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珠聯

頤殊請的是她和潘方兩個人。

因為備受程王寵愛的緣故,所以這位公主同幾個哥哥一樣,擁有自己的府邸,只不過,當馬車停在小巷深處時,車伕說前面就是公主府時,姜沉魚還是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條巷子,除了比尋常的巷子更乾淨與安靜些外,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兩道朱紅色的門,邊緣處有點脫漆,銅環磨得很亮。一個貌似管家模樣的駝背老人家,正在階前躬身等候,見他們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禮後就轉身帶路。

進了大門,是一壁彩繪,不是尋常可見的龍鳳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媧與伏羲。

過了擋風簷後,入目的林園平淡疏朗,幾間竹籬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門前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讓人猶如身置農家,野趣盎然。

雖然都是別出心裁的建築,但頤殊與頤非又不同,頤非是住不驚人不罷休,而頤殊明顯要內斂淡泊得多。

老管家不引他們進屋,反而走向屋後的竹林,遠遠就聽見了打鬥聲和古琴聲。待得繞過屋子一看,後院的空地上,擺著幾張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撫琴,而數丈遠處,兩人正在比武,一使長槍,一用長刀。

不消說,用槍者正是頤殊,使刀的,則是涵祁。

而他們兩個,與其說是在比武,不如說是表演更為貼切。槍來刀往間,帶著優雅的節奏,與琴聲渾然一體,月光照在二人身上,為他們覆上了一層淺淺銀光,配以呼嘯生風的兵器,打得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魚這樣不懂武功的,都覺得很是賞心悅目。一時興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彈琴者的肩膀,比了個手勢。

彈琴的少女會意,悄悄起身退開。而她剛把雙手挪開,姜沉魚已替她接著彈了下去。

弦顫、音起、風動。

場內刀槍更急,紅袍緋衣颯颯翻飛,行雲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視著兩人的招式,忽地面色一變,幾乎是同一時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刺地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姜沉魚連忙收手起身,急聲道:「阿虞一時忘形,彈得過激,罪該萬死!」說著就要下跪,卻被頤殊伸手托住。

頤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槍是往那邊飛的,沒傷了你們。」

姜沉魚慚愧地望向涵祁,見他對著手中的長刀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抬起頭,回視她。

那些有關於此人睚眥必報的不良傳聞頓時一股腦地冒出來,姜沉魚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彈得不錯。」

頤殊「撲哧」一聲,掩唇道:「二皇兄什麼時候起也開始懂得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彈得如何,你聽得出來?」

涵祁沒有理會她的調侃,盯著沉魚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魚還沒來得及回應,頤殊又哈地笑了:「二皇兄真關心人家,連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著。」

姜沉魚聽她話裡似乎有話,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忍不住輕皺了下眉頭。幸好,頤殊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轉口道:「其實我和二皇兄剛才是在熱身,可一直在等二位來呢。」

姜沉魚露出詢問之色。

頤殊道:「二皇兄聽說我和潘將軍比武的事情後,就心癢不已,吵著也要跟將軍比試一番呢。」說著,笑得眉眼彎彎。

姜沉魚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記憶裡,秦娘只有在說書時才會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而等響木一拍,段子結束後,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鬱了。即使是面對潘方的求親,也是聲音沉沉不動聲色。

然而頤殊卻不同。頤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沒有一刻是靜止的,柳眉一起一揚,嘴唇一啟一合,千姿百態,儘是風情。

——其實她們是多麼不像。

明瞭了這一點後,姜沉魚在心中輕輕歎息,轉眸再看潘方,潘方正與涵祁對望著,後者雖然竭力壓抑,但眼底難掩興奮之色,為即將與他這樣的對手比武而激動——看來,這位皇子果然是個武癡。

靜靜地對峙片刻後,涵祁抬起一手,沉聲道:「請賜教。」

頤殊跑過去將釘在地上的長槍拔了出來,反手一擲,丟向潘方:「潘將軍,用我這把槍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槍。

這樣一來,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魚看看他,又看看頤殊,眸中閃過一抹異色,但沒說什麼,主動退開幾步,免得比起武來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動聲色,頤殊則顯得無比激動,高喊一聲:「取鼓來!」

兩個侍衛連忙拖來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親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驚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緊連。隨著節奏越來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圍也頓時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整個後院。

