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4

阿衡知道達夷秉性純良,肯定瞞不過思莞,也就在家靜靜等待思莞的質問。

今天,在找到言希之前,這事沒個終了,肯定是不行了。

她對林若梅那一番狠話,不過是一時迷了那個女人的心智,等她有了算計的時間,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更何況,林若梅雖不至於忌憚,僅因為丈夫早逝名頭上是陸家掌家的,但實際上,她幕後站著的又是誰?說穿了還不是陸老爺子。

陸家是溫言辛三家的世交,而每每聽爺爺提及,陸爺爺也是個軍功顯赫的,但八十年代初,便急流勇退,自已斂了鋒芒,讓兒子轉戰商場,後來二十年見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大,甚至引起溫家眼熱,一小半功在商才,一大半卻是陸老的面子。

有權了,自然有人送錢,而這些人便是心中不情願,表面上也是做足歡喜姿態的,各方照拂,一路綠燈,生意自然便有了坐大的資本。這幾年,甚至在溫家參股之後,陸氏隱隱有在一些產業獨專的勢頭。

陸老是個精明人,家族的生意從不出面,明面上也是與兒子兒媳分得很清的,但,中國人自古如此,面子做好,便不愁裡子。

更何況,橫豎是一家人,在外人面前做個避閒的姿態,底下的人個個磨練到一定境界,又怎會愚傻到得罪陸家。

這些年,兒子病逝,陸老便愈加深居簡出。可是統共就這一個兒媳,無論如何,是要保下的。

阿衡雖然抬出言家和溫家,才拿了林若梅的氣勢,但是,陸老爺子未必就怕了兩家。

而且,連她也保不準,依爺爺平素不喜歡言希的樣子,又會在言爺爺不在國內的時候,憐惜言希幾分……阿衡閉了眼,苦笑,再睜開時,已咬了牙。

不要怪她心機深沉,只是,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拉思莞下馬了。

她人微言輕,說不上話,思莞卻不一樣,他是家中的獨子,又是爺爺的心尖肉……正思揣著,思莞已經鐵青著臉,推門進來。

「阿衡,你這是什麼意思?」他隱忍著,眸中卻帶了寒光「言希現在在哪,報警了嗎?」

阿衡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聲音有些疲憊,卻強打起精神,淡道——「我已經讓虎霸哥去找了,聽達夷說他手中並沒有拿多少錢,而且,簽證就要過期,所以人應該還在B市。」

思莞卻一瞬間怒了,胸口不斷起伏,——「阿衡,言希平時待你不薄,人失蹤了整整兩天,你卻讓一些些不入流的人去尋他,你到底想些什麼!」

阿衡不語,只是看著他。

虎霸不入流嗎,呵,入流的又是哪些人?

思莞看了四周。桌上還泡著一壺上茶,見阿衡也是不慌不忙,安安靜靜的樣子,冷哼一聲,不怒反笑——「是爺爺給阿衡出的主意?反正言希死活,都跟你們沒有關係。」

阿衡垂頭,微笑——「言希和你的關係,言希的爺爺和爺爺的關係擺在這兒,話說得過了。「她一口一個「言希」,聽到思莞耳中卻極是諷刺,心下有些替言希悲涼,好歹是捧在手心疼了一年的,平時是憑誰說她一句重話,言希都要擼袖子和人拚命的。現在……「算了,我知道了,阿希我自己會去找,這件事不麻煩你了……」思莞黯了神色,語氣冷漠。

