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程亂

酒罈在屋簷上打了個轉,骨碌碌落地,「砰」的一聲,摔個粉碎。

因這一聲異響,姜沉魚停指,淡淡的影子籠過來,抬頭,發現潘方不知何時已從屋簷上下來了,正立在前方。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潘方忽地伸手按住琴弦,沉聲道:「夠了。」

姜沉魚莞爾:「你覺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視著她,深邃的眼底有著難以辯解的情緒:「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這樣彈下去?」

姜沉魚歪頭故意做沉吟狀,眼見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開琴站了起來,緩緩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沒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像飛鳥掠起的波瀾,淺淺蕩漾,依依消散,最後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個,談不上悟不悟的,不過有兩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姜沉魚挑起眉毛。

「第一,頤殊不是秦娘。」潘方望著遠處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臉龐在亮光裡無比清晰,一字濃眉向上緩揚,眼窩處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堅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卻又帶著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魚從沒見過哪個男子,能將剛毅與溫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融合得如此完美。

潘方轉身,將目光對準她,一字一字道:「我絕對不會混淆二者,也絕對不會用誰來代替誰。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因此大亂陣腳,而忘記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誠,反倒令她慚愧。其實,昨夜她之所以不對頤殊他們解釋他為何會落淚,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這一驚乍之舉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況是為了那麼令人感動的原因。頤殊雖然現在不知道,但日後總有一天會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許就是情陷之時。可是,潘方現在卻清清楚楚地對自己說——他不會因為頤殊長得像秦娘就對頤殊產生什麼特殊感情。如此一來,頓時讓姜沉魚覺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心臟,「在我的這裡,並且,會一直在這裡,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魚的眼睛迷離了起來——這真是世間最美麗的一句情話。

美麗到,讓她無法再張口說話。

因為,無論再說些什麼,都是褻瀆。

她只能垂下頭去。

耳中聽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雙手下意識地伸過去。指上一涼,抬睫,卻原來是潘方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膏,幫她敷在手上。

她彈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酸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強行按捺著,沒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細如髮,連這種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勢極為靈巧,幾乎都沒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先是左手,然後右手,冰涼的感覺取代了燙灼的疼痛,姜沉魚感激道:「多謝。」

潘方收起藥膏,定定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是個好姑娘。冰雪天姿,又為人善良。」

姜沉魚一愣,有點驚訝他竟然會忽然說出這種話,正要自謙,卻見潘方的目光沉了幾分,眸底似有唏噓:「公子……與你今生無緣,是他的損失。」

姜沉魚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誰,更知道她與姬嬰的瓜葛!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小半步,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她猜度過江晚衣是否記得她,她猜度過船上那兩百八十人是否認識她,卻獨獨沒有想過潘方!

那日,同昭鸞公主去茶館時,她從頭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應該不會注意到她才是,後來就更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為什麼他會認得他?

看著她瞬間變白的臉,潘方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姜沉魚咬著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們卻真有緣,不是嗎?」

他們兩人,一個是姬嬰的門客,一個是姬嬰曾經的未婚妻,而今,同為出使程國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務——這樣的境地遭遇,當初又怎會預料得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萬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會洩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經被塵封了的往事,卻被某個有關聯的人刻意挑起,那種猝不及防的錯愕,以及無以適從的狼狽,還是讓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對方竟用那樣的話讚美她——「公子與你今生無緣」。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裝自己聽不見。

多想閉上眼睛,就可以假裝自己看不見。

那麼多多想多想,但最終,依舊只能靜靜地站著,直生生地看著,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許有生之年,姬嬰二字,必將成為她永遠的禁忌:挑開了,瘡濃疤深;遮上了,隱隱生疼。

如此,尷尬痛苦卻又不忍不捨的一種存在。

四周的氣氛一下子變得侷促了起來,為了消除那種侷促,姜沉魚逼自己抬起頭,回視著潘方,挑眉、揚唇,努力一笑:「其實……」

才說了兩個字,就聽得一聲淒厲的叫聲,伴隨著門板被重重撞開的聲音,一個人衝進驛站,撞得急了,收腳不住,撲地栽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後,好不容易停下,也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土,衝著姜沉魚就喊:「虞姑娘,潘將軍,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魚連忙上去攙扶:「李管家,發生什麼事了?別著急,慢慢說……」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慶面色如土,跟活見了鬼似的,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剛從宮裡傳出個訊兒,說侯爺、侯爺他……」

