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煤黑(2)

  「還沒有,等下就過去。」我掏出在榮濤那裡掙的一萬塊錢交給葉馨,「以後不要那麼辛苦,多保重身體,帶好妹妹。」幾番推辭之後葉馨收下了錢,我轉身的時候葉馨哭了,那眼淚裡蘊含著什麼?感動?內疚?或許還有無人關心、獨自打拼的苦難……我快步離開了院子,直奔白泥湖監獄。

  夏躍進在玻璃幕牆後面,看上去倒是紅光滿面。

  「你胖了。」我告訴他。

  他笑了笑,「定量吃飯、按點睡覺、每天勞動,又沒什麼要操心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為他描述的田園牧歌一般的生活。

  「我去家裡看了看——挺好的,夏敏也長高了,很漂亮很可愛。」

  「嗯,要是有空,經常回去看看吧,你葉阿姨一個人在家挺不容易的。」夏躍進低下了頭,那神態像個一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

  「那恐怕沒機會了。」

  夏躍進抬起頭。一臉愕然。

  「我準備當兵了,這個月25號走。」

  「真的?!」夏躍進從椅子上跳起來,似乎蘊含著驚人的爆發力,把看守他的獄警嚇了一跳,不但如此,玻璃外面的我也給嚇了一跳。

  獄警跑過來,拿著警棍抵著他的脖子不由分說地把他拖回去。

  我傻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解釋什麼。

  夏躍進被獄警架著,梗著脖子向我張望,嘴裡大聲喊著什麼。隔著厚厚的玻璃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但從他那興奮得難以自制的表情中我知道,他那是鼓勵,是讚許,是久違的開心和感動。

  這次見面到此為止,唯願裡面的人能對他好點。

  24號晚,「B4」組織了一次「末日狂歡」,我們在湘城最大的「鑽石錢櫃」KTV,點了最豪華的中包,叫了數十支啤酒,買了堆積如山的零食小吃。我們決定花光身上最後一個子兒,再開始在部隊的涅槃、新生。

  特邀嘉賓還有吳曲和謝蕊寒,她們對我當兵的事大感意外,謝蕊寒第一個問題便是:「劉菁知道嗎?」我千叮嚀萬交代,總算讓她答應不告訴劉菁。吳曲一開始還好好的,溫柔如水,除了一首接一首的綿綿情歌就是死盯著安哥看,那眼神,是塊鐵都該給她盯化了。到了後來幾瓶酒下肚她就不行了,又是哭又是鬧,眼淚汪汪的,看著讓人肝腸寸斷,沒辦法安哥只能先送她回去了。沒過多久,謝蕊寒跟歐陽俊走了,看來歐陽俊是準備把他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場盛宴留給謝蕊寒了——可以斷定,他們的感情比我們想像的要深。

  包廂裡只剩下我和易子夢,我們相顧無言,啞然失笑,如同兩條被暴雨淋過的野狗。

  「唱不唱?」

  「唱!」

  易子夢唱起了他的主打——《那一夜》。「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那一夜我傷害了你……」易子夢唱得聲嘶力竭,給人感覺不像是在唱歌,而是像掉進了荒原上的枯井中,只能絕望地求救。

  門推開,包房外面嘈雜的聲音傳進來,易子夢停止了他的歌唱,我們把視線轉向門口。

  是顏亦冰。

  易子夢走了,切換成靜音模式的包廂裡寂靜無聲,只有背投上放著爛俗的MV,顏亦冰什麼都沒有說,靜靜地走向點歌台。她點了《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一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他們都老了嗎

  他們在哪裡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

  我的眼中開始騰起霧水,恍惚間又回到了第一次我們一起在KTV時的場景,彼時的顏亦冰看上去高貴端莊,如同米洛斯的阿芙羅狄德。只因這首《那些花兒》,便讓我不顧一切,似乎為了她可以跟誰拼了……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裡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

  唱到「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時顏亦冰已泣不成聲,透過包廂中昏暗的玻璃牆飾,我看見自己也是淚流兩行。我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別煽情了。

  顏亦冰轉過身來狠狠地箍住我,久違的吻如雨點一般密集地砸來。她的淚水冰涼鹹澀,灌進我的嘴中,如同一杯醞釀多年的苦酒,只消一口,這酒就讓我醉了,醉得徹底失去了理智,我撕扯她的衣服,扒下她的褲子,以前所未有的野蠻方式闖進她的身體。

