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分之一個地球的相思(1)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那樣的想你。

  醫生爺爺奶奶家有個大院子,老兩口種了很多樹。不是花不是草,是樹。袖珍型的小香樟,小鐵樹,小臘梅。午後,老兩口並排坐在陽台上一起曬太陽。看著他們的背影,想到幾十年後,倘若我和顧魏也能夠這樣,手挽手,互相絮絮叨叨,那是多麼好。

  我曾經問過顧魏,如果不是我,那麼會是誰。

  顧魏想了想說,可能會找個同行,醫生或者醫院的行政人員。

  我惡行惡狀地問為什麼。他說,年齡逐漸大了,父母也會急,自己沒有充足的時間去經營一段戀愛,所以,應該會接受父母或同事介紹一個同單位或同圈子的人。找個醫生,不會嫌他上班忙。找個行政人員,就有個人能多偏顧家裡一點。然後兩個人中規中矩地熟悉,戀愛,結婚,生子,過日子。

  他說得很平淡。

  我可以想像他和另一個白大褂在一起時微笑的樣子。我不會矯情地評論那是不是愛情,因為,如果不是顧魏,我或許也會在同圈子找一個別人眼中合適的對象,面對同樣的婚戀過程。同一工作系統內的戀人,由於工作性質和內容的相似性,總是比跨系統的戀人更能理解對方。

  我看著他的眼睛,想像他現在面對我的眼神和面對他「可能女友」的眼神會有什麼不同。顧魏安靜地任我盯著他看。他在我面前一向安然而坦誠。

  「我要是當初也學醫,這會兒我們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啊,白白浪費這麼多年。」

  顧魏莞爾:「那我們倆估計一個月才能見一面,太忙了。」

  我捏捏他的耳垂:「你當初要是不忙,我就找不到你了。」

  顧魏一直覺得醫生是個非常不適合戀愛的職業,疲倦,忙碌,不自由。他非常努力地想彌補這些不足,嘴上不明說,但是字裡行間舉手投足,會時不時有歉意流露出來。過去的三年,他一開始的靠近,到後來的猶豫,再到之後的篤定和努力,我都看在眼裡,看得我無端地心疼。

  我連忙轉移話題:「醫生,你上學的時候語文和英語哪個好?」

  顧魏想了想:「英語吧。」

  兩個悲劇的理科生……

  「那--以後孩子拿回來的語文試卷成績太難看,我是訓還是不訓啊?不訓吧說不過去,訓吧他這基因不好。嗯,這麼著吧,以後所有日常管理我來,思想工作我也能做,打屁股這種暴力事件還是等你回來吧,咱們倆先分下工……」

  顧魏笑得低沉:「你又轉移話題。」

  2012年的元宵節,我留在X市和顧魏的家人一起過節。

  晚飯前,顧魏去臥室叫奶奶。一分鐘後,房間裡傳來他的喊聲:「校校!打120!」

  那天晚上,我們在醫院度過。

  影像科主任一張張翻過CT掃瞄圖,最後什麼也沒說,拍了拍顧魏的胳膊。顧魏看著屏幕上那張片子,不動也不說話,良久之後,點頭道了聲謝。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等到真正到來的那天,他依舊覺得「胸口悶」。

  相比顧魏,爺爺反倒沉著許多。兩周後,他握著奶奶的手:「我們回家吧?」

  病床上的奶奶一臉安詳地點了點頭。

  顧魏明顯瘦了下來,他堅持隔一天回一次爺爺奶奶那。我撫過他手腕突起的骨頭,終究什麼也沒說。

  2012年的新年,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過年時,我給奶奶打電話拜年,顧魏把手機貼到她耳邊。