姜沉魚心中一咯,驚道:「師兄怎麼了?難道是他把程王給醫、醫……壞了?」她本想說醫死了,但字到嘴邊想起不妥,連忙換了。

「要那樣還算好了,他、他……聽說他昨夜假借就診之名,留宿宮中,半夜程王突然嘔吐,宮人們忙又去找侯爺,誰料、誰料……」李管家說到此處一拍大腿,急得滿頭大汗,「誰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是、而是……」

姜沉魚微微瞇起了眼睛。別人慌亂,她反而就鎮定了下來,瞳底似有冰霜凝結,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別人的床上麼?」

李慶大吃一驚:「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個別人,是不是程王最寵愛的羅貴妃?」

李慶跺腳道:「正是她!你說,這、這不是……色膽包天,完全置璧國的顏面,和咱們這些同來的人的性命於不顧麼!」

姜沉魚扭頭,看向潘方:「將軍怎麼看?」

潘方回答得非常言簡意賅:「陰謀。」

「那我們還等什麼?」姜沉魚諷刺地一笑,轉身,揚聲道,「來人,備車。」

李慶道:「虞姑娘要去皇宮?」

「嗯。」

李慶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爺?」

「沒有。」

「啊?」

姜沉魚注視著天邊的雲層,雲彩重重,層層鋪疊,可算燦爛,也可稱為不祥,就那麼模稜兩可地堆積著。她的瞳孔收縮著,壓低了聲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盡辦法拼卻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國體,羞我國顏,死萬次也不足惜。」

李慶呆住。

姜沉魚看了他一眼,卻又笑了,繼續道:「不過,即便要死,也要帶回璧國,由國主親自賜死,不容他手橫加裁決。所以,我們走——」

隨著這一聲走,車輪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還是晨曦明亮,這一刻,天邊的雲層翻滾著,直將墨色暈染人間。

一記霹靂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馬車抵達皇宮時,濃雲已將整個天空盡數遮蔽,宮燈映得濕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雙腳落地,裙擺就不可避免地沾了水。

李慶連忙打起傘,舉到姜沉魚頭上,而她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守門的侍衛,加重聲音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不讓見?」

侍衛彬彬有禮地笑著,態度恭敬,但話語依舊冰涼:「是的,三皇子交代過,他現在有事,不便接見各位貴客。」

「誰說我們要見三殿下?我們要見程王陛下。」

「皇上病重,非他傳召,一律不得拜見。」

姜沉魚瞇起眼睛:「那麼你告訴我,現在我們還能見到誰?」

侍衛彎了彎腰:「不好意思,各位,現在你們恐怕誰也見不到。」

姜沉魚擰起了眉頭,她料到對方可能會來這麼一招,然而,事情緊急,他們在宮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宮內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會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見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聲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過,東璧侯此刻尚在宮中,我們要見他。程王不會連我們要見本國的侯主,都要阻擋吧?」

侍衛曖昧地笑笑:「東璧侯現在……不方便見你們。」

姜沉魚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麼不方便?」

侍衛小小地尷尬了一下,然後道:「姑娘這麼急地趕來,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東璧侯犯下的可是大錯,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得出來就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連累著你們也……」

正笑得猥瑣,姜沉魚將臉一沉,厲聲道:「住口!我國侯主豈容你妄加置評?且不說事實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們乃是璧國的使臣,就算犯了什麼錯,也不允許你們私下審問!快去告訴你的主子,今日我們一定要見到侯爺!」

侍衛面色一變,也急了,冷冷道:「你們這樣鬧也沒有用,殿下交代過,今日誰來了也不許見……」

剛說到這裡,一陣急促的車輪聲穿透雨簾,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輛輕便馬車。

車伕勒馬,輕叱道:「開門,放行!」

侍衛耷拉著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誰也——」聲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從車中伸出的一隻手。

那是一隻保養得當、非常秀氣的手。

拇指與中指輕輕彎曲,握著一塊金紫色的令牌,牌上的花紋因為背對著姜沉魚的緣故,看不見。

然而,侍衛表情頓變,二話不說,立刻恭恭敬敬地揮手,指揮其他守門人將宮門打開。

馬車從姜沉魚身邊緩緩馳過,姜沉魚盯著那重低垂的簾子,正在想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權力,連頤非的命令都對其無效時,車裡忽然傳出個聲音道:「你們跟我進去。」