  「啊!」因為痛楚顏亦冰叫了出來。我停住了,稍微冷靜下來。

  「不要停。」顏亦冰躺在KTV的沙發上,頭枕著沙發的扶手,雙手扶著我,眼神中帶著祈求。

  在循環播放的《那些花兒》的伴奏中,兩具失散已久的身體又一次融在一起。

  結束之後,我趴在她身上,端詳著她。

  我原本以為她在我的腦海中已經變得陌生,可是她的眉眼、她的高鼻樑、她帶著稜角的嘴唇、她細細的脖頸和精緻的鬢角,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真實。

  「在想什麼?」我問道。

  「第一次跟你在一起,也是在沙發上。」顏亦冰看著我,輕聲地笑著。

  「是,那時是在畫室,」我轉過頭來,仰望著天花板上的燈影,「命運就像一個閉合的圓,總以某種相同的方式開始和結束。」

  顏亦冰的眼中再次漾出淚水。我再次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也知道我當兵,對嗎?」

  顏亦冰沒有回答,反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當兵?」

  「保家衛國,獻身國防。」

  「我不是面試官!」

  「那你還是別問了。」

  「為什麼?」

  「你的劉總沒跟你說起過嗎?」說話間我已推開她,起身穿好衣服。

  顏亦冰怔怔地看著我。

  「你的劉總沒有告訴你他有個女兒跟我們一般大,還剛好跟我們是同學?」我鄙夷地看著她,剛才的似水柔情早已煙消雲散。

  「你是說——劉菁?」「劉菁」二字已卡在顏亦冰的喉嚨中出不來。

  「是的,劉菁。你的同學的老爸是你現在的男朋友!還差點他媽的成了你前男友的岳父。顏亦冰,你不覺得命運是個天才的導演?」話有點拗口,但我還是利利索索說完,在她發呆的空當,我穿好最後一件外套摔門出去了。

  湘城的11月已經到了初冬,凌晨的北風刮在臉上,像鋒利的冰刃一般,似乎隨時準備割下人的耳朵。我戰戰兢兢地前行,頂著呼嘯的夜風艱難向前,舉步維艱。

  顏亦冰追了出來,她攔著我,讓我聽她把話講完:「十分鐘——算我求你,好嗎?」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真讓我意外,高傲得如同黑天鵝一般的顏亦冰也會求人?

  因為天冷幾乎所有的門店都已經打烊。我們只能找一個背風的地方坐著,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快點說吧,十分鐘。我聽完你的解釋,明天我就是一個大頭兵了。」

  顏亦冰沒有說話,只是從胸口的衣兜裡摸出一張照片,放進我手裡。

  照片還帶著她的體溫,但頃刻之間便涼透了。

  「這老太太是誰?你奶奶?」我無不疑惑地等著她的下文。

  「我媽。」

  我再次端起照片藉著昏暗的路燈光細細看了看,照片中的人滿頭白髮,瘦骨嶙峋,臉上如黃土高原的地貌一般千溝萬壑,被褶子分割得支離破碎。我調動腦中所有的美術細胞,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照片中的老太太跟眼前漂亮高貴的顏亦冰畫上母女關係。

  「養母?奶娘?」

  「親媽!」顏亦冰的聲音在寒風中同樣凜冽。

  「她看上去身體不好……」我開始冷靜下來,字斟句酌。

  「無所謂,已經死了。」她慘淡地笑了笑。

  「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12號。」顏亦冰看著遠方,眼睛裡充盈著淚水,在路燈下熠熠閃光。

  「真的對不起。她是因病嗎?」我突然想起過年時顏亦冰在家裡許久沒跟我聯繫的理由,想起開學後她在酒吧裡「炒更」的辛苦,想起今年以來她那鬱積不散的愁容。

  「尿毒症。」顏亦冰告訴我,那種病幾乎是絕症,除非換腎。

  去年得的病,寒假才查出來是尿毒症,堅持了半年,快撐不下去了。醫生說必須換腎,顏亦冰做了體檢,看自己的腎跟她母親的是否匹配,如果可以,就分給母親一個腎——結果是不行。然後就得到處找腎源。而那個開支,至少是四十萬。

  「知道我那時為什麼那麼辛苦了吧?知道我為什麼那麼需要錢了吧?」顏亦冰笑看著我,看得我無地自容。

  之所以選擇報名《中國偶像》,是因為裡面巨額的獎金****,踏進那個圈子才知道,裡面存在著太多黑幕,總有一雙雙手,在時刻推著你往東往西。

  要想進入賽區決賽,首先得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因為票數決定去留,而選票說白了就是人民幣。