而在那樣激昂的鼓聲裡,涵祁揮刀。

銀光如電,只一閃,寒冽的刀鋒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後退一步,提槍擋開。未等他腳步站穩,第二刀緊追而至。

「好刀法!」頤殊大喝一聲,敲得更加賣力。

姜沉魚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場對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冒起:「阻止吧……」

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不行!」

「會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兩個聲音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而鼓聲也越發急切,一聲聲,如敲在心上。姜沉魚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連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聲,就在那時,一道寒光從遠處急射而來,「叮」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槍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槍頭偏離,從涵祁耳邊擦過去。

兩人瞬間停下,而一道細細的血絲,從涵祁的右臉頰處冒了出來,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丟掉長槍,屈膝跪下:「在下一時不慎,誤傷了殿下,還望恕罪!」

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沉。

而頤殊停下了敲鼓,轉身望著某個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誰,敢在我二皇兄與潘將軍比武之時橫加伸手干涉……」

一聲音笑道:「我如果剛才不出手,恐怕這會兒二哥就已兩腿一蹬嗝屁了。你說,我到底是應不應該出這個手呢?」

這世間有無數種笑,但只有一種可以笑得如此犯賤、油滑、讓人怒氣頓生恨不得衝過去狠狠踹他幾腳。

那就是——頤非的笑。

姜沉魚回頭,果然,頤非來了。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笑意愈深,腳下不停,走過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塵土,重新帶回指上。原來,剛才打偏潘方長槍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魚心下暗驚——雖然早就知道這位三皇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然而一直以來無論是父親給的情報還是程國流傳的訊息裡,這位三皇子都據說是不會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憑一枚戒指就能將激戰中的兩人制止,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地將這個秘密曝於人前,又是什麼目的?

那邊,頤殊沉著臉道:「三皇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潘將軍還會害二皇兄不成?」

「潘將軍的確是無心的……」頤非笑得悠然,「只不過,無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著一動不動,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頤非再度彎腰,撿起長槍,雙手握了遞到潘方面前:「剛才一時情急,擅自插手兩位的比武,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接過:「多謝三皇子。」

頤殊不悅道:「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怎麼?如今妹妹可是紅了,身份貴了,架子大了,連這公主府我都來不得了麼?」

頤非語中帶刺,令得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說著竟是扭頭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頤非也毫不在意,逕自沖姜沉魚等人笑道:「我剛溜到廚房瞧了眼,菜可都已準備得差不多了,咱們也別在這杵著,進廳用膳吧。不是我說,這個公主府什麼都破,唯獨那廚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風滿面,反客為主,招呼眾人開宴。而府中的下人們也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乖乖聽從吩咐,將美酒佳餚一道道地呈上來。雖然氣氛怪異,但正如頤非所言,廚子的手藝確實相當不錯,尤其是一道五侯鯖,入口即融,鮮得幾乎連舌頭也一併吞下。姜沉魚不由多吃了幾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應到一道焦灼的視線,扭頭回望,頤非正笑瞇瞇地看著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錯,可見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還要多謝三殿下的藥。」

「你若喜歡這道五侯鯖,等會兒還有一道鳳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試。」正說著,菜就上來了,頤非親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魚連忙起身接碗,頤非忽壓住她的兩根手指,眸中奇光閃爍,似笑非笑。

姜沉魚下意識就想抽手,然而,壓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經心,但卻極為強韌,無論她怎麼用力,都無法動彈,正在僵持之際,頤非的一隻手輕輕翻轉,啪地變出一朵牡丹,然後插到她的髮髻上,這才收手,退後幾步,細細觀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魚一時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才好,環顧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場的僕人們都看著她,只有潘方露出錯愕之色,涵祁則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無表情。

偌大的一個晚宴,竟是安靜得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許久後,才僵硬地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猶待露水,也不知道頤非是從哪兒找來的,顏色竟是極艷極紅,被燈光一照,宛如鮮血。

她的手慢慢握緊,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後,狠狠一擲,正中頤非的臉。

再不看眾人對此有何反應,姜沉魚立刻轉身疾步而行,途徑潘方席座時,未待開口,潘方已主動起身跟隨。

兩人就那樣丟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幾個僕人,自顧自地幹著自己的活,並未攔阻。

跳上馬車後,姜沉魚逼緊嗓音道:「去皇宮!哦不,回驛站!不,還是去皇宮……等等……」言辭慌亂,她自知失態,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後,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臉。

