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始的痛感終於熬過去,厚厚的大衣幾乎成了個讓他掙扎不動的囚籠。
  褚年覺得到處都是濕的, 內衣, 外衣, 甚至他自己。
  視野從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見了一個白色的碗一樣的東西, 好一會兒褚年才知道那是醫生的口罩。
  「我在哪兒?」
  「深呼吸,余笑,還記得我麼?我是黃大夫,我在給你做檢查。」
  「黃醫生!我知道!」褚年說話的時候胸部劇烈起伏, 好像每個字都從他的身體裡吸走了大量的空氣。
  「好, 你現在告訴我這是幾?」
  對著手指頭,褚年說:「是、是3。」
  「好,現在我要告訴你,你的宮縮很厲害,宮口正在開始打開,但是孩子還沒有入盆, 只是現在有了一點入盆的跡象,過一會兒我可能要給你打催產針,幫助孩子生下來,現在你要簽一份委託書, 一旦你昏迷過去, 我們需要採取進一步的手段, 就需要那個人來簽字。」
  「簽字?」
  褚年又嗆了一口氣, 他覺得彷彿下一秒劇烈的疼痛就會再次襲來, 可他又不知道下一秒到底會不會到來。
  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褚年抬起手對身邊的醫生護士說:
  「告訴我,外面現在有誰?」
  「我們先扶你坐起來,你不能躺著。」
  「外面一個是你的愛人的父親,一個自稱是你家的鐘點工,他們是一起送你來的。」
  黃大姐和他親爹?
  褚年幾乎不假思索:「我想找黃大姐,就是那個鐘點工。」
  黃醫生也不多問,她對著旁邊另一個醫生點點頭,那個醫生就出去了。
  幾乎是伴隨著那個人的腳步聲,褚年感覺到自己的腰腹都在抽搐,他整個人都在開始冒冷汗。
  「你現在不要著急,先把文件看完。」
  「好……」褚年覺得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是在機械性地動,好像把每個字都看進去了,又好像什麼都沒看見。
  過了大概一兩分鐘,剛剛離開的醫生進來了。
  「余女士,你公公說黃女士回去收拾你生孩子的東西了。」
  腦袋裡這話轉了十幾秒,褚年才反應過來,外面只有他親爹一個人了。
  「我、我現在還生不出來吧?我得等人來,我不能讓他給我簽字。」
  褚年看著黃醫生,目光裡滿是求助,甚至是求救,他說:
  「醫生,是他把我推倒的,我不能讓他給簽,我、我想等人來。」
  疼痛讓他說起了車轱轆話。
  「好。」黃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找誰來就趕緊打電話。」
  打電話,打電話……盯著通訊錄,幾乎不用想,褚年就把電話打給了余笑。
  「我要生了。」
  他只說了四個字,突然就被一種巨大的絕望和悲痛給打到了:
  「你不是說你會回來陪我呢?你人呢?我要生了,你趕緊回來吧!」
  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唇都在抖。
  電話對面,余笑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突然?我馬上訂機票,你不要著急。」
  「我疼啊,我疼啊!你怎麼還得訂機票啊,我都要生了!」褚年喊著疼,臉上又有水流了下來。
  是淚吧。
  抱著電話,褚年死活不肯鬆手,恨不能就這樣遠程監督著余笑買機票、去機場站、坐飛機回來……
  這時候,外面又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余笑,你父親來了。」
  「我父親?」
  「笑笑,你剛剛打電話給你媽,她一著急,把腳給扭了,我就先過來了,你怎麼回事兒啊?怎麼就突然要生了呢?」
  脖子上亂七八糟地纏著一個圍脖,大衣的扣子歪七扭八地糾纏,余笑的爸爸像是個被秋風從楊樹上掃落的蟲繭一樣滾進了診療室。
  「笑笑,笑笑你是不是要生了。」
  隔著白布簾子,余笑的爸爸想探頭又忍住了似的,只用褚年從沒聽過的聲調連聲問著。
  「爸……」
  褚年拿著手機,臉上都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表情了。此刻他不信任的人裡,他自己親爹排第一,他自己親媽排第二,余笑這個爸就鐵鐵的第三了。
  他試探性地說:「爸,我太疼了,要、要不我剖了吧。」
  「別這麼說,笑笑啊,爸爸知道你疼,可是、可是生孩子就是這樣的,你看你自己也是這麼被生出來的是吧?你別怕啊,堅強一點!疼了你就叫,爸爸陪著你,好不好?」
  不好!好個屁!有種你自己來生啊!你來堅強一個我看看啊!
  心裡無數的話就這麼飛了過去,褚年已經不想罵了。
  又是一陣難忍的痛,他抽搐了似的又吸了一口冷氣。
  聽見他的聲音,余笑爸爸又說:
  「笑笑啊,你這就是每個女人人生中的一道坎,邁過去就一切都好了!爸爸相信你,你一定能闖過去的!」
  闖你【嗶——】
  褚年一口氣垮了下來。
  手機一直沒有掛斷,褚年握著更近了,他必須承認,也必須接受,這個世界上,可能真的只有餘笑能明白他現在的痛苦。
  還在努力想用精神雞湯滋養女兒的父親被醫護人員請了出去。
  褚年也拒絕把那個授權給他。
  可是余笑的媽媽傷了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
  萬一她過來了,也讓我「堅強」呢?
