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咫尺千山隔

  我給逗樂了,同齊放相視而笑.齊放讓下人把大箱子一個個搬進來,我一眼便覺頭一個搬運工長相甚是俊秀,再盯睛細看果然是孟寅,齊放微微凝神細聽外間一會,向孟寅略一點頭,孟寅便斂眉躬身道:」小人孟寅見過娘娘,傳殿下口喻,卿逢家兄,寡人甚欣慰,特賜象牙十對,珍珠一箱,八珊瑚二尊,黃金一箱,銀一箱,各色小玩意一箱,聊做日常用度,亦可做與家兄見面薄禮,本待親躬接卿回宮,奈何身報漾,望卿念吾兒夕顏念母之痛,早回黔中娘家靜候寡人佳音.」

  他沒有讓我回葉榆,而是先回君家塞,可見大皇宮中的確情勢有些緊張,估計是大理王還真給逼急了,奇了怪了,以往他兒子同我拌嘴,被我氣得上躥下跳時,他也就在旁邊樂呵呵地幫著勸段月容女人一定要疼,一定要寵,但就素不能同她們的長頭髮一般見識,有一次我同一大幫子生意場上的商業夥伴聚會,一開始說好是玩高雅地曲水流觴的賽詩會,沒想到到了晚上就不放我走,一定要讓看瓜州最出名的「春戲」,也就是男色女色表演,我推拖不得,陪了一天一夜,等回到府裡,臉上的肌已經全笑僵了,回到房裡還要對著段月容那張臭臉,一個勁地嘰嘰歪歪地質問我到底做了什麼,還罵我喜新厭舊,水揚花,tmd我最煩他反來復去罵我這兩句了。

  我忍無可忍,大聲吼回:臭娘們,你知不知道做個男人很累啊,你給爺安靜點。話一吼出立即後悔,段月容氣得就要摔我的寶貝汝窯茶杯,我奮力搶救國寶,在與歹徒的殊死博鬥中,無意間帶著鋼護腕的左肘撞上了歹徒的臉正中,當晚他的鼻子血流了一地,他氣得一天吃不下飯,任我萬般解釋,道歉就是不聽,哼哼唧唧地揚言必要我十倍奉還。

  當時的我心中暗暗冷笑:還什麼,你還倒欠爺好幾年軍費,心理創傷費以及青春損失費,爺都沒要你吐出來呢!沒想到第三天大理王的密詔十萬火急地到了,措詞極其嚴厲地責怪段月容擅離軍隊過久,並且來攪亂我的生意,並召段月容立刻回前線,咋一聽好像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可仔細聽來又在字裡行間暗示我得給他寶貝兒子下跪認錯才行,當時我以為以段月容的脾氣不會這麼快回心轉意,沒想到段月容已主動收了悍婦的臉,收拾好行裝,跑到我這裡來沉著臉同我辭行了,那時的他腫著臉定定地看著我,眼中除了流露出萬般不捨外,還有一種難言的恐懼。後來他讓孟寅偷偷把大理王的幾個眼線查出來,然後以各種名義調到前線或是前往險惡的高棉叢林走貨,當然這些大理王的心腹此後沒有一個活著回來過。

  那時可能大理王已經開始對我嚴重攪亂段月容的使命而生氣了,但也不至於搞得要像這次又是下死手殺我,又是把他寶貝兒子圈禁起來,好像有點太過了吧。

  我輕聲問道「「太子身怎麼樣了?」

  孟寅抬頭,杏目隱有淚痕:」殿甚虛,弓月城之變所受大傷尚未全愈便堅持要來汝州,此次大傷雖未危及命,但扯出舊傷來,且太醫怛憂殿下晚上淺眠驚覺,影響傷口正常復愈,王上甚憂。「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齊放,最後鼓起勇氣道:「奴婢私忖,殿下其實只為思念娘娘,怛心娘娘無人護佑,且現今洛洛貴人寵冠後宮,進言王上應誅惡婢,清君側,而王上甚是器重於她,又及真臘有光義王舊部叛亂,兩頭不暇,故而王上不容殿下冒然北上。近日殿下觀星像有將星復出,且南巫亦算得一卦,三國南北朝將有大變動,請娘娘一定早回君家寨為妙,不出一月他會親自來接您回家,彼時無論您想見誰皆易如反掌,只是現下萬萬不要手漢朝爭霸為妙。「

  孟寅說完,忍不住淚流滿面,捂著嘴嗚咽起來。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安慰他,齊放往門外看了看,似乎確定沒有人在圍觀或是探聽消息,便露出兩個酒窩,「我出得匆忙,殿下只來得及讓我還轉告姑娘一句話: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

  段月容這是怎麼了?囑咐了這個,又囑咐那個,哎!哎?!叫我聽哪一個的?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我喃喃地念著,這句話很熟,好像在哪裡聽過,我使勁地想著,卻一時想不起來,當時的我也沒有往心裡去,只是回過神來,他語氣鬆動,似是同意我去見原非白了?心中不由暗中舒了一口氣。

  暗想,段月容若真來接我,打死我也不信他會讓我想見誰就見誰,如今的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罷了。

  齊放不放心我,堅持要同我在一起,於是我們便一起送走了孟寅。

  孟寅臨走時再三向我保證,一定會好好保護我君氏族人,他同時出示了多吉拉的信物,卻是一隻漂亮的熊形銀佩,正是他們布仲家族族徽,當年在六盤山上也曾同他把酒言笑,說是如有一日需要他幫忙,必使人示熊形銀佩,以明心跡。

  我往回走時,卻見一壯漢正盤腿坐在一棵大槐樹下,閉目沉思,似是聽到了我的聲響,對我睜開眼來。

  「大哥還沒有睡嗎?」我微笑地向他走去,于飛燕銅鈴大的眼睛叭幾叭幾地眨巴了幾下,拿起披衫鋪到旁邊的土地上,輕拍正色道:「彼得見四妹偏遇潘賊來襲,這幾日更是忙著谷中改朗兵刃,一直未得機會同四妹懇談一二,不如過來陪大哥坐坐吧!」

  我依言便坐過去,心想大哥恐是要問我同大理的關係了。可是過了許久也沒有開口,就在我以為要一夜清坐了,他卻忽然輕輕開口道:「這些年,四妹,過得可好?」

  「托大哥大嫂的福,木槿一切安好。」

  「四妹這些年來可怪過你大哥?」于飛燕轉過身來正色問道,轉而又轉過臉訥訥道:「你大嫂人其實人不錯,就是多心了點,你也知道當初她在紫園就那樣。」

  「大哥休要胡說,」我輕搖頭,「當初若不是大哥和三爺抗令折回西安,衝進紫園救出木槿,早已是白骨露於野了,這次又承大哥相救,也許,也許,這也許便是天意吧。」

  「大嫂不但美貌賢惠,且心細如髮,能得之長伴左右,必能護佑大哥及燕子軍左右,四妹我甚是為大哥高興,且記以後凡事,大哥倒是聽聽大嫂之言非虛。」

  于飛燕的眼中升起了一陣奇異的喜悅之意,臉色也好轉了起來,他略起身左右看了半天,似乎在確定周圍沒有人,便猛地施輕功竄上樹,等下來時,手中多了一個葫蘆。

  「來點嗎?陳年女兒紅,」他對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嫂子不准我喝酒,嫌身上全是酒味,我偷藏的。」

  其實林畢延不讓我喝酒,但我不好拂他的意,便取過來沾了沾唇。

  于飛燕接過咕嘟咕嘟喝了幾口,臉上紅暈漸顯,對我神秘道:「四妹,其實一開始,俺很不喜歡你大嫂,想想當年她在紫園裡不是成天管著咱嗎,當初俺們見了她,還得給她行禮呢。」

  我心上一鬆,看樣子于飛燕的注意力不再是我過去八年,而是現任愛妻。

  卻聽他輕哼一聲:「還記得嗎,有一年俺們倆到紫園給老三摘些石榴,偏是被她看見了,好傢伙,落得好一頓說,正好戴教頭路過,連著戴教頭也給說紅了臉,後來俺還被抽了十鞭子。」

  我記得是有那麼一回事,那時幸好于飛燕健臂一揮,把我翻牆扔出去了,逃過那十鞭子,不過在牆跟的確聽到珍珠這丫頭教訓得于飛燕十分慘裂。

  我和于飛燕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同時嚥了口唾沫,當初的珍珠嚴肅起來真得是挺恐怖的,誰叫人那時是咱的主管。

  「她那張臉,美則美矣,總像俺欠了她好幾兩銀子似的,永業三年,俺在紫園沒見到你,卻無意救了她,她便說要跟著我報恩,那時候把俺嚇得,你說成天讓債主跟著,這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月光下他的鬍子上沾滿了酒水,隨著他的笑聲滴到他的前襟暈了開來,他全不以為意地大笑出聲,反手擦了兩擦,一派灑脫。