  「賽區晉級賽的時候,有一個人來找我,說他們老闆可以幫我順利晉級。前提是跟他們老闆『交朋友』,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還是答應下來了。因為當時我媽需要靠透析維持生命,每個月的開支就是兩萬元。在那之前,我已經頂不住了,開始到處借錢——包括高利貸。」顏亦冰的淚水滾落下來,「我不是還找你借過一萬嗎?你知道嗎?我最不願意的就是找你借錢。」

  「為什麼?」

  「夏拙,你是我唯一真心相對的男人,我希望我們的關係只是最單純的愛情,而沒有任何雜質,你明白嗎?」

  我的心一陣陣絞痛。

  「我答應之後,很快便拿到一筆錢,並且順利進入總決賽,加上後來的獎金,四十萬也湊齊了,可是……」顏亦冰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輕輕地轉過身,把她摟在懷裡,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她的身體瑟瑟發抖,如同一隻可憐的被人遺棄的小貓,「始終沒有合適的腎源。我典當了自己的身體也沒能換回母親的生命。」

  儘管知道千不該萬不該,我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父親呢?」

  「父親?父親……」顏亦冰神情木然,口中不斷地重複著「父親」這兩個字,許久才喃喃道,「我沒見過我父親……」

  ……

  在去部隊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顏亦冰蜷縮在湘城11月子夜的寒風中,我聽她講述從未示人的如同《霧都孤兒》一般悲涼憂傷的童年故事。

  聽過故事,一切都得以釋然,一切都獲得諒解。也好,在離開湘城之前,總需要一個了斷——乾脆的、徹底的了斷。

  「夏拙,如果說大學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話,只有你,和我們一起走過的那段時光。」分手的時候顏亦冰這樣說道,末了她又補充道,「劉菁是個好女孩,我對不起她,但那混亂的一切早已在我母親去世後結束。無論如何,她沒有錯,不能成為你放棄的理由。」

  我苦笑一聲,眼淚流了出來,順著脖頸灌進胸膛,涼透了自己的心。

  2007年11月25日上午十時許,二十二歲的大四學生夏拙剃著光頭戴著紅花穿著肥碩的軍綠色作訓服,在威風的鑼鼓聲中爬上部隊接兵的東風大卡車的時候,人武部的操場上人頭攢動,到處是哭哭啼啼的家長和傻不拉嘰的新兵。孫老師沒有送他,夏躍進沒有送他,湘城大學的老師同學沒有送他,劉菁也沒有送他——劉菁應該還蒙在鼓裡。就這樣吧!

  軍車「光當光當」地往前開了,還夾雜著接兵幹部的呵斥和家長們的哭聲,像極了杜甫《兵車行》中描述的情境。謝蕊寒和吳曲拉著手站在人武部的操場上,開始還緊跟著車隊奔跑,直到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才停了下來。吳曲的一聲「林安邦,你回來」撕心裂肺,劃破長空。這一聲淒厲的呼喚蓋過了所有的嘈雜,湮沒了所有的糾葛,牽絆了許多綠色軍裝包裹著的遊子心。

  吳曲和謝蕊寒兩人在操場上相擁而泣的身影越來越小,讓人看了不勝心酸。

  歐陽俊背對著安哥坐在四處透風的車板上,兩人把帽簷壓得一樣低。在這一刻,安哥是否為他的這個偉大的夢想而感覺到後悔,歐陽俊是否為他的這個不得已的選擇感覺到悲傷,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看到了一直代言「硬漢」形象的安哥那稜角分明的下巴在「吧嗒吧嗒」滴著水,我只是看見一向以「情場老手」自居的歐陽俊鼻子一張一翕的,鼻涕流在了那風度翩翩的嘴上,他擦都懶得擦!

  此時此刻,劉菁在做什麼?

  我是不是應該慶幸沒有告訴她這個消息,才不至於經歷如此生離死別的場景?

  想起劉菁,我的心中隱隱作痛——不是那種針刺一般尖銳的痛,而是被一雙無形的手強摁在水中感覺發悶到幾近窒息的痛。

  回想起來,從那個10月的深夜邂逅那天起,我給她帶去的全是傷害和折磨。歐陽俊說過顏亦冰是上帝發給我來體味世間痛苦、感受人生坎坷的,我想,我才是上帝給劉菁的懲罰和磨難。

  劉菁,我終於撤離了你的視野,唯此你才能獲得幸福。

  祝你幸福。

《斑斕:畢業了,當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