侍衛急道:「三殿下吩咐過,不許讓他們……」被車伕一瞪,聲音就越說越小,最後沮喪地垂下頭去。

姜沉魚大喜,連忙回自己的馬車,於是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馳進皇宮,又足足走了半盞茶工夫,才停下來。

姜沉魚下車,見前面的車伕也跳下車轉身去扶車中人。

時至六月,正是溫熱的初夏,雖然大雨降低了溫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經足夠。然而,從車裡出來的那個人,卻穿得非常臃腫,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個人都蜷縮在衣服裡,顯得很畏寒。

車伕將一件狐皮披風披到他身上,他攏緊了披風,一邊輕聲地咳嗽著,一邊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魚吩咐李慶等在外頭,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門口守著的侍衛們見了那人果然不敢攔阻,乖乖放行。

房門開後,裡面是個偌大的大廳,頤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長椅上,用一種嘲諷的笑容看著廳中央的兩個人,忽見門開,那麼多人走進去,頓時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落地。

而廳中兩人,一個一動不動地站著,形如雕塑,另一個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別個,正是江晚衣和羅貴妃。

姜沉魚見沒有用刑,心中頓時鬆一口氣。

頤非則瞪著那個人,表情極為不悅,然後又瞟一眼他身後的姜沉魚他們,陰陰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藥嗎?」

廳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風,順手遞給緊跟其側的車伕,廳內的燈光頓時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張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的臉,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線勾勒出的,密密實實絞成一條,睫毛極長,眼瞳帶著天生的三分輕軟,一如他的雙手,有著模糊性別的秀美。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逕自走到一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才開口道:「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覺得我應該到場。你不用管我,繼續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著一轉,看向了姜沉魚,「你們也別站著,一同坐下吧。」

姜沉魚想了想,依言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潘方沒有坐,但卻走過去站到了姜沉魚身後,不知為何,這個細小的舉動卻讓姜沉魚覺得莫名心安,彷彿只要有那樣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無論前方要面對怎樣的風風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頤非的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視,最後一聳肩膀,懶洋洋道:「很好,這可是你非要留下來看的,也是你帶他們進來的,日後父王怪罪,可別怪做弟弟的我不夠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給供出去了。」

姜沉魚的睫毛一顫——雖然依稀已經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聽人點破,還是有點心驚。真沒想到,眼前這個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親口中那個所謂的「庸碌無為、耳根軟沒主張」的程國太子——麟素。

這樣的相貌、這樣的風神,為什麼會不討銘弓喜歡?

如果他真的庸碌無為,適才的守衛們為何會如此畏懼他?如果他真的沒有主見,此刻頤非審訊,他就沒必要非要來趟這渾水,更不需要帶她們一起進來……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腦地浮上心頭,卻最終化成了一分鎮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魚靜靜地坐著,凝望著大廳中央痛哭流涕的羅貴妃,和臉色灰白卻一言不發的江晚衣,不動聲色。

頤非則笑嘻嘻地瞥了眾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齊了,這齣戲咱們就接著往下唱吧。」

羅貴妃明顯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紅的眼睛,無比緊張地望著他。

他卻把頭扭向麟素:「怎麼樣,太子哥哥,要不要貴妃娘娘把故事的來龍去脈重新向你複述一遍啊?」

麟素淡淡地看著羅貴妃道:「有什麼冤屈?」

羅貴妃咬住下唇,渾身發抖,但就是不說話。

麟素又看著江晚衣:「她不說,那麼你呢?」

江晚衣面色冷肅,眸色深沉,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白玉。這讓姜沉魚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杏黃色的帷幕重重掀開後,映入眼簾的所謂「神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水般蘊秀的男子,彼時就已覺得,他和皇宮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關兩人的名譽、兩國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重大時刻,看他立在堂下,書生般的單薄身軀,以及眉宇間所散發的濃濃悲愴,都愈發萌生出一種「這樣雲淡風輕神仙一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的荒誕感覺。

而他,偏偏也不說話。

頤非嘿嘿笑道:「他不說,自然就是默認了。其實,說不說也都不重要了,那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東璧侯,江神醫?」

江晚衣的目光滯厚地從姜沉魚和潘方臉上拖過,然後緩緩垂下頭,姜沉魚注意到他的雙手在身側慢慢地握緊,分明滿含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為什麼他的反應要如此為難?莫非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才能令他寧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肯說出真相?