  酒香瀰漫在空中,同槐樹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如夜沁人。我也放下心結伸直了,背靠槐樹,如同當年在德馨居裡一樣,望著于飛燕盡情地笑出聲來。

  「東子和雪狼都說她是原家布給燕子軍的眼線。」忽地于飛燕冷冷一笑,眼光一凝:「眼線又怎地,不就是怕老子反了,擋他家他皇帝的大路嗎?可老子從來就沒看上過那點心事,怕個女人怎地?」

  他又喝了幾口,臉頰微紅,歎聲道:「再說以她的人品相貌,俺總覺得嫁於俺有些委屈,我總對她說,我待罪家中,可能便是將死之人,你我二人以兄妹相稱便是,實在無須主僕之分,她卻拘謹得很。」

  于飛燕長歎一聲,大手拍拍自己的鬍子臉,沉浸在回憶中,那樣子很是可愛:「那後來大哥是怎麼喜歡上債主了呢?」

  「唉,誰讓她將俺照顧得實在太好了,這個叫啥日久生情吧,你大哥俺過了半年就不能沒有她了,再說當年我于飛燕也是一精壯童男,一大美人放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當然亦有好色之流前來生事,我一生氣就說這是我媳婦,再來便小命不保。」

  「沒想到我這麼一說,你大嫂反而更順水推舟地粘著我了。可惜那時候誰都我乾娘覺得她雖是丫頭,卻是大富大貴人家出身,倒比一般小家碧玉更強些,只是心思太縝密了些,若是能對我死心踏地的倒是我的福氣。所有人都讓我跟她斷了,還有…,」于飛燕停了下來,向我側目望來,虎目一陣激動。

  我暗想,依宋明磊的個,必是讓你給她下慢毒藥或是找個機會殺了她。

  不想,于飛燕卻慨然道:「就在原家讓珍珠跟隨我的第二天,他就讓張德茂送信讓我收服珍珠,讓他為我所用,珍珠與原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最好將來有一日將她收了房,亦好為我小五義開枝散葉……原氏亦會忌憚我小五義幾份,我當時心中為你和老三難受,哪裡有這心思,暗中只是罵恨他,兩位妹妹屍骨未寒,而這小子卻只顧追名逐利,攀龍附鳳,卻不想後我還是真讓她過了門,讓所有人都看傻了。」

  于飛燕抱著酒壺,紅著臉對著月亮傻笑:「就在我同珍珠結親之日,送了兩份大禮,一份是新皇赦免我燕子軍的聖旨,另一份則是這桃花源谷的地圖……。」

  我聽了陡然心驚,扭頭看他,「這桃花源谷原來是二哥指點你同燕子軍眾人的?」

  「真是乃神人也,夠義氣,」于飛燕點點頭,歎道:「永業三年原家下詔令我等燕子軍將令皆待罪家中,張德茂便送來接濟,這些年來若非他幫襯著大哥隱匿行蹤,也不會過得那麼太平。」

  「有人說清泉公子攀權附貴,我卻說他重情重義,」于飛燕肅然道,「這幾年我與他少有書信聯繫,卻承他照顧。」

  「這孩子其實心裡很苦。咱們這些買身為奴的,若想發跡,總是比尋常人要辛苦些,難免催眉折腰事權貴,更何況在這凶險的原家。」他蹲坐到我面前,充滿疑問道:「木槿,那叫蘭生的孩子同我提了點的事兒,你確定那是嗎?咱們會不會是有誤會呢?他…打小就喜歡你,想是好不容易得見四妹,不想再讓你拆上原家那些爛事了,故而做了些錯事,無意間亦傷了咱們兄妹感情」

  我定定地望著于飛燕的真切期望的臉,微微笑了起來:「大哥,我…也真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罷了。」

  那一夜,我們談得很晚,等到蘭生,珍珠他們找到我們倆的時候,我們倆正相互扶著大唱著亂七八遭的歌,于飛燕吼著秦腔,我唱著男人的傷心情哥。總之場面混亂,後來齊放告訴我,東子想把我和于飛燕分開,各自去就寢,可是于飛燕卻湊著大腦袋熊抱著我的腰傷心大哭,我卻哈哈大笑。然後兩人都不省人事,直睡到日上三桿。

  我頭痛腦裂地醒來映入眼臉的便是蘭生板嚴肅的臉。

  然後這十天來不同我說話的人兒,一開口便是辟頭蓋臉地一頓罵:「你不要命了麼你,明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檢回這條小命,就想一頓酒全廢了嗎,你對得起林畢延還有我嗎?難道又不想見你那情郎了麼?」

  我發疼的腦袋,心裡卻暗想我花某人何時何地曾經還對不起你麼?什麼情郎不情郎的,說得人像花癡似的,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倒教訓我像是我父兄輩似的。

  他罵了一陣,見我只在那裡沉默不語,可能意識到說得夠重了,便歎了一口氣,緩了一緩,默默遞上一碗高粱粥,我瞄了他一眼,喝了一口,桂花香氣飄來,心氣稍解,只是低頭不語。

  然後他又遞來一藥,我皺著五官一口氣喝了,就在我感歎我的老天爺呀,果然人毒手毒藥也毒,他蘭生熬出來的藥就是這麼滴苦,他已經凝著臉遞來一塊桂花糖。

  我快速接過往嘴裡塞,不由裂嘴一笑,且忘記他的惡毒,奇道:「你又打哪兒搞來的桂花糖?」

  他卻答非所問,依然板著臉道「今日會有貴人進谷求見,你且收拾一下。」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我梳洗後于飛燕早已腫著眼站在議事廳裡同大伙商議如何安排新來的羅家軍。

  我聽了一會,直到姚雪狼來報:「貴客到了。」

  于飛燕便滿面喜色地拉著我和蘭生,還有東子來到鷹巖崖。

  卻見一人束著紫袍蟒帶負手挺立崖邊,烏髮高束,略有一絲披肩散發似墨緞隨風逆飛,那人面如冠玉,天狼星一般的明眸無波地看向我們時,已帶著一絲冷冷清清的淺笑向我們轉來,寬大的袖袍隨崖風翻飛,當真一派權貴,令人一見傾心.

  我的笑容卻是一滯,身側蘭生的肌僵硬起來,于飛燕撫掌大笑著快步走了過去:」二弟,你可來了.」——

  于飛燕回頭,發現我與蘭生離他們足有四米多遠.

  宋明磊對我淡笑著:」四妹果然一切無漾,最後找到了大哥。「

  走進議事廳,我們兩廂坐定,于飛燕同宋明磊道了幾句寒暄.宋明磊開門見山道:「駙馬與我鎮守汝州,率麟德軍拖延潘正越進攻洛陽,武德軍一路裘錦城,武安侯便可駑天德軍安心直取晉陽,須知自古來,晉陽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又是進入京畿的要道,同時麟德軍掩護王爺平定州,武德軍進伐州,突厥可汗助伐磷州,愚兄可斷定不出三月,便是一月,便可攻破竇周。「

  天德軍乃是原清江的兵馬,元德軍是原非白的直系,麟德軍則是原非清宋明磊的心腹,奉德軍卻是原奉定的兵士,武德軍是錦繡的直系,原來原清江打算先裘晉陽?

  「大哥與四妹皆是當世懷瑾瑜而握蘭桂之士,」宋明磊朗聲道,看向我和蘭生的目光閃著凌厲的光,「光求四妹,大哥出世,共破潘氏,以建奇功,如此一來,大哥回原氏自然榮光有加,武安王亦不會反對四妹與踏雪公子的破鏡重圓了.」

  他口口聲聲似是為我與于飛燕著想,可那天狼星一般眼中卻滿是爭奪天下的雄心,我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他在紫棲山莊與我竹居論天下,只是當初那清澈的布衣少年如今已被一身耀眼的貴氣所籠,倒像是失了那身靈氣,我暗自一歎,反正我從來也沒有真正瞭解過宋明磊.

  轉向蘭生,他的目光也似是凝神細聽,並且不時跟隨著宋明磊不停移動,偶爾還一句,不想宋明磊不以為意,反而認真地同他十分有默契地往來迎答,把燕子軍同麟德軍在汝洲的部署倒定了個七七八八,不虧是幽冥教的舊相識,我心中忽然一動,天下人只知四大公子文治武功,驚才絕艷,卻不知眼前這個布衣少年僧人眉宇間倒也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氣宇軒昂,握瑾懷瑜之意來。

  「我們小五義現在雖是各為其主,卻還是不出原氏,現下我們小五義中三位妹妹都嫁與原氏中人,我亦與原氏結親,有了子嗣,現下原氏有難,豈有不助之理,光潛以為我等仍是同氣連枝兄弟姐妹.」

  卻說他們越說越投機,越說越多,我漸漸趕不上他們倆的節奏,更別提等我再去琢磨他們倆的關係,周圍的爺們卻全給他們的高論吸引住了,姚雪狼在一邊聽得仍是面無表情,但雙目卻無法掩示的熱血沸騰,我那於大哥同蘭生宋明磊擠成一作堆,在地圖前指點江山,說著原青江戰略大反攻的得失問題,全無居家好男人的氣質了,只剩下躍躍欲試,果然戰鬥就是他老爺們最愛的遊戲!

