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粉紫(1)

  2007年2月14日,情人節。早上我訂了鮮花和蛋糕,約好中午和顏亦冰在第一次正式「會晤」的「米羅咖啡」見面。上午十一點多,顏亦冰發信息過來:家有急事,我回去了,可能要春節後回。

  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顏亦冰已經在車站候車,我想問一下出了什麼事,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只是叮囑她注意安全。

  蛋糕退掉了,玫瑰卻死活退不掉,十一支玫瑰花了我一百多,看著艷俗,扔掉可惜。我倒拿著這把去掉了刺的花兒失魂落魄回到住處。

  「嗯?今天怎麼這麼早?」劉菁依舊是穿著檸檬色毛絨睡衣蜷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裡還有一大包薯片,「哇,還有玫瑰!好浪漫喲!怎麼不送到她手裡?」

  「走了。」我垂頭喪氣,如同剛被暴雨淋透了的狗。

  「走了?」劉菁的臉上除了驚詫,看不出是欣喜還是失落。

  「回家,聽說家裡有急事。」

  「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我把玫瑰花隨手扔在客廳的茶几上,一屁股坐在剛被劉菁暖和過的沙發中。

  她意識到我的沮喪,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說什麼,於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低著頭紅著臉,像個等著挨老師批評的學生。

  我突然想起,她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我沒事,昨晚沒睡好,有些困而已。你吃了嗎?」

  「吃了,呵呵,」她笑瞇瞇地舉起薯片,「這個。」

  我附和著笑了起來,「以後少吃點這個,含激素的。」

  「對了,你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飯。」說話間她已誇張地擼起袖子,看樣子不像是做飯,倒像是要去砍人一般。

  「呵呵,你還會做飯嗎?會做什麼?」

  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雞蛋煮泡麵。」

  我笑得從沙發上掉下來,被她用抱枕捶得求饒才算完。

  不知是飢餓還是好久沒吃過泡麵的緣故,劉菁的泡麵被我吃得連湯都不剩一滴,就差拿舌頭舔碗了。我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誇她手藝精湛,一桶普通的泡麵能煮出這樣的曠世絕味來,這充分表現出她在廚藝上有極高的天分等。我厚顏無恥地堆砌著華麗的辭藻,讓她感覺我剛「哧溜哧溜」吸著的不是泡麵,而是上等的魚翅,劉菁臉上神采飛揚、燦若桃花,當即拍板:明天開始要苦練廚藝,一定要做出更讓我讚歎的美味佳餚來。

  我表情堅定目光炯炯,表示一定支持她這英明偉大的決定,並預期假以時日,劉菁同學一定能參加「食神」大賽跟周星馳同台PK。

  「哈哈!你就吹吧你。」劉菁笑得沒心沒肺的,突然笑聲止住,她把目光落在那束花上。

  「這個——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扔掉吧似乎又有點可惜。」

  「那我養起來,還蠻漂亮的,嘿嘿。」說著把一個大玻璃杯灌滿水,把花插上,客廳裡馬上顯得溫馨起來。

  「可惜沒人送我花,唉……」劉菁睨著我,裝模作樣地哀怨了一聲。

  我們的目光交錯了一下,可是電光火石間又迅速彈開,就像兩只好奇又膽怯的小動物,碰碰鼻子後又抓緊逃回各自的陣地。

  電視已經關了,房間裡能聽到的只是牆上的掛鐘指針跳躍每一格的聲音——「嚓、嚓、嚓……」

  我又陷入間歇性失語中,哪怕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片言隻語。

  「你——看電視嗎?」她也是沒話找話。

  「你看吧,我回房間看看書。」說完就要起身。

  「哎——」她叫住我。

  「嗯?」

  「中午給你做了飯,你不表示表示?」

  「哦,謝謝你的豐盛可口的泡麵午餐。」

  「不夠。」

  「請你吃飯?」

  「那還差不多,呵呵。」

  「太狠了你,一杯泡麵就要我請客,」我意識到上了她的套,笑著搖頭,「好吧!誰叫我吃人嘴短,去哪兒?」

  「出門再看。」

  「什麼時候?」

  「我餓的時候再叫你。」

  「好吧,呵呵,你最好是現在就餓了。」

  我回房間看了一會兒《霍亂時期的愛情》,隨後打了個盹兒,醒來繼續看,又昏昏欲睡,半夢半醒。六點半的時候,手機短信鈴音響起,我撐開眼皮看了一下:「可以出門了不?」

  我笑著衝門外大喊一聲:「你累不累啊!一個屋子裡發信息——馬上就好!」

  打開門的時候我幾乎被劉菁嚇了一跳:黑色的長及膝蓋的靴子,黑色的襪子和羊毛短裙,黑色的皮夾克和黑色的針織圍脖,渾身上下主打黑色,獨有臉上白皙可人,精緻如素胎的瓷器。

