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其實是個得過且過的人。
  上輩子身如浮萍,無所歸依,滿門心思都花在「如何好好活著」這一生命基本命題上。
  而今到了這裡,心態上其實無甚差別,有人想殺他,整日疲於奔走,不過是為了保命。
  雲浠這一句話,驀然揭開他兩世為人塵封已久的鄉愁。
  他停了箸,移目看向酒樓欄杆外的閭閻古巷,不知怎麼,忽然懷念起二十一世紀的高樓大廈,通勤時分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生活在信息時代,城是不夜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既近又遠。
  他沒有特立獨行,卻享受這種距離,就好比大學時的幾個舍友畢業後各奔東西,有的再也沒見過,有的還時常聚一聚,反正誰也沒有失聯的危機感。
  網絡的出現把天涯與咫尺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距離反而更多是情感上的距離,合則聚,不合則分,不像在這裡,時辰、裡數、尊卑,分寸可數,都在丈量之間。
  程昶沒想到自己竟會這樣懷念起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
  然後他發現,所謂鄉愁,原來是一個時代一段文化烙刻在人靈魂深處的深痕,任憑他漂泊無依,也配得上擁有。
  也並非他穿越千載時光,就能輕易舍下。
  「三公子。」雲浠見程昶出奇的沉默,忍不住問,「卑職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程昶道。
  他看她一眼,心中其實十分感念她方才一語珠璣,讓他頭一回體會到所謂鄉愁這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但他沒有傾吐心聲的慾望,順著她的話頭,語鋒一轉,問:「你是金陵人嗎?」
  雲浠一點頭:「是,小時候出生在這裡。」又道,「但我兒時跟著父親和兄長住在塞北。」
  程昶問:「你這一身本事,就是在那裡學的?」
  「一身本事?」雲浠不解。
  她想了一下,愣然地問,「三公子可是指我的武功?」
  大綏縱然開化,到底還是古代,男子出將入相,女子持家育子,才是常態。
  朝廷縱然允了女子入仕,官通常也做不大,多數還是從文,習武的很少,且因為沒個姑娘樣,大都被人看作異類。
  便說老太君,她能有今日地位,實則也是因為與琮親王府、與皇貴妃陵王之間的關係,若僅只是一個女將軍,不至於受人敬重如斯。
  「我這算什麼本事?」雲浠笑了一下,「我是女子,這樣的本事要放在父親與哥哥身上,才叫做本事。」
  「怎麼不算?」程昶道,「既能自保,又能保護他人,小則守家護院,大則驅逐外敵,鎮守疆土,這麼有用的本事,分什麼男女。」
  還能強健體魄,延年益壽。
  雲浠怔然:「三公子真這麼想?」
  程昶「嗯」一聲:「真的。」
  雲浠垂下眸,心中高興起來。
  其實她當初從塞北回來,起先並不是去京兆府謀職的。
  她去過樞密院,去過兵部,還去過幾個將軍府上,她也想承襲家風,長留軍中,像父親哥哥一樣,可惜那些人看她是個小姑娘,都婉拒了她。
  雲浠笑道:「對,我這身本事就是在塞北學的。小時候父親教哥哥,我就在一旁跟著練,家裡人口不多,有時候沒人陪我,我就和阿黃比劃。」
  她銜了口菜,認真嚼完,「阿黃是我在塞北養的一條狗,比我大兩歲,很聰明,我小時候打不過它,它還讓著我。」
  程昶愣了一下:「你養狗?」
  他穿來這幾個月,金陵城的大戶小姐認識不少,養貓的都少之又少,養狗的更是沒有,大都當狗是畜生,不是怕之就是厭之。
  「嗯。」雲浠一點頭,「塞北草原,天高地遠,阿黃在那裡過得很開心。」
  「它陪了我八年,我記得它走的時候,已經十歲了,當時牙齒都掉光了,走不動了,每天我就抱著它去院子裡曬太陽。」
  「最後那天,它忽然說什麼都要出門,我拗不過,只好陪它,然後它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陪我在草原上跑,陪我玩樂打鬧。」
  「可惜只玩了小半個時辰,它就累倒了,我知道它是撐不下去了,就跟它說,『阿黃,你安心走吧,我會一直記得你的』,它是聽得懂人話的,這才合了眼。」
  程昶聽了,心中慨然,道:「它活了十年,算是壽終正寢了。」
  「是,父親和哥哥也這麼說。」雲浠淡淡笑了一下,「軍中人總說要把生死看淡,阿黃葬在塞北,活了十年,算是喜喪。」
  程昶又問:「你後來還養過狗嗎?」
  雲浠搖了搖頭:「後來沒過幾年,就搬回金陵了。」
  到金陵不久,先是父親出征,父親戰死,又是哥哥出征,哥哥戰死。
  她還想養,可惜沒有這個心力,養了狗,反而要連累它跟著自己吃苦。
  「回來金陵後,家中事太多,我怕我不能善待新來的狗,便沒養。」雲浠道。
  程昶看著她,剛想說什麼,忽聽外間一陣動靜。
  柯勇進得酒樓雅閣,一臉急色:「三公子、雲捕快,不好了。」
  「柴房那裡出事了!」
  雲浠與程昶俱是一怔,柴房那裡已兩個月沒動靜了,怎麼偏巧在今天出了事?