潘方始終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壓了一壓:「鎮定。」

姜沉魚原本還只是僵硬,被他這麼一拍,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而且越抖越厲害,最後,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道:「潘將軍,我們快逃。」

潘方吃了一驚。

姜沉魚反手一把抓住他,急聲道:「我們快回驛站,派人去皇宮通知師兄,去渡口集合……哦不,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皇宮,接了師兄就走,立刻!馬上!」

潘方沉聲道:「怎麼了?沉魚?發生什麼事了?」

姜沉魚所有的驚悸在一瞬間膠凝,然後,綻現出恍惚之色來,她的目光沒有焦距地停在車壁上,低聲道:「今夜二更,五侯發難,我們若不想被捲進其中,就只能逃了……」

剛說到這裡,奔馳著的馬車突然勒停,駿馬抬蹄,發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魚連忙掀簾,在看見外面的景象後,頓時面色如土:「完了,已經遲了……」

潘方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但見前方三十丈開外的長街盡頭,黑壓壓地屹立著數千名士兵。

風過,吹得軍旗翻飛,繡著九蛇圖騰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紅如血的絲線繡著一個大字——「素」。

一身穿銀瑣盔甲、三十出頭的將軍策馬走到馬車前方,沉聲道:「下車。」

姜沉魚咬咬牙,乾脆一把打開車門,與他對視道:「此乃璧國的使車,將軍突然相攔,卻為何事?」

該男子面無表情道:「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

「我師兄不見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應該去驛站尋找,卻來攔我們做甚?」

男子露出一個極盡冷酷的嘲諷笑容,陰森道:「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什麼?」姜沉魚和潘方幾乎是同時喊出了這句話,並且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驚恐表情。

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亂了……

是束手就擒,還是奮力反抗?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姜沉魚腦海中閃過,尚未做出抉擇,只聽耳邊風起,潘方出手如電,一把掐住那將軍的脖子,將他從馬上扯進車中。

該將軍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瞬,潘方就點了他的穴道,只見他面色惶恐,漲得通紅,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此舉電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極快,因此,待得遠處的軍隊反應過來時,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該將軍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們動,他死。」

剩餘的幾名領隊者躊躇著彼此對視了一眼。

不等他們做出抉擇,潘方命令車伕:「調頭,回公主府。」

嚇得一臉慘白的車伕連忙拉扯韁繩,將車調頭。馬兒剛撒腿開跑,軍隊已追了過來。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馬臀之上,駿馬吃痛,嘶叫一聲後跑得更急。

然而,馬車畢竟速度不敵單騎,眼看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雖然對方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包圍捉住。姜沉魚想到這裡,喊了一聲:「師走!」

暗衛從車底探出半個身體,左手揚了揚,只聽「砰」的一聲,某物落地炸開,黃色的濃煙頓時瀰漫而起,將對方的視線遮蔽。

潘方更是當機立斷,將那名被點穴了的將軍丟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魚從窗口跳出,藉著濃煙就地一滾後,躥上街旁的屋頂,再幾個跳躍,躲在簷後。

馬車猶在以瘋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濃煙逐漸散開,鐵騎繼續追趕。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從長街上跑了過去。

姜沉魚伏在屋頂,望著這一切,心裡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是害怕,但卻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兒?」潘方轉過頭,低聲問道,然後抽回了摟在她腰間的手。

去哪兒?

公主府雖然有頤非,但他如今與麟素必定勢成水火,而且頤非剛才既然任憑她離開不加阻攔,擺明了要她自己想辦法。

姜沉魚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決定:「去華繽街。」

——去找赫奕。

華繽街是宜國的勢力範圍,赫奕於公於私,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那裡是個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點頭,說了聲「冒犯了」,再次抱著她悄無聲息地滑下屋頂,朝華繽街方向奔跑。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師走?」

一個聲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魚安下心來,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將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這時潘方問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頤非剛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魚想了想,道,「潘將軍,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時,那鼓聲……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沉默了一下,才點頭道:「嗯。鼓聲裡有殺氣。」

果然如此……

姜沉魚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會留有三分餘地,可剛才若非頤非趕到干擾,那一槍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臟,想來想去,必定是那鼓聲作祟,連她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在旁邊聽了都覺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動,更何況是身陷戰中的潘方?