  「怎麼了?臉上有髒東西?」見我傻愣愣地盯著她看,劉菁臉上立馬變得粉嫩。

  「沒,只是太漂亮了,一下子晃到我了。」

  「以前不漂亮嗎?」劉菁歪著頭問我。

  「以前也漂亮,只是風格不大一樣。」

  「以前什麼風格?」

  「可愛小女生型。走的清純路線,很有學生味道。」

  「現在呢?」她鍥而不捨。

  「風格成熟了一些、性感了一些,有點職場女人的味道。」

  「你喜歡哪種?」劉菁死死盯著我,較勁一般凝眸注視著我的眼睛。

  「咳——」我咳嗽一聲,「晚上會比較冷,穿這點夠不夠啊?」

  她撲哧笑出聲來。

  晚餐在河東一個叫「左岸春天」的地方吃的,情人節他們還推出了燭光晚宴。就這樣,女友的閨密替她和我一起吃了傳說中的燭光晚餐。因為隔步行街很近,吃過飯後我陪劉菁去逛了逛。因為過節且又臨近過年的緣故,街上接踵摩肩,人滿為患。賣花的女孩特別多,大部分被我打發走了,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特別執著,跟了我們足足半里路,「哥哥,給姐姐買枝花吧!哥哥,給姐姐買枝花吧!哥哥,給姐姐買枝花吧!」沒有多餘的話,就這一句她像復讀機一般念了數十遍。

  復讀機也有電池耗盡的時候,可是這個小女孩——我想要不買一枝,今晚她是跟定我們了。

  難怪古人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劉菁笑看著我,一副局外人的表情,眼神卻有些許期待。

  「多少錢?」

  「二十。」

  我掏出二十,揀了一枝開得比較飽滿的,轉過身,「送給你!」

  劉菁嚇得幾乎往後退了兩步,站定,似乎還帶著些惶恐和質疑,「真的送給我的?」

  「需要我單膝下跪嗎?」

  「謝謝!呵呵!」她忙不迭接過花兒,誇張地聞了聞。

  「這個是沒有香味的。」我掃興地說。

  「討厭!」她白了我一眼,隨後又一臉陶醉,「這可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呢。」

  「那我太榮幸了!」

  「第一次收到花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劉菁看上去有些不依不饒。

  我趕緊打著哈哈,衝著一輛出租車招了招手,「Taxi!」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看見昨天那一把玫瑰被扔進了垃圾桶,茶几上卻孤零零地插著一枝,顯得弱不禁風。真是溺水三千獨取一瓢啊。

  15號是農曆臘月二十八,也是培訓班年前上課的最後一天,下午他們都將趕回去過春節。下班的時候,老朱給我一個紅包,裡面是我這十多天的薪水,一千多塊錢。我道過謝,出門,回住處。

  此時的湘城已經年味甚濃。街上人潮洶湧接踵摩肩,到處掛著待售的春聯、燈籠及各具特色的掛飾等。而爆竹的聲音更是時不時從四面八方傳來,就像在湘城打了一場規模不大的巷戰一般。

  打開房門的時候沒有了熟悉的蜷在沙發上看電影的身影,我方才想起早上劉菁告訴我她今天得回家,要年後才能回來,也就是說,這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只剩我一人了。正百無聊賴的時候,夏躍進的電話打過來,問我過年回不回去,他說他和葉姨都等著我回去。本來接他電話還能感覺到一絲溫度,一聽「葉姨」我就把電話給掛了,掛了電話依然煩悶,索性關了手機卸了電池,躺在沙發上生悶氣。

  那個「葉姨」,不過是比我大了幾歲的初中英語老師,說起來,夏躍進和她的相識,還是我牽的線,想想真是作孽啊!