  兩人都不耽擱,讓小廝套了馬車,匆匆往京兆府趕。
  路上,柯勇道:「雲捕快走了沒多久,大概暮裡時分,來了幾個黑衣人要殺那『艄公』。咱們人手原是夠的,哪裡曉得那幾個黑衣人厲害至極,又似乎早有準備,並不跟我們硬拚,只想看看動靜,看過就走。「
  「後來不得已,張大虎也出了手。那些人一看『艄公』竟是張大虎扮的,便知是中了計,全都撤走了,我們緊追慢追,一個也沒能留下。」
  「一個也沒留下?」雲浠問,「你們多少人,對方多少人?」
  「對方三人,我們……十餘人,還不算張大虎。」柯勇難堪道,「若是雲捕快您在,或許您能和他們拚一拚。」
  「這、這這麼厲害?」田泗咋舌,「能跟、跟雲捕快打?」
  一時到了京兆府,程昶一行人下了馬車,直往柴房而去。
  柴房外,張大虎與一眾小廝衙差垂頭喪氣地坐著。
  費了兩個月功夫,好不容易釣上來一條魚,卻叫它溜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來,程昶拿著火把,到四周看了一番,又叫了幾個人來問話,目色漸漸沉下來。
  兩個月了,真兇一點動靜也無,擺明了很能沉得住氣。
  為何偏在今日動了?
  今日……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問柯勇:「你剛才說,之前的黑衣人,身手跟雲捕快差不多?」
  「回三公子的話,是。」柯勇道,「這樣的高手難找,也不知那真兇是如何湊齊了三個。」
  程昶心道,這不難解釋。
  早前他府上反水的家將是與雲浠交過手的,大致瞭解雲浠的身手怎麼樣,今日要在京兆府的地盤上劫人,自然要尋實力相當的。
  一念至此,程昶思緒驀地一凝。
  他抬目看向還在柴房裡,仔細搜查證據的雲浠,心中漸漸生出一個念頭。
  上回艄公來投案,消息是怎麼洩露的來著?
  是在忠勇侯府門口,柯勇去找雲浠時,說出來,被人聽到了。
  這回……
  雲浠找了一陣證據,一無所獲,一抬眸,隔著柴房的門扉,只見程昶端立在月下,沉默地看著她。
  她走出去,抱手道:「三公子,卑職……」
  不知該怎麼道歉才合適。
  守柴房的人手是程昶排布的,這事說起來不是她之過,但她仍覺得自責。
  「你……」程昶默了一下,問,「今日田泗去府上尋你,你家裡人,可都是在的?」
  雲浠一聽這話,一下明白他的言中之意。
  難不成這回又是從她府上走漏的風聲?
  雲浠難堪至極,艱難地道:「田泗來尋我時,我在房裡,當時四周並無人,但有沒有人從院中經過我就不知道了,我……並不怎麼防著他們。」
  都是相依為命的忠僕舊將,雲浠很難因為一次巧合就對他們設防。
  「可是……後來我趕著出府,阿嫂追出來讓我用完午膳再走時,府上的人都是在的,我還跟他們說,『衙門裡有要事,不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句話,讓……府上的那個人生了警覺。」
  可那個人……會是誰呢?
  程昶道:「其實有個辦法,或許可以猜一猜是誰走漏了風聲。」
  「你明早回府,問問府上的人,今日你離開後,有誰在正午到……」他看了看天色,「申時之間出過府門。」
  想要給真兇報信,一定會出府。
  三個殺手差不多是酉時來的柴房,那麼兇手至晚便是在申時得了消息。
  雲浠點頭:「好,明早一回府,我一定仔細跟阿嫂,跟府上的人打聽。」
  程昶「嗯」了聲,又對她一笑,淡淡道:「此事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想太多。這裡的人手是我排布的,當日水榭遇襲,那些人與你交手後,我早該想到要增派人手的,卻疏忽了。」
  耽擱了這許久,此時戌時已過了。
  出了京兆府,巷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王府家將催馬來到程昶跟前。
  「小王爺,王妃派小的來問您,可是公差出了岔子,怎麼還不回府?」
  程昶這才憶起今日府上擺宴的事
  他應道:「是有公差耽擱了,我這就回府。」
  說著,又看向雲浠,原想問她怎麼回,再一想,她今夜當值,原是該留在衙門的,便道了辭,上了馬車。
  程昶奔波一日,已是乏極,坐在馬車上,閉目回想這一日的經過,忽然憶起一事。
  他掀了簾,對趕車的廝役說:「我早前讓你收著的食盒呢?」
  「擱在馬車左手邊的匣櫃裡呢。」廝役應道,「小王爺,您是餓了?小的幫你買宵食去?」
  程昶擺擺手:「回府吧。」
  王府宴已散了,琮親王妃仍在正堂裡等著程昶。
  她素來溺愛這個兒子,今次他雖失了約,沒來赴宴,因是為公差耽擱,她亦捨不得斥責他。
  見程昶回了府,連忙讓丫鬟婆子為他打水來淨臉,又親自斟上茶,關切問:「昶兒,累了吧?」
  不等程昶答,目光落到他手裡握著的錦盒,心中一喜,抿唇笑道:「想來也是不累的,吃了冰蓮糕,最是解乏。」
  程昶沒說什麼,揭開錦盒,取出耳璫,遞給琮親王妃:「那林氏小姐做糕時,不慎將這耳璫遺落在了食盒裡,母親尋個時機,幫我還給她吧。」
  他既對她無意,糕點可以留,這耳璫是萬萬不能收的。
  琮親王妃愣住,半晌問:「昶兒……你這是何意啊?」
  過了會兒,忍不住又問,「你這麼做,該不會是為了……那個侯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