  這麼想著,褚年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被嚇到了。
  墜痛感的圍剿下,褚年看完了厚厚的一沓手術須知,簽好了字,只是那個委託人,他找不到。
  手機裡傳來余笑的聲音,她說:
  「我已經買好了機票,現在往機場趕的路上,有些事情我要跟別人交代一下,一會兒我打給你。」
  「我疼啊。」褚年委屈得兩眼發熱,身上的冷汗流個不停。
  「我知道,你聽醫生的,不要慌,保持體力。」
  「好。」
  電話掛斷了。
  褚年卻還在空蕩蕩的病房裡說話:
  「余笑,醫生讓我找個委託人,一旦我自己昏過去了,他就得幫我簽字,你知道我病房門外是誰麼?你爸,和我爸,我不能把我的命交給他們倆……余笑,我不知道我能疼到什麼時候,我一直疼啊,孤零零地在這疼啊……」
  疼啊。
  抱著屏幕黑下來的電話,褚年仰著頭看著病房的天花板,白色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泡在無邊無際名為「疼」的大海裡的褚年感覺到有人掀開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是一名護士。
  「唉?還真是你呀。」小護士對著褚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開了四指啦,不要緊張哦,越緊張越疼的,你爸爸給你買了晚飯,你要不要吃?」
  褚年動了動已經僵住的手臂,搖了搖頭。
  「我不想吃。」
  「好吧。你爸和你公公跟醫生溝通了,能順產最好還是順產,之前給你診斷的黃醫生下班了,楊醫生說再觀察一個小時,要是孩子還不入盆,就給你打催產針。」
  說完了這些,小護士轉身就要走。
  褚年伸出手去,沒夠到對方的袖子。
  繼續等待,繼續疼。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卻是冷冷的冰雨,細細落下,時緩時急。
  冷,也疼,疼,也冷。
  褚年剛剛也不過是想讓護士再給他加一床被子,又或者說,他想換掉身上的濕衣服。
  之前穿上的病號服也已經濕透了。
  余笑的電話又打過來了,是告訴褚年她要登機了。
  褚年:「嗯」了一聲,再沒話說,剛剛那場傾訴和之後延續的痛苦似乎讓他開始變得遲鈍起來。
  一個多小時後,宮口差一點開到六指,孩子卻還沒入盆。
  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距離褚年被送進醫院已經過去了四個多小時。
  值班的楊醫生帶著兩個護士進來,給褚年打了一針催產針。
  又問:「他吃晚飯了麼?」
  小護士回答:「沒有。」
  楊醫生「嗯」了一聲,她又問褚年:
  「你現在有沒有力氣起來走走?」
  褚年的腳還傷著呢,可是醫生建議了,他掙扎著慢慢把腳放在了地上,然後在護士的幫助下站了起來。
  一步,又一步。
  明明疼得想要崩潰大叫,但是當你知道了每一刀後面都還緊跟著一刀,那疼痛似乎也就不配讓你為之嚎叫了。
  繞著病房裡走了兩圈兒,褚年重新坐回到了床上,他身上的病號服幾乎能擰出水來。
  兩個護士也累,很快就離開了。
  空蕩蕩的房間裡,褚年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心跳和隨著疼痛產生的抽噎聲。
  他突然恍惚了起來——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褚年,也不存在變成了余笑的褚年,其實他就是個在承擔世上一切痛苦的工具而已。
  如果不是工具,那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裡呢?
  他摸著手機,想給余笑打電話,卻只聽見關機的提示音。
  「騙子。」
  褚年把手機放在了一邊。
  又過了兩個小時,孩子還沒入盆。
  宮口開到了八指的劇痛像是無數驚雷凌空落下,轟炸了褚年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他連呼吸都差點停止了。
  在這樣的劇痛裡,他聽見醫生說:
  「八指了,孩子還是維持剛剛的狀態沒有入盆,還是得剖了。手術同意書找人簽一下,宣讀術前須知。」
  楊醫生說著話,被人提醒了褚年到現在還沒指定委託人。
  這時的褚年幾乎就在喪失意識的邊緣,痛苦折磨著他讓他覺得自己難以活到下一秒,可又強行牽扯著他的一根神經,讓他不能疼暈過去。
  「手術,我自己簽,那個委託人……」抽冷氣的聲音裡駁雜著話語。
  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下了「余笑」,在委託人的那張紙上,褚年寫下了「褚年」。
  他只能把命交給那個人。
  是從前的余笑,是現在的褚年。
  外面,余笑從出租車上下來,踩著凌晨路燈的微光,快步走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