如此一來,問題就來了——頤殊擊鼓,是無意?還是刻意?

姜沉魚微微瞇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氣,毫無小女兒的扭捏靦腆,一舉一動都頗博人好感。然而,細想起來,卻是樣樣可怕,用意頗深。

首先,她以送藥之名來驛站看自己,目的卻是為了跟潘方比武。當時只道是武癡一個,現在想來,也許她就是在試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殺得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負所望,武功遠在她上,因此她邀請他們到公主府赴宴,好讓潘方與涵祁比武。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個在黑暗隧道中蹣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亮光,迫不及待地追思下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刺地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此乃疑點一。

當時,她見涵祁與頤殊打得好看,忍不住上前親自撫琴,然而,她的琴聲是絕對沒有殺氣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得涵祁對頤殊下狠招。可是頤殊卻突然落敗,她當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敗,而是故意輸給哥哥,好方便下面請潘方出場與涵祁比試。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故意與涵祁熱身打鬥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氣,好讓他後來更容易地輸給潘方。

也就是說,她做了那麼多事情,目的只有一個——殺掉涵祁!

而當頤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槍後,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沉。

同為武者,潘方聽得出鼓聲中有殺意,涵祁又如何聽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變得那麼陰森。當時以為他是因為輸了所以惱怒,如今想來,他當時應該也是發現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於死地。

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點二!

身為主人,在客人未走時自己先走,於情於理都失禮之極。而且頤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會因為頤非一句小小的諷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態?可見,嗔怒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計劃失敗,所以趕緊離開,另外佈局。

再聯繫晚宴上頤非所給的五侯鯖、鳳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現的麟素鐵騎,某個事實無比鮮明地從黑暗裡浮現——頤殊和麟素,是同夥!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沒錯,其實在頤殊留下那個稀鐵所製的槍頭時起,姜沉魚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貢鐵是不允許私下買賣的,一旦被發現,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將它贈送或者賣給了頤殊,頤殊也絕對不可以這麼光明正大就拿出來現。如此一來,只有一種解釋:此鐵是昭尹給的。

只有皇帝自己將貢鐵送給別人,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頤殊當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個槍頭,看似無心,其實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們——她和昭尹有著某種奇特的聯繫。

但是兩個素昧平生從沒見過面的人,會有什麼聯繫?

這個疑問在姜沉魚看到麟素的軍隊出現後,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鐵,要送也是送給麟素。而麟素不會武功,對兵器也不感興趣,所以就轉手送給了頤殊。

如此一來,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親的據點被抄。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地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當日看來的種種破綻,其實不是真正的破綻,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據點已曝,快點抽身離開。

也就是說,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氣,雙方達成了某種協議,昭尹助他登基,他則要在權限範圍內照顧璧國的使臣。

所以,當他們被攔在皇宮外面不能進去看江晚衣時,麟素的馬車出現了,並不顧阻撓地帶著他們一併進宮;

所以,當她去蔡家鋪子時,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間諜,其實是通知她快點離開,因為該據點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經非常不安全;

所以,當她病倒時,麟素不但自己送藥,還讓其他官員也跟風送藥,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進一步透露給她……

一顆顆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詭異珠子,如今都被這條線串了起來。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劃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不錯,她當時便已有所警覺,只是也許是事件尚未完全展開,也許是潛意識裡不肯相信,即使後來父親派人借送藥之由給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舊無法想像——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後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地想救一個人,最後都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當日聽聞此言只覺不甚唏噓,因為他對曦禾那片注定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癡情。現在想來,卻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當時,竟然完全沒有聯想到那方面去。

誰能料,如此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裡,彷彿連風掠過都會褻瀆了他的男子,正是這場權力慾望角逐賽裡最關鍵的中樞?

自己雖然是皇帝指定的間諜,但事實上,昭尹對她並沒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裡唯一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頤殊借為父王治病之名將他留在宮中。

而當夜,他就去了羅貴妃的住處,密謀談事。

西宮之中,等著他的,不是羅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頤殊!