  「奶奶,給您拜年了。」

  「好,好。」

  我聽到奶奶輕而低的聲音,鼻子有點酸:「過幾天我就回去看您。」

  奶奶笑得柔和:「好。爺爺奶奶想你了。小北也想你了。」

  世上最難過的事,莫過於看著親人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回到X市後,我有空就會陪著顧魏去爺爺奶奶家。在老人面前,他滴水不漏,笑意溫和,只有回到房間的時候,才會流露出無力感。

  4月17號,凌晨三點多。

  我睡得很不安穩。黑暗中,手機震動起來,我驀地醒過來,按下接聽鍵--

  「奶奶不行了。」

  我聽見顧魏低低的聲音,心也跟著沉下去。

  「我剛打電話給陳聰讓他提前來頂我的班。」他必須要保證崗上有人。

  我立刻起床換衣,跑出校門攔了出租往醫院趕。天還黑著,我看見顧魏奔出大樓。身後大廳的燈光只能照出他大口呼出的白氣,卻看不見他的表情。一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車裡氣氛沉默而低迷。等紅燈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食指緩慢地點著方向盤,只能撫一撫他的手臂。

  到了家按門鈴,我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門很快被打開,醫生娘輕聲說:「快去。」我們直衝臥室,奶奶正躺在醫生父親懷裡。

  顧魏單膝輕輕跪在床邊的地毯上,伸出手與她的握在一起。

  奶奶瞇著眼睛,緩慢地打量他,拇指輕輕摩娑他的手,視線又轉向我,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我環著顧魏的肩膀,一起看著這個溫柔堅韌的老人,在經歷了一生的跌宕起伏之後,在子孫的環繞中閉上了眼睛,安靜得好像睡著了一樣。5點57分,醫生父親抽出托住她側頸的手,搖了搖頭:「走了。」在早晨稀薄的陽光裡,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顧魏握了握她的手,再輕輕放開。醫生娘上前給老人換衣服,我們退了出來。

  我牽著顧魏來到陽台,瞇著眼睛看天邊慢慢灑開的陽光,穿過這個季節特有的淡淡晨靄。

  顧魏坐在陽台的小方桌上,木質桌面上刻著的棋盤已經褪了顏色,表面由於經年累月的擦拭泛出光滑的色澤。他伸出手指滑過上面的凹痕:「小時候,爺爺就在這張桌子上教我下棋,我和奶奶兩個人對他一個。」

  我撫了撫他的背,顧魏慢慢眨了眨眼,抱住我的腰,臉埋進我懷裡。早晨的空氣有些涼,他呼出的氣息溫暖地熨貼在我胸口。我撫著他的頭髮:「你以後可以繼續用它來教我們的孩子。」

  生命總是不斷輪迴,我們不能控制它的來去。所以我們坦然面對曾經經歷的,珍惜正在經歷的,對即將經歷的抱持希望,這樣,至少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可以安詳平靜,沒有缺憾。

  從小到大,我參加過很多葬禮,最近的一次是大三,離世的是我的同學,血液方面的疾病。那是一場所有人都覺得難以接受的葬禮--那麼年輕,那麼突然,三個月前還活蹦亂跳地和我們在一起。

  在葬禮上,一位留學生做的最後致辭,有一段我到現在仍然記得。

  「During our lives, there've always been departures with families, friends or lovers.

  They passed off, ran  best time was spent with you, and with her forever.」

  顧魏是長孫,守孝任務重。他自從早上在我肩上閉目養神了一刻鐘,就再沒合過眼。靈堂佈置好之後,他換上了黑色西裝,接待前來弔唁的人。

  守靈三天,顧魏基本沒睡過。

  「校校,帶小北去休息一會兒吧。」醫生娘拍拍我的胳膊。

  我過去牽起顧魏的手,拉他進書房,把他安置在靠椅上:「睡一會兒。」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拉住他的手:「閉目養神。」