  初二的時候,在老媽孫老師手底下讀書,幾門功課都還不錯,唯獨英語一塌糊塗,可憐孫老師心有餘而力不足,僅有的幾句諸如「Longlonglife,ChairmanMao!(毛主席萬歲)」還是「那個」時期所授的紅色英語,已遠不能滿足當前改革開放發展大潮,而孫老師望子成龍心切,多次在各種場合公開表示「就是拼了命也要讓兒子上大學」以達成她年輕時未竟的夙願。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男人要麼實現父輩的理想,要麼彌補父輩的過錯。當我還沒有成長為男人的時候,已經在母親孫老師的威逼利誘下發憤學習以實現她的目標;而當我考上大學之後,又忙著收拾父親夏躍進扔下的爛攤子,累得焦頭爛額、顧頭不顧腚,想想人生的「杯具」真是層出不窮啊!

  話說回來,英語成了當時在實現母親理想的偉大征途中最大的障礙,孫老師決定找人給我惡補英語,「一定要跨越這個障礙!」孫老師堅決果斷,不容置喙。剩下的只是「找人」的問題了。

  我們學校有三個英語老師,其中一個已年過五旬,湘潭人。除了聲音洪亮中氣很足之外,水平確實不敢恭維,帶學生朗讀課文的時候,全校師生都能聽見他那燦若洪鐘的湘潭英語,感覺像毛主席在做報告。教我們英語的姓周,是個男的,三十多歲了還沒結婚,長得獐眉鼠目齷齪不堪,臉上的粉刺加起來比我們班的人數還多。他酷愛籃球,若是碰上第八節課,他會穿著背心短褲,抱著籃球來上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體育課。諸位要因此以為他籃球打得好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他球打得又臭又獨,不傳球給別人還老耍賴。剛好那時我也迷戀籃球,場上交過幾次手之後就結下了很粗的梁子,其細節在數年以後的今天看來已雞毛蒜皮,不值一提,但在當時的確是造成了我對英語的極度反感和排斥。

  這些情況孫老師可謂心知肚明,所以給她兒子輔導英語的唯一人選便是葉馨了。葉馨幾乎是和我同時進永康中學的,只不過我是從小學畢業,而她是從湘城師範畢業。芳齡二十餘,明眸皓齒,骨肉停勻。特別是每天上午領課間操(永康中學缺專門的體育老師,二年級的體育課程由葉馨代課)的時候,做伸展運動時前凸後翹,跳躍做運動時呼之欲出,一身白色運動服盡顯婀娜身段。莫說台下做操的學生,就是台上的老師甚至連即將下台的老校長都忍不住把目光鎖定在白色運動服之上。

  順便說一句,孫老師不但是永康中學的語文老師,還是學校的教務主任。給掌管自己績效表現和年終獎金的領導公子補課,對初來乍到的葉馨來說正是個絕佳的機會。況且夏拙同學並非天性愚鈍,是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孩子」,於是葉馨欣然應允。

  就這樣,在每個放學後的傍晚,我不再叱吒球場跟Mr.Zhou鬥氣罵娘,也不再跟狐朋狗友騎著單車招搖過市,我一頭鑽進永康中學最西邊二樓的單身教師宿舍,鑽進葉馨那香氣氤氳脂粉瀰漫的小房間,就著下午六點的夕陽跟葉馨學習「李雷&韓梅梅」的故事。

  彼時夏拙同學我十三四歲,雖然「毛還沒長齊」,卻已遠過了「兩小無猜」的年齡,加之從小受教語文的孫老師濡染,心智先於身體發育成熟,早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喜歡上了當時的少先隊大隊長——一個黑黑的笑起來老是皺著眉頭的叫劉曬娟的女孩子;初中一年級,又收到比自己高一屆的女同學的情書(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是一段「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歌詞)……諸如此類曾被我看作「愛情」的東西,在碰到葉馨之後化為齏粉。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朝氣與活力,似乎還帶著某些隱秘卻強烈的氣息向我撲面而來,讓人沉醉。在我看來,這才是我未來的追逐目標,這才是愛情的完美載體。