  「現下原氏看似風光,背後卻隱有危機,」于飛燕走到那幅殘缺的地圖前,拿起筆墨略點了幾筆,「俺這幾天時時在想,如若原氏攻破這幾處,則大勢定矣,,蘭生,你們說是於不是,我就一直納悶,難道主公不擔心東吳偷襲嗎?」

  于飛燕最後連對原青江的舊稱都用上了.

  這時程東子進來,附耳在姚雪狼耳邊說了幾句,姚雪狼又跑到于飛燕那裡說了幾句,于飛燕看了看我和宋明磊,笑道:」又有貴客上門,二弟和四妹且聊著,我去去就回.」

  屋裡熱絡的軍事會議氣氛稍事休息,屋裡只就剩下我,宋明磊和蘭生三個人.

  「看樣子,你心意已決了,」宋明磊對我淡笑著,如水的眸光一轉,瞥向一直默不作聲的蘭生:」只是……四妹,你確定跟著這個廢人,便能助你回到白三爺那裡嗎?」

  不想,蘭生一改原來的忍讓,對上宋明磊的目光一凜,冷冷道:」小人看花木槿回原家,候爺最該擔心的是您的枕邊人吧!如果再這樣一意孤行的話,您多年的心願恐怕就要落了空了.」

  「你這根廢木頭也配直呼她的名諱.」宋明磊的右手磨著左手大拇指帶的那隻翡翠大扳指,笑若春風:」你連男人都算不上.」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無形的硝煙,好像兩只好斗的獸狹路相逢,明明宋明磊還是微笑著,卻能感到兩人赤紅著眼相對.

  「二哥,以前的蘭生也許是幽冥教的弟子,既然貴教已拋棄了他,」我替蘭生擋住了宋明磊的視線,盡量平和道:」你看,你現在也直呼他叫廢木頭.」

  「可蘭生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走近一步說道:」所以那我作為君氏族長,便收他作為黔中君氏中人,賜名無顏請二哥記住,我們現在有著共同的目標,既然如此,就請二哥和我一樣在天下未平之前且忘記過去的恩恩怨怨,且記蘭生是我的朋友,二哥再不要想污辱他或是傷害他了.」

  「四妹可要想清楚,」宋明磊冷冷道:」他不但是一個活死人,還是一個練無淚經的獸人.天天必以活食度日,若是一時半會兒沒有活食,你便是他第一個要生撕活剝的人.」

  蘭生的臉一下子霎白,看著我不再言語.」我的命算是無顏給的,」我對蘭生深深看了一眼,冷冷道:」若是他要去,隨時可以,絕無怨言.」

  宋明磊一時語噎,最後陰冷道:」四妹就這麼想做原三的女人嗎?即便跟個禽獸一般的活死人在一起也樂意嗎?四妹聰明一世,難道不知道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這個道理嗎?」

  他說的是漢武帝的寵婦李夫人,病死時深恐貌醜而惹漢武帝厭棄,故至死不見,當時她蒙著被說著這句話,趕走了漢武帝.我像是被人擊中了一般,猛然驚醒,他說得對,我如此模樣,會不會惹非白厭棄?!

  「他是原三的女人,可也是你的四妹,你這輩子除了復仇,你還能想點別的嗎?看看你把她逼成什麼樣了,」蘭生猛地過來揪住他的衣領狠狠道,「陽兒,這樣你心裡就真得好受嗎?」

  「我沒有辦法,」宋明磊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蘭生,意氣沉沉道:「姑姑想要她的命,我沒有辦法放她回原三的身邊受苦,我只想讓她快快樂樂的。」

  「二哥真得是為了復仇嗎?比起蘭生來,反觀如今的二哥!還有身後的明家,其實已然並非為了復仇了,」我忍住憤怒,大聲道:」榮華富貴,權欲名利對於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可是我想要的卻還是二哥摔下山崖下時一樣,二哥還記得那時說的話嗎.」

  宋明磊定定地看著我,清澈的雙目忽然起了一絲猶疑,我的心中更是淒然,潸然淚下道:」看來,還是那時的二哥更瞭解我一些,也更可愛些,時光果然殘酷,腐蝕人心.」

  「說得好,這時光果然更殘酷些。」有人在簾外輕輕說了一句,我不由渾身一震,有人掀了布簾,一個一身白緞衣的男裝麗人手握青鋒劍柄,窈窕娉婷地含笑站在門口細細看我,額心一點美人痣,如血珠凝滴,更添風情,她的出現一下子點亮了整個房間,競比窗外的陽光更耀眼。

  清晨的陽光流動在她未束起的披肩長髮上,我記得那時候的她總是喜歡著白緞男裝,我曾經毫不留情地嘲笑過她,裝文藝青年!然而在以後的歲月中我才明白其實她穿著一身潔白,是為了紀念那細雪一般的人兒.

  那時的她還喜歡左耳上單帶著一串花,有時是茉莉,有時是鳳仙,我也曾經嗤笑過她臭美,後來終於有一天,她換上了亮閃閃的翡翠鑲金長墜子,驚艷所有人的眼.

  我細細端詳著她,小時候那甜美的微笑和分別時的淚容在我眼前不時錯過。

  等到她走進我,的手撫向我的臉頰時,我這才驚覺我那蜈蚣眼被鹹濕的淚水沾得生疼,就這樣我毫無準備地同我那唯一的親妹妹重逢了.

  入夜時分,稱著月色正好,紅翠乾娘為我們小五義在大槐樹下擺了酒,我自然被放了一罈子蜜花津,宋明磊和于飛燕敬長者,便讓紅翠乾娘入了首席,然後依小五義長幼之序入了座,宋明磊又執意請出林畢延老夫子,說是要當面感謝救妹之恩,可是我和蘭生都明白他是替趙孟林和幽冥教打探原氏的秘密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林畢延大方而淡然地坐在下首,瞇著老眼,讓蘭生在一邊伺候著喝酒,宋明磊也不以為意,倒是大方地和于飛燕把盞言笑,說著這幾年離別的趣事.因錦繡和宋明磊帶來的原家部隊與燕子軍有許多是舊相識,酒杯被搶去了大半,于飛燕自己倒只好拿了一堆老土碗與眾兄妹把酒言歡.

  「想不到我等小五義還有相聚的這一天,來,各位弟妹且聽大哥一言,今日裡便忘記各自貴賤之分,還有平日裡彼此的爭強好盛,只當我們失散的眾弟妹們久別重逢,好好地幹一杯.」于飛燕豪邁地大喝著,我們在他的鼓舞之下也大喝一聲,一飲而盡.

  于飛燕抹了一下鬍渣上的酒漬,顫聲道:」可憐三妹妹也不知道在突厥過得好不好,她從小身子就弱,聽說這兩年過得不太順當.」

  我冷冷地看向宋明磊,他的目光空洞無物,淡淡地移開了視線.

  「大哥放心,三姐不過是因為叛賊果爾仁的關連受了些冷落,如今可汗皇威正復,不過多久,姐姐必會榮寵有加.」錦繡淡淡道.

  眾人不由看向她,沒想到林老頭一邊自斟自飲,一邊點著頭,淡淡道:」王妃說得不錯,大將軍請放心,小人機緣巧合,為大妃娘娘也診過脈,應是無命之虞,還有昊天侯爺手下的趙神醫想必也為大妃娘娘診過脈.」他嘲笑地看了一眼宋明磊,輕歎道:」像她這樣的貴人便是蠻夷的突厥人亦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奔向黃泉.」

  眾人沉默了下來,唯有于飛燕舒了一口長氣,端著酒杯向林老頭致謝去了,順道想多問問碧瑩的近況.

  我也想跟過去聽聽,錦繡卻伸手拉我與她坐在一起,錦繡為我倒了些密花津,自己端起先嘗了一口舒了眉心,才遞於我,低聲道,「我曾聽司馬(原奉定的官職)提起過,王爺帳下有一林姓異人,堪比當年的趙孟林,這些年將其養在秘林深處改好對付幽冥教的活死人,具說他會釀造這種能醫白骨,活死人的花釀.

  「他懂得豢養一種蠱蟲,大公主也曾秘派紫星武士去查探究一二,竟是一無所惑,不想竟是真的。」

  「我也是機緣巧合罷了.」我反手替錦繡在大土碗中倒了半杯酒,錦繡只瞟了一眼,瀲灩的紫瞳便白了白我,毫不客氣道:」聽說君莫問可也是富可敵過的江南雅人,如何連這酒也捨不得予親妹,竟同小時候一樣小氣,還不快快滿上.」

  嘿!你個臭丫頭,七年不見你親姐,也不見你親親熱熱地認親,倒先搶白我一頓,不過聽她說出我的底牌,可見她將我這幾年的經歷都調查個清清楚楚,宋明磊知道的她肯定也知道了,這倒同小時候一樣,旦凡有事不經我口頭或書面而事先讓她知道的,她必同我直來直去的興師問罪.