麟素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麼,我現在只想聽當事人一句話。」

「那麼,我就為太子殿下複述一次好了。」頤非朝羅貴妃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她,聲音軟綿如絲,「貴妃娘娘和東璧侯自小緣濃,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又彼此多飲了幾杯,男歡女愛,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也就只能乖乖認罪……」

姜沉魚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剛待皺眉,卻聽他語調忽然詭異地一轉:「這樣的故事——別說我不會信,太子哥哥不會信,父皇不會信,恐怕,這全天下的人都不會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睜大了眼睛看去。

頤非抬起他那花裡胡哨的長袖,用三根塗著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長得遠不及其長兄具有天生柔態,因此這麼娘娘腔地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猥瑣,但在那樣刻意嘔人的姿勢裡,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東璧侯你作為璧國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為了娶我妹妹而來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進宮的頭晚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爬上牙床;更何況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讓你留宿宮中,就是為了方便為我父就診,隨傳隨到——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顧以上三點的蠢材麼?也許有,但是一個能將數萬種草藥配方爛熟於胸的大夫會這般沒有頭腦,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這番話而豁然抬頭,表情震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詭異莫測的程三皇子竟然會出言幫他開脫。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頤非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我為何要私下審問他們?當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著這麼多說不通的地方,明明有無數種理由可以辯解,但為什麼——我們的東璧侯卻隻字不言,寧可被人冤枉呢?這,才是發生得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魚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頤非說得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最關鍵所在!為什麼羅貴妃要冤枉江晚衣?為什麼江晚衣卻不肯辯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除卻流於表面的,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了。

頤非側身,看著羅貴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羅貴妃發著抖,緊咬牙關,頤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東璧侯有仇麼?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麼?」羅貴妃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東璧侯,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你的碧繡宮麼?」

「我、我……我只是請他敘舊……」

「哦,原來在晚宴上你們還沒敘夠,要半夜三更接著敘?」頤非瞇了瞇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聲線尖細,再加上語調古怪,因此說起嘲諷話時更顯刻薄,羅貴妃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突地看了江晚衣一眼,嘶聲道:「你信他卻不信我?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敗壞自己名節?我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頤非慢悠悠地打斷她:「啊,你忘了加個關鍵詞——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確最寵愛你,但是自他一病,後宮姬妾形同虛設,就算他病好了,會不會再臨幸你都很難說,更別提將來封後。」

「你!你、你……」羅貴妃無可反駁,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正一番亂時,椅子劃過地面的聲音尖銳地響起,眾人回頭,卻是姜沉魚站了起來,然後攏手於袖,以一種無比優雅無比從容的姿態,走到羅貴妃面前。

「我有個問題,想請問貴妃。」

頤非笑嘻嘻地在她臉上盯了幾眼:「阿虞姑娘肯幫我一起問,那是再好不過。」

姜沉魚居高臨下,表情淡然地看著羅貴妃,輕輕道:「外人傳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見的,我只想請問貴妃,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羅貴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魚微微一笑,聲音更見柔婉:「也就是說,你與我師兄既然肌膚相親,總該有些什麼不為外人道的證據可以證明吧?」

被她一提醒,羅貴妃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將頭扭向兩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動容。

腰下三寸,已經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連江晚衣那裡有疤都知道!

姜沉魚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環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誰料羅貴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確定?」

「是。」

姜沉魚凝視著她,很慢地重複了一遍:「你、確、定?」

羅貴妃不解其意,但還是咬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麼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的什麼胎記疤痕麼?」

「這……」羅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也許還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記得了……」

「很好。」姜沉魚展顏一笑,「希望你記住你的這句話,以及剛才的兩聲『是』。」說罷,轉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頤非麟素等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會不會是要江晚衣脫衣驗身時,卻見她突然揚起手,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無比清脆響亮的爆破音迴盪在密閉的廳中,震得人人大驚,尤其是麟素,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是?」

姜沉魚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一直發抖的手,再看看已經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臉上迅速映現的紅印,眼睛裡慢慢地浮起淚光……