  顧魏眨了眨眼,慢慢閉上。我靠在他面前的書桌上,看他呼吸平穩,卻很不踏實,眉頭時緊時松,十分鐘都沒有,就又張開眼,看著我不說話。

  我直起身,被他拉到身前。兩隻手從我的線衣下擺伸進來,環到腰後,慢慢往上走,一直貼上蝴蝶骨,收緊,臉貼在我的胸口。

  我吻了吻他額頭,抱住他肩:「我在這看著你,睡吧。」

  顧魏終究是就這樣睡了過去。

  如果說顧魏的反應讓我心疼,那麼爺爺的反應則讓我憂傷。端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望著遺體,吃飯,睡覺,出神,帶著老人特有的滄桑和安定。

  顧家的男人,他們的悲傷,不外放,不失常,沒有眼淚,沒有絮念,得體地待人接物,禮貌地迎來送往,卻把自己靜默成一尊空心的木頭,不冷不涼,卻清晰地讓你知道,他的心少了一塊。

  葬禮結束後,爺爺拿出一方盒子:「這是奶奶挑的。」

  一旁的醫生爹朝我們微微頷首,顧魏接過:「謝謝爺爺奶奶。」

  盒子裡,是一對羊脂玉掛墜和一張小帖子--佳兒佳媳。

  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去世造成的影響,顧肖同志倦鳥歸巢了。我答辯那兩天正好他返回X市,顧魏去接的機。等我忙完學校的一攤子事回到顧魏公寓,一打開門,一股酒味,我看見癱在床上「大」字形的人,頭疼地撥通電話:「醫生,你的床上,究竟是怎麼回事?」

  簡單地說來,顧肖同志又失戀了,被傷透了心的人終於悔悟好姑娘還是在祖國,於是回來了。在酒吧窩了一晚上,昨天中午被顧魏拎回公寓。晚上顧魏值班,於是沒人管的人,就繼續喝。

  看著面目全非的公寓,我實在很想吼一句:在國外漂了幾年您這是養成了什麼破毛病啊!

  顧魏交接完班回來的時候,我剛把沙發清理出來,讓他開窗通風後,我出門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

  正抱著一堆東西,手機狂震,我騰出一隻手費勁地接起--

  「老婆!」喊得驚天動地。我懷裡的東西差點掉一地。

  「嬸嬸過來了。最多還有半個小時就到。」

  「嬸--顧肖媽?!」

  「嗯,我媽告訴她人在我這,嬸嬸一聽二話不說就過來了。我媽現在追在後面。」

  「Jesus!」肖嬸嬸那女王氣,看到一片狼藉,顧肖會被現場拆了的。我趕緊把手裡的一堆東西堆到收銀台上,「你先把顧肖弄醒,拎去沖澡刷牙,被子晾出去,床單扔洗衣機,我馬上回去。」

  我們剛勉勉強強打掃完戰場,人就到了。

  肖嬸嬸:「你什麼時候到顧魏這的?」

  「前天。」顧魏。

  「昨天。」顧肖。

  我扭臉,你們倆要不要這麼快就露餡啊……

  整整半個小時,面對肖嬸嬸的所有提問,顧肖一概不作任何回應,頗有幾分流氓色彩。

  肖嬸嬸起身:「跟我回家。」

  「我住我哥這。」顧肖態度堅決,死不鬆口。

  最後,醫生母子一同和稀泥,才把肖嬸嬸給勸回去。

  顧魏送走人回來,顧肖對我抬了抬下巴:「她怎麼還不走?」

  嘶--

  「顧肖,是佛也有三分火。」你當我是石雕像不會上火的麼?