因為,皇子們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宮中招人非議,公主則不同,作為程王最寵愛的女兒,宮內設有她的長住居所,但她為了避人耳目,仍是選擇了西宮作為會面之所。如此一來,即使事情敗露,也可以推給羅紫。

不巧的是,當夜程王突然醒轉叫人,於是,宮人們找啊找,找到了西宮。

正在與江晚衣見面的頤殊自然大驚失色,只好讓羅紫抵罪,她應該是用某種脅迫的辦法或者巨大的誘惑控制了羅紫。

所以,最終的結果是,宮人進了西宮,看見的卻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羅紫……

等等!

腦中靈光乍現,又一顆珠子露出水面:

羅貴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環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羅貴妃聞言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羅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說,當夜在西宮,江晚衣的確被人用指甲抓傷了……那麼是誰抓傷的呢?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啊!是頤殊!

姜沉魚只覺一顆心撲撲亂跳起來,江晚衣的聲音彷彿在她耳邊縈繞:

禍水——禍水——

聯想一下頤殊的模樣,她眉目含情溢滿風流的表情,她對幾個哥哥們輕顰淺嗔的姿態……無一不透露著一股難言的曖昧。難道……難道說……

這位四國皆知的胭脂馬美人,其實是個淫娃蕩婦?

而她見江晚衣玉般風骨,就試圖勾引他,所以扯開他的衣衫抓傷了他?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宮人尋到西宮時,她完全來不及安排一個更好的理由和場面去解釋那凌亂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羅紫做替死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六月初一,頤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宮,約他西宮相見,本為商談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後來卻慾念難抑強行將他撲倒,正在這時,程王醒轉,傳江晚衣。宮人尋到西宮,頤殊慌亂之下,讓羅貴妃頂罪,自己則藏了起來。

事後,她連忙去找麟素,於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馬車匆匆趕往皇宮,並將被攔阻在宮門前的姜沉魚等人一併帶進去,表面上看是監視審訊,其實是阻撓頤非尋根刨底。

姜沉魚用易容藥水偷梁換柱地推翻了羅紫的證詞,將江晚衣帶走。頤非看出蹊蹺,心中有所懷疑,乾脆順水推舟,讓他們離開,再尋其他方法繼續查訪。

六月初三,頤非猜到了當夜江晚衣見的是自己的一個哥哥,但卻不能確定,於是約見姜沉魚,要求同她聯手,想藉機拉攏璧國。

同日,姜仲的據點不知何故被程國發現,麟素得知後故意安排露出幾個破綻,好暗示璧國的接頭者離去,而姜沉魚不負所望,看出破綻轉身進了琴行。

回驛站後,姜沉魚病倒,麟素慫恿百官跟風送藥。

六月初六,頤殊來找潘方比武。敗後留下槍頭,暗示她是璧國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過藥草告知姜沉魚要提防江晚衣。而頤殊也邀請他們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殺掉涵祁,不料卻被頤非阻撓。

——以上,就是這些天所發生的事情的全部過程。

鏈子快要串成一個完整的圓了。

不過,還有幾處疑慮:看頤非來時一派從容鎮定,明顯成竹於胸,而且還把五侯二更發難的訊息透露給姜沉魚知曉,相較有程王溺愛、有璧國撐腰的頤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麼把握能如此不懼?

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姜沉魚心中微定,如果她猜得沒錯,頤非之所以那麼鎮定,原因只有一個——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說,他趁著頤殊全心想要殺涵祁的時候,突入宮中,秘密帶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後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公主府內。

頤殊見他出現,知道事情敗露,大驚失色之下連忙藉故離開,聯絡麟素,於是就發現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見了,無奈之下,只得先派人來抓她和潘方,好牽制璧國。不料卻被他們逃掉,按照這樣的步驟,下一步,就是提前發兵了。

至此,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的鏈子,在姜沉魚腦海中已經完全成形,幾可見血光四起,珠子們各不相讓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閉了閉眼睛。

而就在這時,潘方抽了口氣。

姜沉魚自他懷中抬頭,就見百丈開外,就是華繽街。然而,此時此刻,街面已被烏壓壓的軍隊所封鎖。

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原來,赫奕也沒能倖免。

巨石砸落,掀起驚天浪,而那漣漪越擴越大,直將此間的所有人都牽扯其內,無人可免,無可逃脫……

自己深陷於漩渦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魚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奪,潘方已放下她低聲道:「我進去看看情況。」