「師兄……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廳內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地望著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姜沉魚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你答應過師父什麼?你答應過的!你、你、你混蛋!」

頤非臉上閃過幾抹異色,眼眸由淺轉濃。

「你答應過師父要好好對我的,可是你卻一次次地欺騙我、背叛我!這次來程國是聖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計較,只當是你不情願,可是她又如何解釋?我在驛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著急,而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師父的……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我……」姜沉魚的嘶喊變成了哽咽,一隻手死死抓著江晚衣的衣領,一隻手拚命敲打著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蹌後退。

最後,只聽「哧」的一聲,衣領突然裂開,她用力過度,直向後栽倒,潘方連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魚的身子尚未立穩,目光膠凝在某處,啊地叫了出來。

其實不止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只見江晚衣的衣領已變成兩塊破布尷尬地掛在右肩上,由左肩開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著,而讓諸人吃驚的是那裸露的肌膚上,深一塊淺一塊,全是猩紅色的斑痕,像潑灑了的墨汁一樣遍佈了他的整個胸膛!

羅貴妃一見之下,驚恐萬分地發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剛剛、剛剛明明沒有!沒有的啊……」

姜沉魚推開扶著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沒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師兄腰下三寸有個指甲大小的疤,卻會不知他身上還有這麼大一片紅斑……」

「我、我……」羅貴妃慌亂地望著江晚衣,「我沒有說謊,之前、之前真的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啊……」

「難道你的意思是這紅斑是這會兒現長出來的?」姜沉魚沉下了臉。

「我、我、我……他、他、他……」羅貴妃劇烈地顫抖著,突地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擺,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厭惡地看著她,像看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

倒是頤非,忽地一彎腰,將手伸給她。

羅貴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只見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個說辭,就說你與東璧侯雲雨之時,姿態狂浪,根本來不及脫衣就……」

羅貴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看著他的那隻手,跟看見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向後躲去。

姜沉魚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娘娘對我師兄的指證已立不住腳,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此事?」

頤非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得邪魅:「當然是繼續追查了。」見姜沉魚眉頭微皺,便又道,「不過,只是查她。」說著,指了指羅貴妃。

「那我師兄呢?」

「當然是該幹嗎幹嗎去嘍。」

「那好,我們回驛站。」姜沉魚剛待轉身,頤非將手一攔:「咦,我有說你們可以走嗎?」

兩人的目光交錯,姜沉魚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不讓我們走?」

頤非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哪裡,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謂的該幹嗎幹嗎,是指還得有勞侯爺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認為的該幹嗎幹嗎,也是讓我師兄繼續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過——這個宮中是非實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為了避嫌,師兄還是回驛站住的好。」

頤非看著她,她也直直地看著他,兩人就那麼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後,頤非的另一條眉毛也挑了起來,然後一側身,讓出了道路。

姜沉魚沉聲道:「潘將軍,帶著師兄,我們走吧。」說著,沒有絲毫遲疑地與頤非擦身,打開緊閉的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艷陽似錦,立刻暖暖地襲上來,披她一身。

縱然天氣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姜沉魚緊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宮門後,招來李慶,帶著江晚衣返回驛站。

一路無言。

十日後,田九跪在御書房中,對昭尹複述了此事。

昭尹問道:「也就是說,沉魚用了江晚衣給她易容的那種藥?」

「是。她先是將藥塞拔掉,偷偷藏在一隻手裡,然後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眾人視線,以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與他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再藉著扯衣,將藥全部倒進江晚衣衣內,計算好時間,等藥效發揮作用時再撕裂他的衣領,讓眾人看見他身上的紅斑。」

昭尹擰眉道:「她的膽子真大,難道就不怕麟素和頤非看穿她的把戲?」

「那是因為她必定事先調查得知,麟素和頤非都不會武功,所以她藉著衣袖的遮擋,又不停說話分了他們的神,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場唯一能發覺的,只有潘將軍,而潘將軍是自己人。」

昭尹瞇了瞇眼睛:「哼,真想知道若當日涵祁也在場的話,她該怎麼辦。」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當日,並不在場。」