  我忍不住抽了抽臉皮:」錦妃娘娘恕罪,這並非是小人小氣,而是此乃大哥的珍釀,統共這一壇,且方才林大夫同我說了,你眼袋略黑,腳步輕浮,吐氣乏力,恐是少年時內傷未癒爽利而落下的病根,平生又好酒貪杯,憂思慮竭所至,須知酒多傷身呢,故而只許你半杯,如今看來,這半杯也該省去方好.」我詳裝要收了她的土碗。

  記憶中的錦繡自習武之後一般不會讓我碰到她想要喝的任何一種酒,並且有本事將我手裡剩下的統統搶走,然後一飲為盡,再跳到我對面大聲地哈哈嘲笑我,沒想到七年後的我盡然輕輕巧巧地從她手上抽去了那土碗,她的手甚至有點打顫.

  她的紫眸定定地看著我,驚濤駭浪之後便是那熟悉的一絲狼狽,夜風吹拂著她的幾絲亂髮,明明沒有飲過酒,可是拂過她的紫瞳,況出現的了狀似醉酒的一絲.

  我映像中的她總是打扮地整潔而華美的,紫眸冷酷而意氣風發的,不像今夜的如同兒時一般無辜而.

  這樣的目光實在有點刺眼,看得我心頭好一陣疼,我把那土碗又倒了一半酒出來,不好意思地送回她的手中,帶著些許陪笑道:」林大夫可是當世神醫,你即知他底細,也當知他是看在王爺面上不會害你的,咱們就真少喝些吧.「

  錦繡收了目光,轉過完美的側臉,一飲而盡那半碗酒,冷冷道:」他是神仙在世又如何,醫得了我一時,便救得了我一世嗎」

  我陡然一驚,她卻長身立起,向崖邊走去.我莫名地跟著,這與我夢想中的認親實在大不相同.這丫頭年歲長了,脾氣卻恁地不長進,又在我面前耍威風。

  山風吹動著我的長髮,夜幕蒼穹下的錦繡細細地看我,星光落在紫眸,點亮了她眼中的我,我正柔柔地看著她.

  她自發間摘下一支瑩潤的白玉簪來,」姐姐還記得嗎,這是已故主母謝夫人的遺物.」

  她輕輕抓起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三爺托我給姐姐的,想是讓姐姐明其心志吧.」

  我愣愣地看著掌心那支久違的白玉簪,心潮澎湃間,錦繡卻不等我答話,已從我掌中拈起,輕輕巧巧地入我的鬢邊,略略轉動了一下,調整了一下位置。

  她紅著一雙寶石般的紫眸,動情而慢慢道:」對不起,木槿.」

  她輕擁我入懷,身上的香氣密密地籠罩著我,我感到有熱淚延著她冰冷的側臉滴淌到我的鬢角邊上.

  一種濃重的傷感和辛酸伴著對妹妹的一堆回憶慢慢湧上我的心頭,我閉上了眼睛,也環住了她的,滿腹悲愴卻是流不出淚來.

  她附在我的肩頭,輕輕啜泣著,好像回到小時候,她總是稱嚇哭的當口,向我飛奔而來,地附在我肩頭,然後悄悄告訴我欺負她的人的名字好讓我揮拳去為她出氣,或是傳遞一些只限於我倆的秘密.

  果然她的自然地貼近了我的耳邊,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格殺令仍在,原非白命不久矣,速回大理.」

  我睜開了眼睛.

  果然她的自然地貼近了我的耳邊,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格殺令仍在,原非白命不久矣,速回大理.」

  我睜開了眼睛.

  非白,可憐的非白,你果然時日無多嗎?當時我只覺得眼睛好一陣黑,周圍只是嗡嗡地響著,好一陣子我才覺著眼前微微亮了起來,錦繡正緊緊挨坐在我右側,臉上淚痕早已吹乾,月色下倒也看不出來任何悲傷的表情,只是那絕色麗容卻清明了很多,一碗接著一碗沉默地喝著酒。而對面飛燕和宋明磊想是不知道我們方才說了些什麼,只是聊興正濃,不時地發出哈哈大笑之聲。

  我舉著土碗的手一沉,這才發現光頭少年在我一邊為我倒蜜花釀,清澈的眸目滿是關懷:「你……夫人一切可好?」

  「還好……。」我支吾著,越過他的臂彎,看向淡淡喝著酒的林老頭。便盡量不動聲色地慢慢走到他那裡,故意背對著錦繡和宋明磊,幾盡堅澀地開口道:「先生,請問三爺他身….,?」

  林老頭正喝了個半醉,紅著臉有些迷茫地向我轉過頭來,剛要開口,蘭生卻猛然稱倒酒的功夫說道,夫人:「慎言。」

  他給我施了個眼色,我醒了過來,便跟著他走了出去。

  「可是你妹子說了些什麼,可是原非白身子不怎麼滴了,想是你要問林老頭,那原非白的近況?」他沉聲問著,我地點了一點頭,這才發現我急得一頭汗,一臉的淚。

  「傳說中的君莫問是商場裡的油子,可為何你卻只有這點腦子?」蘭生輕哧一聲:」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拋夫棄女的,還搭上我這只背叛神教鬼,就為了一句話,把自己的陣腳全打亂了?你怎麼知道你妹子說得全是真的,你難道就沒想過她其實同你一樣想知道原非白的病況嗎,你難道就不曾想過她會是第一個巴不得你情郎死的?」

  「你住口?別污辱我妹子。」我抬起臉,使勁摸了一把淚,擦痛了臉也不顧,慌亂道:」我……我一張好好的臉的沒有,一路衝動到這裡是想給幫他打下天下,然後留個念想,可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這條路該怎麼走下去,你不知道我同他分別的時候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如果他死了我可怎麼好,我現在心裡全亂了……。」

  「住口,」蘭生牢牢抓住我的肩膀,桃花眼中一陣凌厲,對我低喝道:」這麼多年捨家棄業,創出一番天地的人,到現在就只為兒女情長活著啦?你看看人於大哥,為了你,為了天下蒼生,不記前嫌要打回原家,放棄平靜幸福的生活,回到刀光劍雨的戰場廝殺,那是為了天下太平,人間大義!也許那個瘸子就真真這麼重要了?可我就不信他比整個天下都重要了?」

  「沒有一張好臉,沒有完壁之身又怎麼樣?沒有了心上人又怎麼樣?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是可憐蟲嗎?在這亂世裡,人人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誰又比誰強一些,」蘭生定定地看著我.滿面淒然:」你忘記你說得嗎,要為自己的心而活,那怕沒有,只要這顆心還跳著,就得活著,既然千難萬險地活下來了,那就請你再熬一熬,再忍一忍,哪怕為了我……為了像我這樣的人,順帶為了我好好活下去,再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走,直到看到親眼看到踏雪了,能有一天開心地笑了,不要去聽別人的,有你這樣的女人在等他,我就不信他會這麼短命.」

  說到後來,蘭生已是淚面,我淚眼模糊間,只覺得他同我說得完完全全是兩個主題,可是卻又句句如那萬般鋼刀在銼我心尖,我定了定神,這才想起方才錦繡談起非白沒有用任何敬語,猛然想起我與錦繡分離的時候她並不確定我已然心中有了非白,那時就連我和非白兩人都沒有辦法確認彼此的心事,更何況是別人。

  蘭生說得確有道理,我與錦繡8年未見,無論當初的錦繡是為了什麼樣的目的成了原青江的妾氏,八年後的她有了原青江的骨,成了原氏最有權勢,最得榮寵的女人,她有了原家最強大的依靠,自己的原姓骨,心腹僕婦,暗人,甚至是原氏四分之一的精銳部隊,她昔日的初戀情人成了她親生兒子的競爭對手,如今的她與非白還剩下多少情誼?非白向來動忍著稱,是以敵手往往不知其動向深淺,我方才冒失地去探問非白的病情,沒準真得著了錦繡的道,所以很有可能錦繡是騙我的。

  如今的她有充分的理由不想讓我回去幫非白,然而必競是自己的親妹子,共同生活過一十五年的感情基礎,她方才頭起一句話又真真切切是擔心我的處境,她所說的什麼格殺令沒有撤銷云云,卻不無道理。

  如果格殺令沒有撤銷,那就是宋明磊要活捉我回去受封賞,可是我不能讓他連累於大哥。當時的我和蘭生都自然而然地這樣想著,

  我們回去的時候,錦繡,于飛燕,宋明磊三個人正圍著紅翠乾娘一起說著話,旁邊坐著林老頭,紅著鼻子呵呵笑個不停,好像主題是孩子,聽紅翠乾娘正說著:「………這話老對了,那孩子斷了,最好還是跟著丫頭睡了,沒日的粘著父母,會壞了兩口子的恩愛的,是故每回燕兒的孩子一斷,我便拎了去替他們養著,好讓他們再事生產。」