姜沉魚一驚,正要攔阻,卻見他矯健的身軀已如光電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隱沒在夜色之中。她覺得有點不妥,不管怎麼說,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將軍,習慣了堂堂正正地與人交鋒,這種潛行探視的事情遠不及師走做得好,但他既已離去,喚不回來,只得作罷。

置身處是家商舖旁的拐角,堆積著很多個箱子,她藏身於箱後,凝望著遠方的一切,再環顧一下週遭的境況,看來也不太安全,於是輕喚道:「師走?」

「主人,我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等會兒若是戰起,此處亦很危險,你可知道有什麼好的藏身方法?」身為暗衛,他應該接受過諸如此類的危急訓練吧?

師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姜沉魚忍不住追問:「怎麼了?沒有麼?」

「有。」停一下,聲音裡帶了些許含蓄的歉然,「但……不適合主人。」

「因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師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糞池中……」

姜沉魚頓時汗顏,這個方法的確好,但也太……

師走輕聲道:「為了完成任務與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難忍受的……」

姜沉魚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和師走一樣的人,他們從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選帶回暗部,接受各種各樣殘酷嚴格的訓練,很多無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師成為一名暗衛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謂的出師,才是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如影子般追隨主人,服從一切命令,危急關頭還要挺身而出幫主人擋劍擋槍……總之,他們生活得完全沒有自我,也沒有尊嚴。

她的眼睛有點濕潤,但也深知現在絕不是感動同情的時候,因此連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有辦法了!」

「嗯?」

「茅坑糞池固然好,但另有個地方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哦。」

「還請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對方很可能看不見,但姜沉魚還是俏皮地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裡,一片靜寂,久久,才有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嗯」了一聲。

「把蘆葦的管子連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蘆葦呼吸。」姜沉魚語調一轉,又道,「不過此法只能做一時之計,不能持久。但依我看,這場內亂今夜就會分出勝負,我們只要在水下堅持一夜,等戰果出來再做下一步定奪。」她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而且依稀記得不遠處就有池塘,當日她還將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裡。事不宜遲,趕緊走人。

姜沉魚拔下一枚髮釵,在木箱上劃下「沉魚落雁」四字,然後畫了幾道水流,下面一條魚,再畫了枝蘆葦。待會兒潘方回來看見,以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所謂的沉魚是一語雙關,意思就是她藏在水裡。

做好這一切後,她把髮釵插回頭上,起身正要走人,卻突然看見了師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看見。

眼前一花,師走就憑空綻現,從陰影裡冒了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滾,與此同時,幾道風聲呼嘯著從頭頂飛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三把飛刀!

姜沉魚連忙扭頭,見前方不知什麼時候竟來了四個人,黑色勁裝,黑巾蒙面,並非尋常官兵。

殺手!

她立刻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誰派來的殺手?為什麼要置她於死地?

尚在驚魂未定,師走已飛身過去,與他們打成一團。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圍住師走之時,朝她撲來。

師走三面受敵,顧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魚立刻轉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得過黑衣人?還沒跑幾步,腳下就一個踉蹌,啪地摔倒。與此同時,黑衣人的手也伸過去抓到了她的衣領,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涼,他低下頭,見心臟處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魚手上。

原來她自知跑不過,故意裝作摔倒,然後拔出貼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會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擊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魚的表情卻比他更加害怕,臉色煞白煞白,雙手一直發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來,卻是怎麼也不能夠了。

幸好這時師走尋個良機擺脫三人,撲過來一把踹開那黑衣人,順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濺出來,有好幾滴飛到了姜沉魚臉上,她睜大眼睛,渾身僵硬。

師走知道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殺人,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震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卻見她目光一閃,回過神來,喊道:「小心!」

刺——

長劍劃破衣衫,後背已受傷。

師走咬牙,回身擋開第二劍,一邊纏住三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找姜沉魚,一邊繼續道:「跑!」

姜沉魚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歪歪斜斜地朝前跑,跑了幾步,卻又停下,回身凝望。

師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魚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然後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軟,跑不動了……」

師走心中一咯,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眼見得那三人招招陰險,刀刀致命,看樣子是絕對不會留活口。如此一來,他也只能拼了命地支撐,多拖得一時算一時。後背的傷口迸裂,血一直在流,這種情形下,還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輸了,那個站在不遠處殷切觀望的女子,亦會死去。