「所以她那小伎倆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諷道,歪了歪頭,「然後呢?頤非就那樣放他們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麼輕易就放人了?雖然姜沉魚演了那麼一出怨婦戲,但嚴格算來,根本就是偷換概念——羅氏說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說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複地問羅氏確不確定,就很有必要了。因為,當她在問羅氏是否記得還有其他疤痕時,羅氏雖然也有戒心,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但其實已經落進了她的圈套。因為,當大家看見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麼觸目驚心的紅斑時,自然就會懷疑羅氏的話——她既然看得見那麼小的疤,為什麼會看不見那麼大的斑?如此一來,羅氏的證供就顯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當時不是說有很多宮人看見他們兩個在床上衣衫不整嗎?」

「但也僅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緩緩道:「也就是說,江晚衣在羅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確是事實,但是,除卻羅氏,再無第二人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姦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羅氏的證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麼他們究竟有沒有真的酒後亂性呢?」

田九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過,打開來看後,倏然色變,拍案而起道:「竟是這樣!」

「是的。」

「這也就是江晚衣寧可被殺頭,也不肯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將那張紙條斯了個粉碎,怒極而笑道:「好!好!一個兩個,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瞞著朕!連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撲地跪倒,沉默地垂下頭去。

昭尹的失態很快過去,最後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之色道:「朕沒事了,你繼續說,後來呢?姜沉魚回到驛站後沒再做些什麼嗎?而她走後,那三個程國皇子又有什麼舉動?」

田九低聲道:「自然是有舉動的……」

馬車抵達驛站後,姜沉魚一言不發地逕自下車,直進她的臥房。

潘方推了推依舊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臥房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進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複雜地站了半天,最後長長一歎,才終於推門進去了。

門內,姜沉魚靜靜地坐在桌邊,彷彿是在等他,又彷彿只是在發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過去,陽光透過綠欞窗上的白紗,勾勒出她的側影,依稀泛呈著淡淡光華。她那般明亮,卻又那般沉鬱。

江晚衣停步,開口,聲音輕輕:「把你的左手……給我。」

姜沉魚轉過臉,兩人視線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風滑開,白色的素袖落下,顯露出由始至終一直縮在裡面的左手——

猩紅、暗紅、血紅的色塊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樣吸附在五指之間,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樹盤根般四下分佈,每根手指都比原來的擴大了一倍,紅腫地擠在一起,根本張不開。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伸著那只醜陋到難以描述的手,靜靜地、一點一點地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綻放。

如一棵柳隨風輕拂。

如流星劃過靜謐的夜空。

如碧泉湧出清澄的穴眼。

如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後,我的這隻手,會不會變成世間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過後,卻是感慨:「你真是大膽……」說著,從櫥櫃上取了藥箱過去,坐下,為她上藥。

碧綠色的藥水一點點地塗在手上,於是那一塊的肌膚就由紅變淺,姜沉魚揚了揚眉道:「原來這個還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細細地用棉球刷藥,每條褶縫都不放過,低聲道,「是藥三分毒,你此次用得過量了些,若不早點洗掉,怕是不好。」

「這種程度的損害,比起掉腦袋來,可輕多了。」姜沉魚不以為意,把臉別向另一邊,繼續望著窗外的風景,若有所思。

於是,房間裡就變得很安靜,只有江晚衣為她上藥時,偶爾發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動的聲響。

在那樣的靜謐中,心跳聲就顯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變了又變,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她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姜沉魚淡淡道:「你寧可掉腦袋都不肯說,必定是有不能說的原因。」

「如果是你問的話,也許……」江晚衣一字一字,彷彿很吃力地說道,「我願意說。」

姜沉魚轉回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江晚衣的目光遲疑著,點了點頭。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嗯。」他聲音輕輕,「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門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卻什麼都沒有問過我。所以,」姜沉魚衝他嫣然一笑,「現在,我也不會問你。」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變得感慨了,「說穿了,我們其實都不過是別人手裡的棋子,怎麼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難為棋子?你說對不對?」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姜沉魚反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當是我還你易容藥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過,程國那邊不會如此輕易就作罷的,下一步怎麼辦,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劃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樣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會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後悔剛才為何故作大度不打聽真切,但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好再變卦,當即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不過師兄,現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之間有私情了,你想娶頤殊公主,可就更難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訥訥道:「誰要娶她。」

「啊?你對那位公主就真一點興趣都沒有嗎?」她故意打趣,「雖然說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頤殊可真的是個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目露詢問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歎:「君子不議人短長,我失言了。」