阿衡笑瞇瞇——「依我看,還是別找了,回來了也是被人殘害的命。」

思莞愣了,半晌,苦笑——「溫衡呀溫衡,以前小看你了,沒想到,你的心原來不是肉做的。」

阿衡卻站起身,厲了顏色——「我有一句說錯嗎?溫少爺心心唸唸地要去找兄弟,卻隻字不提你的兄弟是被誰被逼到今天的這步田地,把他找回來,再便宜那些兇手,害他一次嗎?」

思莞握緊了拳——「你都知道?」

阿衡冷冷看著他——「你是說哪一件?是林若梅派人侮辱言希,還是把他逼瘋,是你明知道主使者是誰卻依舊裝作不知道,還是按著爺爺的意思和陸家交好?」

思莞的臉色,瞬間蒼白。半晌,才開口,喉中有了隱隱的血意——「我並不確定,林阿姨是害言希的人……她待人一向很好……不會這麼對阿希……阿希對我說,他是被人下了藥,才被一個女人……」

阿衡凝眉,知道言希撒了謊,心裡卻更是隱隱作痛。

只是,神色依舊,未露出分毫不妥,語氣平靜——「思莞,那你現在知道了,又怎麼打算?」

她看著他,溫柔的眸色毫不相讓。

思莞回望向她,想了想,有些頹然——「溫衡,你既然和我姓的是同一個溫,你有的苦處我一樣也不少。」

阿衡卻笑,有些悲愴——「哥哥是別人的哥哥,母親是別人的母親,明明在自己家中卻如同寄人籬下,想要保護一些人卻還要千方算計。這個,思莞也有嗎?」

思莞不敢置信,沉默了,有些傷心地喃喃——「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你姓溫,同我們一個姓……」

「思莞說的是,是我失控了,哥哥不要同我一般見識。」阿衡微笑了,生生壓住胸口的疼痛,頷首——「只是,現在,我手中捏了林若梅的把柄,她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我現在請你幫個忙,他日溫衡做了什麼,還希望由你從中斡旋,爺爺睜隻眼閉只眼。「思莞恍惚——「你是要同她……」

阿衡淡淡笑了,溫文開口——「爺爺如果肯幫忙,就是她死我生;如果不肯,魚死網破。」

阿衡見到言希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裡看夕陽,戴著那條灰色的向日葵圍巾,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樣子。

