起來。一陣狼吞虎嚥之後,她還意猶未盡的舔舔手指頭,然後心滿意足地拍拍飽脹的肚皮,毫無氣質地打了個飽嗝兒,幸福的感歎——總算沒做個餓死鬼。

    糟糕!小軒還站在旁邊!

    她飛快地摀住嘴,硬是將下一個飽嗝兒給嚥了回去,一面偷覷他看不出表情的臉,發現他一直都在看著她,她一下子漲紅了臉,他聽見了!他肯定聽見了!

    冷落低垂著頭,坐姿開始不太自然起來,天,他還在看!

    她忍不住在心底懊悔,方才自己只是餓昏了頭,吃相難免豪邁了那麼一點點,粗魯了那麼一點點,難看了那麼一點點……

    哇,不要再回想!她真的是糗態百出,丟臉死了。長這麼大,她還從沒這麼丟人過,最重顏面的她遭遇了這樣的窘況,簡直是要她的命。

    這都是誰害的?誰害的?

    這樣一想,冷落便理直氣壯地抬起頭來,卻正好迎上他專注而深切的目光,深幽的黑眸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

    他心虛了,稚氣的臉龐浮起了一抹赧紅,像被抓了包似的低下頭不敢看她。

    看著他可憐的樣子,她的心一軟,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身子,睜大雙眼湊到他面前注視著他。她秋水一樣的眼眸深邃中略帶幽冷,彷彿天上的星辰,浩瀚而深遠,讓人不自覺的迷失在她的眼眸之中。

    靈亦軒心猛地一跳,不禁退了一步,腦中不斷竄現當日唇碰唇的情景,眼底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彆扭和狼狽。

    粗心的冷落並沒有覺察到什麼不對,伸手撫住他的肩,佯怒瞪他,「這三天你都到哪兒去了?死孩子!你再晚回來一步,我可就要餓死了,知不知道?」

    一片沉寂,過了好一會,清昂嫩脆的嗓音歉疚地響起。

    「對不起。」

    聲音很低很輕,但還是聽的清清楚楚。

    冷落楞了一下,驚訝地眨了眨眼,尖聲大叫:「啊!三個字耶!三個字耶!小軒竟然說了三個字!」

    她好有成就感,好有成就感喔,小軒越來越像個正常人了。

    她高興得撲上去抱了靈亦軒一下,樂得一顆心快要跳出來般,笑叫聲不斷。

    靈亦軒稚唇微微向上牽起,彎起了一道若有似無的弧,而大笑的她像個發光體,緊緊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移不開眼,弧度更是愈來愈明顯。

    他有時真搞不懂,她小腦袋瓜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竟會為了這種無聊透頂的理由,開心成這樣?!且說不是因為他從未有過的低姿態,也不是因為他從未說過的道歉話,只是因為他說了三個字?!他真服了她!

    從救她的第一天起,他天生敏銳的直覺就告訴他,不該接近,不能接近,她會給自己帶來災難……

    他是那麼的任性與執著,也那麼的相信自己的感覺,總是和她刻意保持距離,在一旁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是個很奇特的女子,時而專橫跋扈、時而慧黠嬌柔;時而脆弱敏感、時而堅強開朗;時而憂傷悲慼,時而喜笑顏開,像個飄忽不定的謎,如磁石般吸引他,他已漸漸感到力不從心。

    這次的事件……他惟一的念頭就是逃,逃到哪裡都無所謂,只要能離開她,一切都好。可是偏偏阻止不了自己的身體,明知危險,明知不該招惹,可是等他一回神,已經站在門外了。

    或許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已經逃不掉了。

《我的靈魂在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