  眾人一陣大笑,

  錦繡的笑意盈盈:「大哥,你且不知,二哥和大公主有多喜歡重陽,恨不能床上排上四個丫頭子陪他睡呢,可不像競兒打小就懂事,不愛丫頭們粘著他,喜歡一個人習文練武的,連王爺也說競兒像他……。」

  宋明磊歎了一口氣,目光一陣落寞:「重陽這孩子子是太老實了些。」

  「姐姐去哪裡了?」錦繡淡淡地問道,紫瞳藏著一絲閃爍,飛快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默然侍立的蘭生。

  「方纔不勝酒力,是蘭生撫我回來的,」我回到座席上,盡量淡笑道:「蘭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姐姐給他取了一個字,名無顏。」

  我回首對大哥笑道:「各位兄妹,無顏對我恩重如山,木槿想結他為異姓六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十四年前,一群被運往西安賣身為奴的小孩,苦於前途難測,便在一個月圓之夜,偷偷下了人鴉子的牛車,結成了野地小五義,以求結伴共度難關。

  十四年後的今天,五個苦孩子皆際遇大變,最高個的黑小子成了威風凜凜的燕子軍首領,統率著一支即將出山徹底改變中原戰局的大軍,最聰明的成了武安王府的駙馬,而且還有著前朝名臣明氏遺孤的身份,最婀娜的老三成了失心瘋的突厥可賀敦,最美艷的老五也就是我的妹妹成了武安王妃,她的老公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之一,而我成了多重身份且富可敵國的君莫問。

  在場諸位人人面上笑意濃濃,對著我的建議只差沒有歡呼雀躍,只是結拜的心境卻大變,可能當場諸人,除了于飛燕以外,沒有人心裡真正樂意。於是我們野地小五義在十四年後的又一個月圓之夜,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小六義。

  八月的天氣大雨一場接一場,毫無預兆地下著,像是老天爺不時倒下一盆盆洗腳水,漸漸澆透了這暑氣。

  夜半,隆隆雷聲中,大雨又澆了下來,我在床上輾轉難側,心想小時候的錦繡有擇席的習慣,又最怕雷電,不知現在如何,思緒才起,就聽到吱啞一聲,有個身影快速閃了進來,我抬首,閃電照亮了一雙圓睜的紫瞳,果然是錦繡,我挪了挪身子,示意她擠裡間,她遲疑了一會兒,我便將傷眼向她湊了湊,讓她明白了我的傷眼只能睡在外側這樣轉頭不會碰到。她似乎鬆了一口氣,輕輕巧巧地跳進來,我欲替她蓋上棉被,可她聞了一聞那被子,微推拒了一下,皺眉道,「那珍珠以前也是大管事,怎麼盡給傷者蓋這種有霉味的被子。」

  「此處谷底,長年陰濕,所用物件難免潮霉些,」我溫言道,便起取出段月容箱籠裡的紅狐皮披風輕輕給她披上,我平素喜用水沉香把物件熏過了,但段月容卻喜歡玉檀香。這同錦繡的香道倒是相似,她自小也愛玉檀香,這次他送來的物件裡皆用玉檀香熏過了,我反正沒得挑了,好在錦繡不會嫌棄。「八月裡先冷不著你,先將舊披這件吧。」

  錦繡滿意地點了點頭,蓋著那件紅狐皮和我一樣平躺著,盯著天花板,一起聽著耳畔隆隆的雷聲。

  過了一會兒,她悄悄伸出手來,碰了碰我的指頭,我便輕輕反握住她,她便悄然挪過身來抱著我的脖頸,跨著大白腿如如小時候一樣八爪魚般抱著我。

  「這幾年他對你好嗎?」錦繡頭枕著我口,低低地問道:「他有沒有強迫你,打你。」

  我明白過來,她講得是段月容。我便輕拍她的肩膀,斟酌了一會兒,誠實道:「我不打他已經很不錯了。」

  錦繡的肩膀微聳,悶在我口輕笑了好一陣,又澀然道:「為什麼要回來。」

  微笑,「那你為什麼又不要我回來呢。」

  錦繡豁然起身,趴在我前,紫瞳瞪著我:「我想你活著。」

  「我是花木槿,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你且放心,「我平靜地看著她,笑道:」如今武安王側妃花氏是我親妹子,燕子軍大將軍可是我的大哥,左右後台硬著呢。」

  「你還像以前一樣,不怕死的大傻子!」她的聲音悠悠傳來,「你難道不怕宋明磊會騙你回原家邀功嗎?」

  「不就是格殺令嘛,反正你說他也活不長了,那我正好先去黃泉路上等他好結伴同行,這樣不也挺好。」我一下一下地摸著錦繡的青絲,就像小時候安慰害怕雷電的錦繡:「我只是想見他一面說說話罷了。」

  其實這些話也許原非白全知道。

  「他有什麼好?」她遲疑了一陣,紫瞳清清亮亮的,猶豫道,「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喜歡那個四傻子嗎?」

  我伸手細細撫著她的臉頰,溫笑道:「他有什麼好你還不知道嗎?」

  錦繡愣了愣,對我淡淡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瞼,復又趴回我前。

  接下去的那一夜,錦繡再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抱著我一夜沉默,窗外唯有雷聲閃電狂舞一夜。

  第二日,出乎我們所有的意料,沒想到八百里飛騎傳來大庭朝的聖旨,當然嚴格意義來說其實就是原青江的口喻,曰國難當頭,聖上惜棟樑之材,于飛燕不但官復原職,還加升了一級,擢升左驍衛大將軍,舊部恢復燕子軍番號,入編麟德軍。

  我和于飛燕暫時成了宋明磊的手下,宋明磊站起來的時候劍眉微鎖,臉色有點發白,看著錦繡的目光閃過一絲恨意,轉瞬即逝,而錦繡卻看著他淡淡笑道:「看樣子,大哥和姐姐倒要叫二哥多擔待了。」

  「四妹說哪裡話來,」宋明磊誠摯地溫言道:「莫說三妹是三爺的夫人,錦妃娘娘你的親姊妹,便是看在小五義的情份上光潛亦會好生保護於他。」

  「不虧是錦妃娘娘啊,」我那新認的六弟蘭生手裡拿著韁繩,牽著馬兒遠遠地看著宋明磊,嘴角彎出一串冷笑:「你妹子這一著棋真高,現下潘正欲攻汝州,宋明磊正缺人手,不會拒絕燕子軍,且有聖旨,等於王爺親授燕子軍在其麾下,更不便下手了,你跟著于飛燕他亦不會動你。這樣錦妃即保了你,若有一日發現你了,也可裝作與你毫無干係,宋明磊窩藏之事毫不知情。」

  不遠處的錦繡纖纖玉手微掩,同宋明磊親熱的聊著天,陽光下的紫瞳卻閃著冷意。

  錦繡梳了烏墜髻,斜一支金鳳銜珍珠步搖,身上穿了一件八幅仙裙,腰高至部,長曳拖地,更顯錦繡修長的身姿婀娜高貴,恰如詩所云:裙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

  那時貴族婦人多愛長裙十二破,即裙幅褶,又名仙裙,然其時帛幅面較窄,寬大的幅褶裙往往要用幾幅絲帛相連縫製方成,幅褶越多,越費布料,錦繡的八幅長帛正是上好的金線蘇繡團花拼褶,然而在此國破之時,山野之地其實有些過於奢靡了。

  蘭生冷聲道:「你的命果然不大好,剛認親,你親妹就把你放在對頭宋明磊那,擺明了她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就算從出江湖,也不會成為她的弱點。」

  我的心一片悲涼,的確,錦繡從昨天到現在就根本沒有提過半句要同我在一起的話。

  我剛想開口,「新六弟」又不知死活地對我皺眉道:「你怎麼就同你妹子完全不一樣呢,你現在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她卻依然高高在上,完美無缺,講不定將來還能博個大義滅親的美名,你怎麼就這麼蠢,真白活……。」

  「錦繡再怎麼算計我,她也是我妹,我自有辦法對付她,」我忍無可忍地打斷他,腰對他喝道:「而你現在是我結義六弟,我是你四姐,你長輩!我再不完美,也用不著你來對我吆喝。」

  說畢我挑釁地對他瞪了半天,他也回瞇著那雙桃花眼瞪回了我。小忠坐在我們身邊,疑惑而有些驚懼地看著我,嘴裡嗚嗚叫著。

  我以為他會繼續拿我的阿Q:那你說說你有什麼辦法來對付你那位高權重,心狠手辣的紫眼睛妹子?