姜沉魚眸中的好奇轉為明晰,逐漸亮了起來。雖然並不明白江晚衣為何對頤殊有如此成見,但見他即使滿懷不忿卻依舊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見著,這位神醫的人品真是不錯。政治齷齪,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江晚衣蓋上藥箱,起身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外面天空湛藍,風中傳來草木的芬芳,他凝望著那些平凡卻又美麗的風景,緩緩道:「我此次來程國,只為一件事——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緣由牽制如何複雜,對我來說,人命始終重於一切。你出身名門,錦衣玉食,也許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裡,其實,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果然,江晚衣繼續說了下去,彷彿是在傾訴,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並不在意聽眾是誰:「我曾見過很多老人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地在街頭苟延殘喘,也見過孩子們光著腳流著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貧民窟中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人們,他們瘦骨嶙峋疾病氾濫……那些景像我見得太多,我還見過一個少女抱著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裡大哭,只因為她的朋友生了病,卻無錢醫治……所以,我對自己說,既然老天讓我生於行醫世家,讓我一出世就享有最優渥的行醫條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眾生做些什麼,我不願像父親那樣只伺候權貴,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個人,並且對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說——我為你們看病,不要錢。」

姜沉魚的手慢慢地握緊了。

「於是我與父親爭吵,離家,行走鄉里,風餐露宿,無論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為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就要堅持著走下去。」江晚衣說到這裡,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反而籠罩著深深的一種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鮮明,以至於姜沉魚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顯得更加蕭條。

「可是,理想……原來終歸,只能稱其為理想。這個世界,也並不是只要你夠堅定,夠勇敢,就可以實現一些事情……」他回過身,看著她,慘然一笑,「所以,我最終還是回來了。」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地想救一個人,最後都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明白他的意思。誠如他所說的,他之所以來程國,只是想為銘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牽扯到的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卻無不一一制約著他束縛著他,讓他覺得不堪承受。

其實,她何嘗不是如此。

還有潘方,還有隨行的這二百八十人,哪個,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回來?」她入局,是因為一道聖旨,無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宮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又是什麼,將他推上了這個風頭浪尖,再難將息?

是公子嗎?

是公子尋江晚衣回來的,是公子逼了他麼?

姜沉魚忽然覺得,這個問題對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把過往慢慢掀開,而這一次,看見的,不再是之前粉飾太平的模樣。

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如此週而復始好幾次後,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是因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絕?」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著為之一沉——難道真是因為姬嬰?

誰料,濃密的睫毛揚起,清潤如水般的聲音,傾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答案:「我回去,是因為我要救曦禾。」

姜沉魚一驚,詫異抬頭,見江晚衣握緊雙手,身子竟在微微發抖,顯然,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句話一旦說出來,會產生怎樣驚世駭俗的後果。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應該稱呼她為夫人。」

「夫人……」江晚衣臉上起了一系列的變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後,笑得滄桑,「也許你們看她,是璧國的夫人、聖上的寵妃,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曦禾,是當年抱著朋友的屍體在雪中大哭不肯鬆手的那個孩子……」

姜沉魚沒想到,他與曦禾竟然還有那樣的交往,而且,很明顯曦禾對他影響至深,深到讓一個少年從此立志成為不收診金的名醫。

「你……」她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說他錯了?說他不該對皇帝的妃子還抱有這樣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她自己何嘗不是身為皇妃,卻心繫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嬰。

房內一片靜謐,正在尷尬之際,有人敲了敲門。姜沉魚連忙起身去開門,見外面站著一個驛站守衛,手捧書柬道:「三殿下來的書信,吩咐當面呈交姑娘。」

這麼快?他們前腳剛回驛站,頤非後腳就派人送信來?搞什麼?

姜沉魚接過書柬,打開,見上面行辭很簡單,大意是有要事相談,請至三皇子府一敘。內容沒有問題,但是署名,卻只填了她一個。

也就是說,頤非只請她一人去。

為什麼?如果有關昨夜發生的事情的話,應該把他們三個都請過去才對吧?為什麼單單只點名於她?那個刁鑽陰毒的頤非,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不過,不去也是不成的。

罷罷罷,且看看他到底玩什麼花樣也好。

想到這裡,她合上書柬,含笑答道:「有勞回稟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後就去。」

《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