一想到這兒,胸口湧起一股暖流,動作更見迅疾狠辣,左手一轉,啪地扣住一名殺手的手腕,然後「卡嚓」一聲,瞬間折斷了對方的腕骨。

姜沉魚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這場生死攸關的拚命,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習武。如果她會武功就好了,起碼這種緊要關頭,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只能在一旁干看著,什麼也做不了,還成為對方的拖累。

滿腦子的聰明智慧,在這一刻,卻絲毫派不上用場。

如果來的是官兵,她還可以試圖跟對方談判,討價還價,因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化險為夷;然而,來的卻是殺手,擺明了要她死。究竟是誰?是誰要殺她?又為了什麼原因要殺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麼時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卡嚓!」

師走右腿上中了一腳,撲地跪倒,發出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響。

再然後又「刺」的一聲,長劍戳中他的左肩,鮮血大團大團地湧出來,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姜沉魚不禁握緊了雙手,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看著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殘忍的手段屠殺。

之前那個殺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們,他們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凌辱,一點點地肢解對手。師走的武功雖然不差,但雙拳難敵六手,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渾身浴血,多處受傷。

潘將軍……姜沉魚在心中絕望地喊,你快回來吧……老天,誰來幫幫她!救救師走!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無援,如此絕望——有個人在前面為她拚命,而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喀!」又一記骨斷的聲音。師走的兩條腿都被廢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卻仍是挺直了腰桿,發了瘋似的揮舞著那把皇帝賜給姜沉魚的匕首,不讓對方有機會脫離。

夜幕沉沉。

冷風如刀。

空無旁人的小巷拐角,卻是無比慘烈的人間修羅場。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鮮血染紅了視線,動作也完全變成了本能的殺戮,刺過去刺過去,渾然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嚴重的攻擊。

只有一個聲音,一聲聲,響在耳邊:

「活下去!」

「活下去!」

「師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證對他說這句話的人也活下去!

面對他如此不要命的強攻,三個黑衣人一時也束手無策,脫離不得,只好用更陰狠的招式折磨他,於是刀光一閃,師走的一隻胳膊脫離了軀體,再一閃,一條腿也滾到了地上……

姜沉魚咬住下唇,舌尖嘗到腥鹹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聲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我看見了。現在的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我記得這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記得這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這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這次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當其中一名黑衣殺手的鐵鉤狠狠扎中師走的左眼,而師走卻已經連慘叫都沒力氣,只能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聲時,姜沉魚再也看不下去,衝過去一把握住鐵鉤的柄,淒聲道:「一百萬兩!我買他的性命,一百萬兩!」

殺手們的動作停住了,彼此對視了一眼,由於蒙著黑巾,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姜沉魚加重語氣道:「不管僱傭你們的人是誰,他要的只不過是我的命。我的命給你們,你們留下他吧。他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我用一百萬兩換他一命,而這一百萬兩足夠你們三人用一輩子了!求你們了……」

地上的師走開始掙扎,用僅剩的一隻手抓住她的裙擺,拚命搖晃。然而,姜沉魚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殺手,厲聲道:「怎麼樣?你們殺人,無非是為了求財。一百萬兩!一個廢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領的人終於開口道:「你怎麼給我們錢?」

姜沉魚立刻從衣領裡拉出一塊玉,取下遞出:「你們拿著這塊玉去璧國找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他就會給你們錢。」

殺手接過了玉,又彼此看了幾眼。

姜沉魚忙道:「我沒必要騙你們。而且,單這塊玉的價值,就可賣不小的價錢。你們也應該識貨。」

殺手沉吟了一下,點頭:「好。」

「我雖然不瞭解你們,但聽說行有行規,你們收了我的錢,就要保證實現諾言,待我死後,立刻將他送到醫館。」

「行。」

姜沉魚深吸口氣,轉身,閉上眼睛道:「如此……你們來取我的命吧。」

據說人在臨死前會看見最想見的景象。她淡淡地想,那麼我會看見什麼呢?為什麼什麼都看不見?那些個牽掛於心念念不忘的人,為什麼不來告別?