  不想他倒是什麼先沒說,只是先移開目光,然後輕笑了起來。

  「瘋子,」我鄙夷道,「你又笑什麼。」

  「我可不是瘋了,才會想護你這樣不知死活,目中無人的回原家,「他毫無顧忌大笑起來,我一陣氣結。

  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向我轉過身來。

  陽光照在他頎長的身上,在他英俊的臉上灑下一片金光,真如傲竹磊落,清洌動人,他的眼中閃著飛揚的笑意:「不過這樣很好,這才是我所認識的花木槿,威武不懼,傲骨嶙峋。」

  處暑時分,炎夏終是低了頭,我們告別了兩位貴人,妹妹錦繡和宋明磊。

  臨別之際,宋明磊授虎符于于飛燕,准其自行招募勇士之權利,于飛燕便開始著手整編所投一眾軍士,其中最大的三支為就近山頭的烏氏,梁州倖存百姓自發組織,由羅文靜領頭的羅家軍,還有就是齊放為我招來的暗中訓練的君氏暗人,人數唯有兩百多人,卻是這三支中受過正規訓練,且戰鬥力最強的,可以勉強算作古代的特種兵吧。

  于飛便把所有軍士分為四股,烏八喜所率烏字軍,羅文靜的羅字軍,原來的燕子軍交由程東子率領,因姚雪狼極擅練軍,且羅字軍多為苦難流民所組,正式訓練,便遣之隨二十幾個親信來到羅字軍日夜練兵。

  于飛燕又觀羅字軍中有幾個會武的婦孺要為家人報仇,便挑出來交於烏八喜訓練,不想烏八喜索請于飛燕准許她公然招募女兵。

  「當家的,」烏八喜這樣說道:「我親眼看到哥哥挑了幾個侍女送給潘正越做通房,本想順道套些軍情,不想第二日全都被抬著出來,身上沒有一塊好。」

  烏八喜眼中閃著陰冷的仇恨:「戰場之上只有強弱之分,強者生,弱者辱,哪有男女之別。」

  于飛燕和我都同意了烏八喜的建議,珍珠想起被擄去的初畫,也同意了烏八喜的建議,於是燕子軍現了一支娘子軍。

  九月露凝而白之時,于飛燕領三軍軍資,自定方略對付即將到來的大會戰,出山公然招募兵馬,對能開弓四鈞(30斤一鈞),腰引弩九石(120斤為一石),不問來歷皆入選,募得五千餘人。齊放調出我暗中畜養多年的奇人,獻上裝備精良兵器,著手南渡洛水。

  燕子軍方來自汝州城內安頓,宋明磊的飛鴿傳書早已傳達,計劃一切順利,潘正越之右翼已接受戰書正浩浩蕩蕩往此處殺來,其部因麾下蒼頭鐵角大力士而聞名,士皆身長八尺,臂力絕倫,妙於弓弦,並配有當時打造最精良的明光鎧甲,擅打前鋒,由潘正越手下能將尉志所領,其鋒甚銳。於蟒川之地紮營,當日便給于飛燕下了戰書。意味著燕子軍正式出山所面對的乃是一場硬仗,

  「兵之情主速,」于飛燕如是說道:「潘正越用兵重,狠,詭,我等若想贏之,要麼更甚於之,要麼辟其鋒芒,出其不意,詭詐勝之。」

  「尉志乃是外地人,不熟汝州地形,可引其至一險要之處,左右夾擊,先失之大意,耗其銳氣,挫其鋒芒,再狠擊之。」程東子靜靜地站在角落中說道。

  然後大家的注意力便往險要之處想到,最好的自然是桃花源谷,但誰也不願意把暴露燕子軍的老巢。

  「吾知曉汝州有一處絕地怪坡,其怪哉』下坡如逆水行舟,上坡如順風揚帆』,」一直保持沉默的蘭生忽然發聲,」此處可為疑兵之上選。」

  我想起來了,好像前世我曾讀過一本旅遊書籍中說過中國有幾處怪坡以汝州為勝,此處確曾有下坡的汽車不用發動會慢慢往坡上爬的現象,而雨後水往高處流,牛頓「萬有引力定律」在這裡絲毫不起作用,後世稱為姊妹怪坡,原來竟離此不遠。

  有專家說是「重力位移」,亦有科學家說這是「地磁現象」,也有人說這是「視覺差」,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於是留下了「如此奧妙誰造化」的懸念,更為怪坡蒙上了一副神秘面紗。

  不想「問題老少年」姚雪狼立刻跳起來,灰眼閃著疑惑的光,「離此幾十里,確有一坡,傳積香寺中逃出的蛇妖所化,得名蛇妖坡,但因山林過密,唯有我等當地山中樵夫知曉,尊架究竟何人,自稱是肅州人氏,如何詳知這隱蔽之所?」

  眾人斂聲屏息地盯著他,而他的瞳空忽地收縮起來,像是真得在苦苦思索一陣,然後愣愣道:「確實想不起來了。但我就是知道。」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大家都有一絲洩氣,但是戰略最終被秘密定了下來,作戰會議結束後,我同問蘭生這個問題:「你裝得真像,是幽冥教那裡得來的訊息吧。」

  「非也,」蘭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疑惑道:「實話告訴你,我來過汝州,來過桃花源谷,當初是我幫著教主為燕子軍尋得那桃花源谷以作小五義退路,一併作神教的退路,不想神教在教主的指引下發揚光大,根本用不著退隱之地,後來燕子軍忽地銷聲匿跡,我便猜到教主將燕子軍藏到桃花谷中,卻實未記得我自己來過或是差人來尋訪那蛇妖坡。」

  我來到屋中,林老頭早已等在那裡,他照例為我檢查身,我便說起日間情形,林老頭卻似毫不驚訝,淡淡地冷笑一陣:「夫人九死一生,也是從鬼門關回來的,想是見過孟婆吧。」

  我混身一下,快速看向林老頭,他的雙目沉如深海,滿是溝壑的臉上雖掛著笑,卻讓我感到害怕,他繼續說道:「他雖是一隻小鬼,卻是去鬼門關,可能不小心喝了一口孟婆湯,遺失些記憶吧。」

  那一夜,我的夢裡全是那萬年森冷的孟婆端著孟婆湯對我微笑的樣子。

  元慶三年中秋節,燕子軍遣烏氏娘子軍前往挑戰尉志,故意令娘子們以小弩發箭,驚慌欲逃,令尉志以為燕子軍士兵不足,以女子充數,並裝備極差,便放心追擊,烏氏引尉志大軍來至蛇妖坡,正中飛燕埋伏。

  據後世<<大將軍策>>>記載:燕軍作扁箱車,上置木屋,以蔽風雨,擋矢石,隱於蛇妖坡,燕於夾道壘磁石,吸阻身著精銳鐵鎧之尉部,使其難以前行,燕軍均披犀甲,進退自如,如此且戰且進,殺傷甚眾。

  那尉志三代武將,乃是三國名臣,驚破漢界三國,尉志首級被程東子斬下後八百里快騎送往洛陽武安王帳內,武安王大喜過望,命人以仕女服裝尉志送回潘正越,以示譏諷,潘正越怒斬逃回的所有尉部軍士,欲親自領兵攻汝州,正中原青江之計。

  然而中秋過後忽然天降暴雨,汝州連接鄭州、洛陽、鷹城、禹州、宛城五城,境內多泥山,多日大雨引發大型泥石流,潘大軍不得進入,乃止於邊境,各自陳兵重新部署。

  汝州城自是大為興奮,各地富商官宦忙著宴請于飛燕,巴結討好,以求苟安,于飛燕一概以戍邊練兵為由推脫了去,而事實上,他的確同姚雪狼稱此機會開始大練兵。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於馬上運三十斤之器,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舉動而已,為兄觀新兵尚火候,你看若平時所用之器,當重於交鋒時所用,重者既熟,則臨陣用輕者自然手捷,不為器械所欺矣,」于飛輕鬆地揮舞著一把重達三百斤的鐵錐說道,」雪狼乃鮮卑人氏,同你大哥還有東子同是伍間小卒開始,故甚有會,尤其是雪狼,乃是『真將』,於練兵甚是在行。」

  我細細琢磨,果然姚雪狼頗有心得,令三軍訓練時足囊以鐵砂裹之,且漸漸加之,戰時將砂鍋囊換去,行走時自然輕便自如,平時習戰,人必重甲,習千斤重器,戰時換上輕裝,則行動迅速,此謂練手力,足力,身力也。

  我那冷面的大長隨齊放依然面無表情,可是眼中卻閃起戰鬥的火苗,一方面加強緊訓練我的特種部隊,一方面同我的奇人異士一起搗鼓新式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蘭生以「未來戰士」的本領,接受了普通士兵的訓練,再苦再累亦豪無怨言。