  顧肖撇嘴:「我現在看到女的就煩。」

  顧魏打開門:「馬路斜對面有個公共廁所,你到男廁所裡,愛怎麼清醒怎麼清醒去。」

  顧肖默不作聲,過了半天,眼睛紅了:「找個好姑娘怎麼就這麼難?」

  顧肖其實算得上是天之驕子,良好的家世相貌,學業上工作上更是算得上順風順水,說起來花名在外,其實--他不是泡妞,他是被泡。有時候條件好也不見得好,因為太容易被人當成狩獵目標。並且,他偏好和他背景經歷類似的女孩子,走到後來往往成了一盤王見王的死棋,再加上在私事上他又是個刺蝟性格,所以每次分手都得不到別人的同情。

  我看著明顯萎靡的人,歎了口氣:「顧肖,婚姻和愛情不同。面對相親對象,你可以把對方的家世學歷身家相貌加加減減,看看和你在不在一個區間,但是這樣的評估不能幫你找到一個女友。」愛情或許到最後會是一場加減法,但是開始不會是,「一個女孩子只因為你上過什麼學賺了多少錢做著什麼職務而決定和你在一起,這種女孩子不要也罷。再理智的愛情,總歸有個不理智的誘因作為開始,那些條條框框的東西,絕對不會成為愛情裡心動的理由。」

  我不知道我和顧肖算不算冰釋前嫌了。雖然他在我面前依舊刺蝟一隻,但是自從那天我和顧魏與他促膝長談了一下午之後,他倒是再沒找過我麻煩。想想,我真是個善良的嫂子。

  醫生筆跡:你這句話最好別讓顧肖聽到。

  六月,又是一年離別季,我們完全不悲傷。

  我和小草順利地邁入第四年的同居生活,用路人甲的話說,就是「陰險地佔用學校宿舍資源」。我的單位離學校不遠,邊學邊工作,路人甲和路人乙都簽到了不錯的單位。自此,第一小組的所有成員都繼續順利地在X市存活下來。所以這個月,免不了在一起混日子。如此一來,難免忽略了醫生。

  對此,醫生由一開始的特別理解,到比較理解,到最後,不想理解。

  這天,接到醫生電話:「咱們倆在一起三年了,吃個飯慶祝一下。」

  現在六月,這個三年怎麼算的??……

  泰國餐廳,一進門香辛料氣味迎面撲來,我衝著醫生的肩膀打了個噴嚏:「唔,味兒很正。」醫生大笑,天知道他今天心情為什麼這麼好。

  我們來得比較早,人不多。室內芭蕉葉層層疊疊,大理石水池引了活水,裡面的小紅鯉相當活跳,醫生經過的時候,有一尾從水池裡躍出來,翻了個身撲通一聲栽了回去,他笑著挽我在池邊的位置落坐點餐。

  水池前方是個小舞台,一支三人小樂隊在表演,主唱和貝斯手都是典型的泰國面孔,唱著柔軟的卡朋特。等餐的時候,我折著餐巾,無意識地跟著哼唱,直到一曲終了,一聲「Hi~」,我抬頭,貝斯手轉向我們這邊豎了豎大拇指,我瞬間不好意思了。看向對面的醫生,左手拖腮,右手好整以暇地點著桌面,鏡片後面波光流轉,我被秒殺,紅著臉往桌上趴,被他托住下巴:「不要亂趴。」

  我哀號:「醫生,你這個眼神太勾人,我吃不消……」

  醫生笑:「到底誰勾引誰?」

  我抱著醫生的檸檬汁不撒手,看著對面的人專心地拆烤小排,白皙的皮膚因為吃了辣椒染上點粉粉的顏色,看得我滿心歡喜,突然想給他唱首歌。其實我和醫生平時都算是穩重的人,只是撞到一起……

  吉他手剛唱完一首Hotel California,我就在醫生詫異的表情裡踏上舞台。

  I was standing all alone against the world outside

  You were searching for a place to hide

  Lost and lonely,now you've given me the will to survive

  When we're hungry,love will keep us alive

  ……

  下台的時候,貝斯手用生硬的中文調侃:「新婚,夫妻?」

  週末,三三照例抽空到我單位視察了一圈,給了個中肯的評價:「采光不錯。」

  兩人一人一杯果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咱們蕭工大腦裡短路的那根筋,是終於通了,肖仲義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餘生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