  十四歲的夏拙,某種情愫在心裡安靜地、卻欣欣向榮地生長著,像6月雨剛澆過一般,長勢喜人,壓都壓不住。

  懷著有朝一日能跟葉馨平起平坐能像「李雷&韓梅梅」那般流利地用英語交流的夢想,我的英文水平突飛猛進,這讓孫老師和夏躍進欣喜不已。夏躍進雖然整日忙碌在他的鄉鎮企業,積極響應小平同志改革開放的號召,決心做「抓到老鼠」的「好貓」,但兒子的學習作為關乎自己終老的戰略問題,歷來是頭等大事毫不含糊。

  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夏躍進,其實光聽名字就知道他出生在1959年「大躍進」如火如荼,上至中央領導下到村主任書記牛皮一個比一個吹得響的年代。在這個時代出生的人有三大特色:有幹勁、沒文化、能吃苦。托時代的福,躍進同志上學的時候,圍湖造田燒窯開荒,在「敬祝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嘹亮歌聲中把社會主義建設得欣欣向榮,自己卻連圓的周長怎麼算都搞不明白。高中畢業,夏躍進因為祖宗十八代都是貧農,身體又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練得倍兒棒,於是胸掛紅花在村裡人敲鑼打鼓的歡送中踏上了去部隊的綠皮車。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夏躍進作為先遣隊員在攻打諒山的戰鬥中光榮掛綵,用胳膊上的一個窟窿眼換來了一枚二等軍功章,和一個國營醬油廠工會主席的位子。20世紀90年代初國企改革,夏躍進拉了一幫子人以收廢品的價錢買下了國營永康鎮醬油廠,並改名為永康實業有限公司,牌子倍兒響亮,躍進同志的頭銜也由工會主席歷史性地轉變為董事長。

  擔任董事長以來,夏躍進可謂日進斗金,賺得盆滿缽滿,用農村的話說,那是撒尿都帶著油花。同時,沒有知識帶給他的缺憾也是深刻的,譬如去了城市裡,夏躍進光認識「廁所」和「男」「女」二字,就是對「WC」視而不見,找不到解手的地方幾乎要憋出前列腺炎來。這讓夏躍進深刻認識到知識——特別是英語知識的重要性。

  於是,每一個傍晚,夏董事長都會把他那輛黑色桑塔納2000停在學校前面的操場上,然後西裝革履地靠在車門外,邊優雅地吸煙邊等我補完課放學。不得不強調的是:這些場景的背景是20世紀90年代的湖南農村,當時路上跑得最頻繁的還是拖拉機和三輪車(當地方言叫「啪啪車」,因為是柴油引擎,聲音特別大,一路走過發出「啪啪啪啪」的聲音而得名;裡面兩個長條凳可以坐十來個人,是從鄉下去縣城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只是跑起來太顛,如果不抓穩車上某個地方,很可能從車上顛下來落在路邊的水田里),西裝類似於當今女人的婚紗——只有結婚的時候才穿。我強調這些只是想告訴諸位:夏躍進同志的這套裝備,確實是比較「躍進」——豈止是「躍進」,簡直就是「放衛星」!夏躍進的「衛星」放出來,把年輕貌美的葉馨給晃倒了。從師範學校畢業的葉馨,按理說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只是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也有這麼「風度翩翩」的人物。

  當時我還在悶著頭拚命學習英語和暗戀「葉老師」,全然顧不上週遭發生了什麼:不顧葉馨老以補課之名打聽夏躍進這些那些的,也不顧夏躍進老以督促學習為由打聽葉馨這些那些的,更不顧葉馨補課時間越來越短,跟夏躍進交流時間越來越長,還美其名曰:齊心協力共同幫助夏拙提高英語水平。

  直到有一天,老媽孫老師不再讓我去葉馨那裡補課,理由是我英語水平已雄踞全班第一——但為時晚矣,我去也罷不去也罷,夏躍進是要去的,不但要去,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好像要學好英語為祖國的「四化」建設做貢獻的人是他而不是我。葉馨更是好為人師無比執著,甚至連飯碗都可以不要——她真的辭去了當老師的差事,去夏躍進的「永康集團」上班了——她在夏躍進辦公室裡間的臥室裡上班。

  當全鎮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這事之後,我才搞清楚狀況:我的暗戀對像葉馨老師真的成了我的父親夏躍進的對象,而我的母親孫老師作為夏躍進同志的原配夫人,已經攜款數萬元、雄踞三層樓房一幢,光榮地退居二線了。

  ……

《斑斕:畢業了,當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