  每每口吐鮮血時,瞳空都快放大時,林老頭便歎氣著遞上藥丸子,躺個半天一天後又上了點兵場。

  有一次暈厥了整整二天,面色蒼白如紙,混身不停冒著黑血,我守在他身邊,著實擔心。

  「夫人不必過份擔心,由他去吧,」林老頭嘲諷道:「這個死心眼,還想稱死之前用自己的身實驗幽冥教的人偶極限。」

  說罷,沉重地歎著氣走了出去配藥去了,我給蘭生擦著黑血,那血好歹止了,心中不由想起那天問起林老頭關於非白的身,林老頭什麼也不肯說,只是沉重地歎著氣,那時我也是膽戰心驚了好一陣。

  我把頭埋在雙手中,暗想我得快些見到非白才好啊。

  抬頭看向蘭生,他帥氣的臉上緊皺著眉,擰成了個深深的川字,口中好像輕輕念著什麼,我湊上去聽了好一陣,才聽出來是「木槿快逃」。

  我心中感慨良久,便絞了巾子,替他寬了衣,給他擦個身,擦到一半,他忽然睜開了眼,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翻身爬起,警惕道:「你想做什麼。」

  我乾瞪著眼:「你混身都是血,替你收拾一下子罷了,我想幹什麼?你以為我能對你一個毛孩子幹什麼?」

  他愣了一下,臉上飛快地湧起了一陣紅暈,立刻放開了我,然後急急地奪過我手中的巾子,衝了出去。

  我吃痛地手腕,上面五個手印十分清晰。

  此後他更是躲避著不見我,見面也快步低頭走過,比以往更是冷淡,行同陌路。

  林老頭寬慰我,不要與小鬼見識,好吧,於是我便不與他見識了。

  直到雨季過後,各地開始打通道路,意味著大軍又可進退,于飛燕欲派人化妝再往蟒川探聽消息,我頭一個報名,齊放第二個報名,蘭生第三個報名。

  這一日,稱著天氣有些小雨,能行路,齊放點了六個精幹的暗人,一行八人分成三組,化妝普通逃難的農戶,我與齊放蘭生裝成姐弟三人,來到積香寺附近。

  卻見周圍群山夾道,萬木蔥蘢,間有流水潺潺,迤儷北行幾里,方能發現寺院,正是深山藏古寺」,曲境通幽處。寺院群山懷抱,周圍幾條山脈逶迤相連,朝向寺院,有「九龍朝風,連台見古剎之譽,然而此時的積香寺只是一個小寺廟,並未如後世得到高祖御賜法名,更別說香火鼎盛了,翻過群山只依稀看到其稀稀拉拉的幾個院落,依山就勢而建,且在戰時那些沙彌皆逃難出走,不知所蹤。

  我們剛往回走,行至半山腰,天色驟變,狂風大作,閃電交加,一場所大雨即至,衝倒幾棵大樹,那山水直瀉,幾欲沖走行人,昏天黑地中我們便跑回積香寺,不想剛進得寺內大雄寶殿,蘭生便低喝,殿內有人。

  一陣狂風吹得寺門匡匡撞牆,因天色極暗黑,看不清對手,只知道當時雷雨聲中有人罵了一句,拔劍之聲豁然而起,迎著閃電,刀影閃閃,劍器巨烈相撞之聲驟起,眼看一場血戰將至,忽聽得有人叫道:」潘毛子的營兵來了,快躲起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收了兵器,各自往暗處藏匿,蘭生拉我躲到如來大佛背後,不想有一人正躲到我身邊,那人斂聲閉息,持著一把利器直抵我的喉間:禁聲。

  幾乎同一時間,我酬情,反手抵住他的下腹,全身緊崩。

  一個閃電猛地落下,隨著震耳欲聾的驚雷聲,我看到了那人.

  那人猿臂蜂腰,格勻稱健美,氣宇軒昂,滿面鬍渣,卻難掩鳳目如炬,天日之表,我只覺一陣狂喜湧向心間,不由手下一沉,放下酬情,想開口喚出那個心心唸唸的名字,可是他手中卻依然持著那把短匕.

  這時我身後的蘭生為了保護我,也飛快地將手中的青峰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雷聲大作,閃電狂亂地照著蘭生驚詫的眼神,我想他同我一樣認出眼前人來.

  那一年西楓宛的梅園裡,有一株名種胭脂梅,好端端的開著,忽然間莫名地爛根枯死,原非白看上去一臉漠然,不置可否看著那株梅花,默立許久,可我知道他心裡其實有點難過。

  然而那時的我對於他的悲傷很不以為然,心想,這位少爺的調調怎麼跟個林黛玉似的,整日傷悲秋月的,雖然這是棵名種植物,雖然我早年為了碧瑩的醫藥費,也曾覬覦過,但不就是一株梅樹麼,至於難過成這樣嗎?

  資,真資,實在是太資了!

  「姑娘有所不知,三爺早年腿疾復發,疼得死去活來之時,候爺賜下那株胭脂梅,命人移栽過來,三爺曾用胭脂梅占卜,若挪活了,便能活下去,若不活,就是不成了,後來這樹竟活了,且當年便開得旺盛,三爺倒真挺過那年冬天了,」謝三娘憂心忡忡地看著那枝梅花,不時絮叨著:」好好地,這幾年每年都開著花的,怎麼就?想是今年冬天過長了吧,硬生生給凍死了呢!」

  我聽著心中發毛,這什麼人哪!以梅樹卜命,聞所未聞哪,需知往年我幾乎年年都琢磨著翻牆來摘幾株梅樹,也曾經成功過一二次,當然每回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在想想,幸虧早年沒把這樹給折騰死,不然豈不是我把原非白給活活逼死了

  於是我那幾百年沒有啟動的罪惡感開始甦醒!那夜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裡都是他看著枯死梅樹時的那蒼涼眼神,輾轉反側間直到雞鳴報曉,我腫著兩隻眼睛醒來,下床第一件事便是在黑乎乎的清晨裡穿得像只大胖企鵝,蹣跚地冒著大雪,偷摘了另一棵胭脂梅上的幾朵梅花,然後把那些梅花夾在他一本不大讀的詩集裡。

  我知道他有個習慣,睡覺前要讀一會書,大約一個月後,我故意把夾著梅花的那本書塞到他要讀的書冊裡,當他無意見翻開了那本書,看到了那些仍是保存著艷色芬芳的干梅時,不禁默然出神,我偷眼瞧他,不想他卻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我很久,好像第一次認識我花木槿似的.

  就像現在,那人的鳳目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看到我的心裡,看穿我的靈魂。

  他手中的尖刀微顫,略一放低,蘭生也放低了長劍,卻依然指著那人,桃花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他手中的尖刀微顫,略一放低,蘭生也放低了長劍,卻依然指著那人,桃花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他認出我來了嗎我想我應該對他笑一下,或是鎮定地點點頭,可是我腦子卻偏偏全是宋明磊說的那堆臭狗屎: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

  我左眼上的傷疤雖然收縮,周圍的肌已然消腫,但依然有一條明顯的疤痕盤旋在眼睛周圍,我自認為非常醜陋.

  我無措地看著他,完全怔在那裡,就在這猶疑的一剎那,我感到腰間一緊,原來非白伸手將我拉離了蘭生的保護圈,他緊緊摟著我的腰,尖刀改抵身後的蘭生,蘭生想奪卻晚了一拍,只是拉著我的右手,卻又怕硬扯會傷了我,不敢用力。

  原非白的鳳目似寒冰利刃一般看向蘭生,比手中的尖刀更似鋒利萬分,滿是宣示主權的睥睨,不可侵犯的尊貴,蘭生不由咬碎一口銀牙,犀利地盯著我和非白,看到我急切的眼神,只得黯然放手,原非白一下子把我扯到自己的陰影下,我立刻被他的男氣息所籠罩,這樣溫暖,充滿了幸福的悸動,彷彿同周圍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

  佛像後面只容得下一人轉身而已,齊放隔了一個蘭生更看不到,急得施輕功來到屋樑上,看到非白的一個手下,臉色鬆了下來,雙眸微露驚喜,應該是舊相識.

  我埋在原非白的脖勁,雙手緊住他的前襟,聽著他強壯有力的心跳,心中竊喜非白的身不像是孱弱無力的樣子,放下心來。

  我感到有人在撫我的眼,抬頭望入一雙充滿溫柔心痛的鳳目,才驚覺臉上全被淚打濕了.

  我細細打量著原非白,說實話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留這麼濃密的鬍子,他整個臉龐都被鬍子包圍了,倒男子漢的陽剛之氣盡顯,混身極度精瘦黝黑,好像打了一場叢林仗回來,我曾聽法舟說過,原非白領兵向來和普通士兵在相同艱苦條件下同吃同住,絕無特殊待遇,在關鍵戰役時甚至連個伺候的人也不需要,是以在軍隊中威信極高,即便是在西營的麟德軍中,提起這位主子們的對頭,哪怕是對最忠心的暗人,每天制定著不同的暗殺原非白的計劃,卻都打從心底裡對這位engagedtarget由衷佩服.