虎霸望著這少年,心中有了疑惑——「阿衡,剛剛尋到他的時候,我同他說話,他卻沒有任何反應。這是怎麼了,和家裡生氣了,離家出走?」

阿衡卻鞠了一躬,對著虎霸——「阿衡那日說的話,依舊作數。虎霸哥以後有什麼差遣,阿衡一定辦到。」

虎霸詫異,卻笑——「個孩子,亂七八糟的想這麼多,老子以後請你幫忙一定不客氣。快去看看言希。」

周圍的暉色正是明媚。

那個少年坐在階下,手中握著什麼,眼睛望著遠處,有些茫然。

「言希。」

她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輕喊他的名字,眼中終究,帶了笑意。

這是這幾日,她最像溫衡的時候。

他卻了無反應,幾乎是靜止的姿態。

她蹲在了他的面前,看著他穿的衣服,皺了眉,微笑——「襖不穿,就往外跑,冷不冷?」

語氣,像極對著跑出家貪玩的孩子。

她伸手,握他的手,指尖冰涼的,卻在她的手靠近時,微微動了動。

他緩緩移了目光,空洞的大眼睛在她臉上停滯了幾秒鐘,又緩緩移開。

短暫的注意力。

阿衡僵了眉眼,微微提高了音量——「言希!」

他的指動了動,左手握著的東西似乎又緊了些。

思莞達夷趕到的時候,一幫人,七手八腳地,把言希抬上車,阿衡凝望他,他的眼睛卻只隨著身體的平躺茫然望著天空。

那顏色,藍得很好看。

達夷坐在車裡,眼圈都紅了,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兩年前,他就是這個樣子。」

思莞的臉很是陰鬱,握住言希的右手,默默不作聲。

這個樣子……

言希坐在那裡,皮膚白皙,眼睛黝黑清澈,卻沒了平時的尖銳,只是安靜,像極高檔商店中放在櫥窗中的大娃娃。

阿衡看著車的走向,問思莞——「去哪裡?」

思莞回答得簡潔——「醫院。」

阿衡低了頭,目光正好停留在言希的左手上。

纖細修長的指節,彎曲的姿勢,緊緊握著什麼,手環起的圈外,隱約,是鐵質發亮的東西。

阿衡想起什麼,撞在心口上,疼得半天緩不過氣。

看著思莞拉著言希輕車熟路,醫院的銘牌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首都天武綜合醫院。

以治癒精神方面的疾病而聞名遐邇的醫院。

阿衡達夷被思莞堵在了醫院外,他說——不要進來,這裡……你們不習慣。

他卻是已經習慣了的,輕輕牽了言希的右手,每一步,離他們遠去。

達夷悵然,收回目光,看到阿衡眼中的駭人血絲,嘲笑——「阿衡,你是不是半夜做壞事了,眼睛這麼紅?」

阿衡揉揉眼睛,微笑——「是呀,做壞事了,想了兩天一夜,終於想出了辦法,怎麼折騰你。」

達夷揉了亂髮,笑得不似平日明快——「你說。」

阿衡溫和開口——「你明天趕個早市,幫言希買排骨,怎麼樣?」

達夷粗啞著嗓子——「就這樣?」

「你還要怎麼樣?」阿衡點頭,眉眼山水明淨「對你這種愛睡懶覺的人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懲罰了。」

這少年眼眶卻又紅了,右手有些粗魯地抹了眼睛,開口——「溫衡你他媽不必如此安慰我。做兄弟的,做到我這個份兒上,算是言希倒了八輩子血霉!」

阿衡歎氣——「達夷,你又沒什麼錯。」

辛達夷啞聲——「阿衡,你裝什麼少年老成,心裡比誰都難受,卻還要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實在讓人討厭!」

阿衡微笑,垂了眼睛,小聲道——「達夷,我有些睏,借借你的肩膀,趴一會兒,成嗎?」

達夷無奈,口中只說你呀你,卻把阿衡的腦袋糊弄到了自己肩上,拍了拍她的頭,動作雖然粗魯,帶了憐惜。

「溫衡,老子長這麼大,還沒待見過哪個女人,你是,第一個。」

思莞帶著言希走出來的時候,臉已經慘白。

「思莞,言希怎麼樣?」阿衡問他。

言希站在一旁,眸子只專注在遠處一個固定的角落,無聲無息。

思莞面無血色,苦笑——「阿衡,我不瞞你,反正……也瞞不住了。兩年前,言希第一次發病,用的是心理暗示的療法,病情反反覆覆,治了大半年才治好;當時鄭醫師……就是言希的主治醫師,他說言希的病如果犯第二次,要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就只能是控制病情,而極難有治癒的希望了。」

「言希到底是什麼病?!」辛達夷攥住了思莞的衣領,眉眼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思莞面無表情——「癔症。」

阿衡想起了以前烏水鎮的鄰居黃爺爺,因為兒子孫子出了車禍,受不了打擊,得了癔症,每日裡不是哭鬧,便是坐在門前,不停念叨著兒子的名字。到最後,上吊自殺,幾日後,才被鄰里發現。

幼時放學總經過黃爺爺家,他坐在門前,那目光,也是呆滯空洞的。

了無希望。

她只沉浸在往事中,喉頭卻摹地有些難受,一口腥甜湧到唇邊,張嘴,吐了出來。

鮮艷的,頹麗的,像極初綻的茶花。

「阿衡!」思莞扶住了她。

她抬眼,只看到,言希站在那裡,不說不笑,沉寂得毫無生氣。

她沉默了,推開思莞,蹭了嘴角,微笑著,走到言希身旁,手指輕輕掖了圍巾,攏到他的下頜,溫柔開口——「言希,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言希卻歪頭,看著她,半晌,把左手手心的東西捂到了胸前,方方正正的牌子,隱約的痕跡,08-69.

他帶了認真,乾燥的唇輕輕蠕動,摀住了胸口,單音節,含糊的語音。

「家,有。」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