耳旁風聲急掠而過,接著是一聲慘叫,有人倒地。

姜沉魚錯愕地睜開眼睛,就見一道紅光貼著她的髮髻飛了過去,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出現在視線中,車伕一手持韁繩,另一隻手抖了抖,紅光再度飛過來,擊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連驚叫都沒發出來,腦袋就和身體分了家,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

另一名殺手見大勢不好,正待轉身開溜,紅光嗖地纏住了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都騰空拋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瓦片全部碎裂,屋頂倒塌,那人落進屋裡,不知死活。

而這時,馬車也已馳到了跟前,車伕用紅繩將地上的師走捲起,再一把摟住姜沉魚,把她往車廂裡一丟,說了聲:「走!」

馬車繼續往前奔馳,除了地上的三具屍體,和一幢倒塌的屋子,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當姜沉魚臥在馬車內部柔軟的絲氈上時,依舊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四個殺手武功都相當高,師走和他們纏鬥半天都不敵,而這個車伕只不過是兔起鳧舉的一瞬間,就解決掉了三人——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誰?

沒等姜沉魚細想,呻吟聲將她拉回車內,她低下頭,看見遍體鱗傷的師走,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為他檢查傷口。

幸好這一路上為了假扮藥女,跟江晚衣多少學了一點醫術,會了最基本的包紮。因此,看著血流不止的師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趕緊止血。

她連忙從懷中取出一些常備藥物,謝天謝地,幸好帶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沒有紗布,只得掀起裙子,將裡裙撕下,扯成布條包住出血的部位。然而,師走的傷實在太重,尤其是斷臂和斷腿處,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藥膏抹上去,也立刻被沖走,怎麼也止不住……

正愁得不知該怎麼辦時,兩根手指伸過來,在傷口處飛快地點了幾下,血勢頓減。

姜沉魚大喜,連忙趁機將藥膏抹上,再細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後,她這才得空回頭,向那出手之人道謝:「多……」

謝字消失了。

馬車依舊在前馳飛奔,蹄聲嗒嗒,車輪滾滾,更有鐵騎路過的巨大聲響。然而,這輛馬車卻像是隔著一個空間在奔跑,無論外頭發生了什麼事,車內的場景,卻是靜止的。

哪怕車燈隨著顛簸搖搖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臉上明明滅滅;

哪怕一陣風來,吹開車簾,帶來外頭的夜之寒意……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於姜沉魚而言,都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讓這個人,在這一刻,出現。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之前,遭遇殺手時,她沒有哭;

生平第一次殺人時,她害怕得要命,卻沒有哭;

看見師走被那些殺手一點點虐殺,她痛苦得無法承受,也沒有哭……

然而現在,當災難已經解決,當她坐在柔軟舒適的馬車中,被水晶車燈的燈光一照,再接觸到那秋水一般清潤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時,眼淚,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偏有一人,會是死穴。

面對他時,無所謂理智,無所謂常理,無所謂一切一切的其他東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實反應——

最柔軟也最艷麗;

最強韌也最脆弱。

燈影斑駁,那人靜靜地坐著,由始至終都帶著一種別樣的沉靜,看著她狼狽地被扔進車廂,看著她著急為難,看著她扯裙為布,看著她將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開肌膚相觸,看著她對著滿目瘡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腳地處理傷口……

他看見了她所有真實的樣子。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又是羞澀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彆扭,還有點隱隱的驚喜、幽幽的悲傷,眾多情緒疊加在一起,莫名慌亂。

她垂下眼睛,看見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連忙蜷縮起來,用衣擺去遮擋。

一件披風,就那樣猶自帶著對方的體溫,輕輕地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風,再度抬頭相望,眼淚仍是流個不停。

於是,那人又遞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畫面,彷彿是很久以前的場景重現——

那一日,皇宮內,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為她擦去臉上的血。

而這一刻,同樣素潔的、沒有一點花紋卻顯得極盡雅致的白巾再度遞到了她面前。

遞巾的男子,眼神溫柔。

姜沉魚的眼圈更紅了幾分,心中一個聲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態了,沉魚,太失態了……然而,為什麼眼淚控制不住,一個勁地掉?為什麼抬手擦了又擦,卻會流得更急?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一聲呼喚彷彿壓抑了千年歲月,久經周折,但最後還是來到了唇邊:「公……子……」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樣令人畏懼的命運,讓你,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

《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