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殺你?」豐城又捋了捋鬍子,「嗯……你說,你都知道這麼多事了,我是殺還是不殺呢?」
  「求求你,我現在真的不能死。」
  「求我?一點誠意都沒有。跪下看看啊。」
  雪芝立刻跪下。
  空寂的練劍場中,燭影搖紅。
  雪芝的聲音溫軟,若蚊鳴:
  「求求你,豐掌門……開春以後我要給爹爹燒香上墳,我答應硃砂姐姐給她帶杭州的小吃,我,我還那麼年輕,我還沒有嫁人,我不想死……」
  豐城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張狂而不可一世,幾乎將雪芝所有的聲音都蓋去:
  「想不到名滿天下的女中豪傑重雪芝,在臨死的關頭想的還是小女兒的心事。就你這般,如何接管得了你爹的大業?」
  雪芝低垂著眉目,顯得那麼卑微,那麼渺小:「王者霸氣只屬於像豐掌門這樣的男人,女中豪傑這樣的稱呼,不過是用來敷衍我們這種逞強的小女子罷了。」
  豐城笑得比方才更狂了:「哈哈哈,女人到底只是女人!」
  雪芝抿唇不語。
  一陣沉默過後,豐城突然陰惻惻道:「你想把我當猴耍?奉承的話我聽多了,就你這水平,不痛不癢,能改變什麼?雖然我也捨不得殺了你這美人胚子,但是——」
  陰寒的劍鋒指向了雪芝的頸項。
  雪芝下巴被劍鋒抵住,被迫抬頭。
  大紅的風帽隨著這一動作滑落。烏黑稠密的長髮襯托著一張無可挑剔的臉,雪芝眨了眨眼,淚光在濃而長的睫毛上顫抖閃爍:
  「豐掌門……」
  豐城的腦中有那麼一瞬間的空白。雖然他的表情沒變,但是眼神已經寫得清楚明白——他根本下不了手。
  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在聽到這個聲音以後,雪芝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人說了什麼——因為這聲音略顯中性,柔和卻有些低沉,像是少婦,又像少年,實在太特別,太動聽,只要聽過的人,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然而,這個聲音說的卻是:
  「豐城,殺了她。」
  聲音是從南面的秘道中傳來。雪芝瞇著眼,裡面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雪芝突然感到不寒而慄。
  這人,莫非是從她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那了?
  也就是說,她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存在。而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來來去去卻不動聲色……直到豐城趕來?
  豐城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又道:「若說這女人沒野心,怕只有蠢豬才信。她裝模作樣,也就只有你這頭蠢豬才信。」
  豐城想要反駁卻忍住,顯得十分尷尬。
  「若不是我現在不能動,她早就死了。」那人冷冷道,「動手。」
  豐城又一次握緊寶劍,回頭看向雪芝。
  雪芝仰頭望著他,輕輕蹙眉,一直搖頭:「掌門,不要,不要……」
  劍柄已被汗水打濕,豐城明顯不知所措。
  「你聽好,你今天不殺她,以後就是她殺你。」那人有些惱怒,「你不要忘記了,她的身份是什麼。更不要忘記了,你偷學的是什麼武功——殺了她!」
  豐城突然目光堅定許多,像是下定了決心,舉劍。
  就在這時,雪芝突然以雙手握住他持劍的手:「得到的東西再摧毀,豈不更好?」
  豐城就這麼滑稽地定格。
  裡面的人已經發怒:「豐城!!」
  也是同一時間,雪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腿上重重點了兩下。豐城腿一軟,跪倒在地。寶劍也跌落在地。
  再沒時間走回開始的秘道。
  雪芝拉開小門,衝了出去。
  她剛出去,便有一塊小石自南面的秘道中彈出,解開了豐城的穴道。
  豐城這才如夢初醒,拾起寶劍,追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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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小門外又是一個暗道,而且上方還沒有打洞,只能摸黑前行。雪芝方才跪了很久,這會兒頭暈腦脹,跑得十分吃力。所幸不遠處有光源,而且空氣越來越冷,看樣子是通往室外的出口。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雪芝心跳加速,更加賣命地往前跑。
  離出口近了,她才看清,光是透過密密層層的枯籐灑進來的。還有數根枯籐順著牆壁蔓延進來,從上方垂落。
  她衝上前去,拉扯枯籐。但籐條糾纏在一起太多,根本沒法拉動。因為過度用力,手指已經開始流血,卻都是無用功。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殺氣越來越重。
  一定是機關,一定有什麼地方……
  對,籐條!
  雪芝開始試圖拉扯從上方垂落的枯籐。先從最長的開始。
  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根都試過了,都沒用。
  她已經可以聽到豐城的喘氣聲。
  開始左右拉扯籐條。
  終於,往右拉的時候有一點動靜。她持續拽扯,原來這籐條是個仿推門,往旁邊拉開以後,道路豁然開朗。
  衝出秘道,觀察四周。
  原來這是華山半山腰的樹林。前方一里外便是盤旋而上的階梯。
  已入夜。
  冰天寒風中,山林中的樓層若隱若現,樓頂蓋滿積雪。整個世界一片蒼茫,只有遠處屋脊上掛的燈籠,和有些破舊的對聯,顯得紅艷而奪目。
  她直奔階梯。
  身後的豐城窮追不捨,卻一言不發。因此令人更加心慌。
  眼見階梯就要近了,她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往上,還是往下?
  上面是豐城的地盤,人數眾多,但是如果林軒鳳等人還未離開,她便逃過一劫。但如果他們已經離去,她恐怕是九死一生。
  下面是山腳,天色已晚,外面人煙稀少。她有孕在身,身體虛弱,就算手持利器也未必能頂得上豐城三十招,況且此時手無寸鐵。倘若被他追上,依然是凶多吉少。
  她急需做一個判斷。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被一塊厚雪淹沒的巨石絆倒,重重摔在雪地中。
  而在她爬起來的短短的時間裡,豐城的腳步聲幾乎已在她的腦後。
  她剛站起來,耳邊傳來尖銳的劍聲。
  也是同一時間,猩紅的鮮血濺落在滿地白雪上。
  背後的皮肉像是已與骨頭分離。雪芝淒厲地慘叫,卻沒有時間理睬身上的傷。她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地向階梯衝去。
  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她卻滿腦子都是上官透。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自己的身邊,她一定不用吃這麼多苦,不用冒這麼大的險。如果他在,就一定會保護她的。
  若她死了,最遺憾的事,一是未能承擔起肩上的重任,另一個……就是他了吧。
  這一瞬間,對上官透所有的恨都化做虛無。
  她只想見見他。
  如果他在她面前,她一定不會再隱瞞任何事。她不願意到死還不讓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她現在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他聽說她懷孕了,會是怎樣的反應。
  揮劍聲又一次在身後響起。
  她急速轉身,徒手接住豐城的攻擊。劍十分鋒利,手上的血幾乎沒有經過任何緩衝,便順著劍身流下。
  疼痛已經蔓延至全身。
  她原本已被抽空了力氣,卻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堅強。
  就算用盡最後一次呼吸的力氣,她也要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他們的孩子。
  夜色淒清。
  風雪中,樓台間。黃燈籠的燈芯隔著紙燃燒,連紙窗後都是一片瑩黃,明明晃晃。雪芝大紅色的斗篷上沾滿雪粒,鮮血又灑了滿地,彷彿世界只剩下了紅與白。
  豐城後退一步,高舉寶劍。
  她就快要死了。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自己的面前……
  孩子——
  不,她不會告訴他自己有孩子。如果她死了,他一定會悔恨終生。而她深愛他,不願他難過。
  她想,她會告訴他……
  有很多人的腳步聲靠近。
  階梯轉角處,視線的盡頭,一行人點著火把,自山上走下。
  大雪紛飛,幾乎淹沒火把。
  如果他在她的面前——
  帶頭的人一襲白衣,狂風鼓滿了他的白色大氅,帽簷被風吹下,青絲亂舞。
  「芝兒……」上官透愣了愣,便加快腳步跑過來,「芝兒?!」
  豐城看向他們,也愣住了。他沒有蒙面,撤退的速度比誰都快。眨眼之間便逃入樹林,消失不見。
  雪芝一下跪在地上。
  上官透趕到她面前,接住她,她才沒有整個人埋入雪中。
  「怎麼回事?」上官透也跪在雪地中,將她緊緊摟住,「這……這……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雪芝滿手是血,所以只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臉。
  上官透對身後的人喊道:「你們快去追!那人朝西邊逃去了!」
  人群紛紛從他們身側擦過。
  雪芝急得拽緊上官透的衣襟:「別,你不要去。」
  「我不去,我就在這,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離開我身邊。」
  她是不是要死了?
  對,她記得,有話要對他說。
  鵝毛大雪凌亂飄舞。
  她鑽進他的懷中,吃力地呼吸。
  「我……喜歡你。」冰冷的空氣流入喉間,她咳了兩聲,嘴邊卻掛著淺淺的笑,「從三年前,就一直喜歡,很喜歡……」
  她仰頭,如願以償地看到他怔忪的神情,宣告勝利一般地笑著,然後輕輕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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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重火宮。
  朝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