  「你一切都好嗎」我用眼神問他,想對他使勁擠出一絲溫柔而好看的笑,盡量不想扯到傷口,因為我這幾天對著鏡子練過,皺起眉來看上去會很可怕.我便略側過頭,把好的那邊臉露出來.

  他卻輕輕把我的臉掰過來,執意要看我的傷口,他著我的臉,心疼地輕點我的左額骨,盡量不去點到傷口,鳳目之中一片沉痛自責,最後眼眶也紅了,微微濕潤,卻勉強扯出一抹安慰的笑,對我鼓勵地點點頭,似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我卻心中更加難受,顫著雙手細細摸上他的臉,情潮洶湧中再也忍不住吻上他的唇,悄悄閉上了眼,而原非白緊緊揉住了我,似要揉碎了我,那淚沿著鼻口中,混著那舌尖如蜜般的溫柔,那是極致的甜澀參半!

  當時只覺人生永遠在狂喜的此刻沉淪下去,該有多麼美好?!

  然而,可惜的是,這人生向來是沒有永遠二字的。

  喧鬧之聲傳來,破廟裡進來一隊著周朝軍服的士兵,速度極快地搜了整間大雄寶殿.

  「大人,此處無人,」有傳信兵言道.

  立時又有嘈雜之聲傳來,蘭生凝神細聽,然後比了一個手勢,來者共有三十五名士兵,一個軍士,就該是陣前探哨的偵察兵.

  「這死老天,啥日子能停下雨來,」有人小聲地埋怨.」如此庭軍之跡更難尋了.」

  那幾個軍士訓練有素的搜查了一陣,確定沒有人安全了,便生了一堆火烤衣服。

  「你說說,那尉將軍也是一員老將,帶了五萬兵馬,怎麼會著了區區二萬燕軍的道了呢?」有個士兵輕輕說道:「聽人說那燕軍這七年來就是偷偷藏起來練妖術,原清江秘密派了個妖和尚來帶頭使法的。」

  「有活著的人回來,我聽他們說了,是有個和尚使法,放了塊鬼石,把大伙的魂魄給吸了,那上坡便成下坡,明明要下坡逃卻怎麼也逃不了……。」

  「慎言,」有個粗噶的聲音低喝道,」擾亂軍心者可是要被軍法處置的,講不定還要誅連!」

  眾人一陣噤聲。於是便扯開話題,聊些戰場上分得的財務,收繳來的富戶米糧,又提到潘正越的營帳又抬出多少具女人的屍云云,好像他們另一個目的是想去找些年青女子回去獻給潘正越,卻苦於周圍人家全部逃難而走,連頭母豬也沒有。

  我心中一動,那潘正越,如此殘暴之人卻為何是這樣一個用兵如神的軍神?

  過了一柱香時間,大雨稍停,他們便整裝出發,眼看最後一個人踏出大殿的門坎,卻忽然回頭道:「待我拜上一拜菩薩,好保佑我平安見到我那剛出生的兒子。」

  在眾人的一片取笑聲中,那人便回轉身來到我們面前,剛剛下拜,抬走頭時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大叫:「佛像後頭有人…。」

  這個小兵永遠也沒有機會見到了他的嬰兒,因為原非白早已揮出一鞭,正中他的咽喉,蘭生也衝了出來,揮刀刺向那群衝回殿內的士兵。

  原非白和蘭生幾乎同時出手,用內功滅了火堆,一片黑暗中耳邊一片打殺之聲隨著一堆慘叫之聲此起彼伏,原非白始終緊緊抱著我。

  空中又響起一個閃電,我看見抱著我的人已混身是血,鳳目是滿是震攝人心的殺意。

  一陣巨大的響聲傳來,所有人微抬頭,卻見紫霄峰上一股黑色的泥漿捲滾著巨大的山石向我們衝來。當我們奔出大殿時,泥石流彷彿一頭兇猛的野獸咆哮著吞嗜了積香寺的大雄寶殿,瞬間邪惡的妖靈盡情作惡,剛才掩護我和非白的巨大佛像被黑色噁心的泥石流艱難地推了出來,佛像那平靜安詳的面上流動著褐色的泥淖,好像佛祖在悄悄地流淚一般。

  巨大的聲響中,我和非白一下子被衝開了。所有人停止了廝殺,無論非白的手下,我和我的暗人們,還有倖存的最後幾潘正越的士兵都在奮力自救。

  我努力劃著粘綢厚重的泥流,口中不停吞嚥著泥漿,眼看力氣不濟,我看到暗人們紛紛向我奮力施輕功奔來,對面的原非白被一個滿身是泥的青年人一手拉起,他另一手拉起一個獨臂英雄,我認出來了,是素輝和韋虎。

  我被人攔腰劫起,施輕功飛到佛頭之上。

  「木槿等我.」我看到原非白的口型這樣對我一張一合,我想追上去,卻被人攔腰抱起,飛掠到更高處,眼看著非白驚痛的眼越來越遠。

  非白,非白,我大聲喚著他的名字,不甘心的眼淚奔湧而出,死命地捶打著那個攔住我的人。

  「小姐,息怒。」又有另一人也按住了我,我清醒了過來,是齊放。

  他歎了一口氣:「下面是泥淖,幸虧蘭生拉住你,不然就給沖走了。」

  我驚回頭,這才發現蘭生的臉上除了黑黑的泥漿,便全是我抓打的痕跡,傷重處,連皮都翻了出來,我傻傻地看他,臉上掛滿了泥,淌滿了淚,只覺萬分迷惘悲傷,一時間竟然忘了道歉。

  蘭生倒也沒說什麼,齊放遞給他一塊巾子,他只是垂下了長睫,掩住了情緒,冷冷地道了聲不用,便轉身獨自往回飛去,我注意到他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擦了一把臉。

  我們回到營地,于飛燕聽了我們這天的匯報,不由替我感到萬分驚險,但又細聲細語地鼓勵我道:「三爺既與四妹相認,那可大喜了,如今他的兵馬亦駐紮在宛城,汝州離宛城又不遠,等山洪泥災一過,大哥便陪你去尋他。」

  「夫君不必勞師動眾的,」珍珠掀開簾布進來,笑道:「木槿也不必擔憂了,你們有所不知,這宛城是三爺生母的娘家,故而三爺一直派心腹家人照看著謝家血脈呢。」

  我明白,她說的家人必是指暗人了,難怪,永業三年,非白讓我前往宛城避難。

  「此處雖是麟德軍的天下,三爺亦可來去自如。」珍珠的眼神微微閃爍,親自為我端來一杯茶壓驚,對我柔柔笑道:「既已證實你尚在人間,且與你大哥在一處,想必不出幾日,他便會親自來接你呢。」

  一旁湊熱鬧的法舟望著我充滿信心道:「夫人放心,小人亦能護送夫人去見三爺。」

  等眾人退去,法舟雙手籠著袖子悄悄靠近我,努力平復著激動,低聲問道:「夫人,咱們三爺長得是長臉還是圓臉啊,這天人之顏可是看著長得像人嗎?這天人到底長得啥樣啊?」

  蘭生站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我和法舟對話,我尷尬地走上前去,剛要張口道歉,他卻對我冷笑一聲:恭喜夫人與夫君他鄉重逢。

  然後便冷冷地轉身走了,害得我口張了半天,一句也說不出來。

  「夫人這個大兄弟的身手倒有些意思。」法舟站在我身邊,伸出了一隻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因迷著眼躬著身盯著蘭生遠去的背影,因而同我一樣高了:「小人老覺著他有那麼幾分西營的狠勁來呢,不過可偏又混著江湖邪教的招式來。」

  不管怎麼樣,于飛燕的話讓我看到了希望,我便沒有怎麼細細琢磨法舟的話語,加上這一天折騰,便一沾床便睡了,齊放擔心我睡眠不足,便沒有叫醒我,這一睡便連晚飯也誤了,可是到了二更天又懵懵地醒了過來,桌上有齊放幫我放的一碟點心和茶,他知道我有夜驚的習慣,總會為我準備些夜宵,我便用了夜宵,接下去便睡不著了,便反來復去地腦中全是折騰人的往事,有非白的,非玨的,小五義的,甚至還有段月容那邪佞的笑容,腦中全是打打殺殺,怎麼也停歇不了,直至四更天,方迷迷糊糊入了睡,忽覺有人使勁抓我,我駭然驚醒,卻見是小虎在使勁搖我:」四姨媽,有生人來了,爹爹和雪狼叔叔他們也在,我聽他們老在說您的名字。」

  許是非白來接我了!我精神一震,也顧不得梳洗,衝出門外,守在門口的小忠一下子立起,跟在我後面跑著,我一時沒有注意蘭生的身影,心中只是雀躍。

  我施輕功飛奔著,把虎子遠遠的丟在後頭:「四姨媽,爹說您昨天又崴著腳了,倒是跑慢點啊!」

  來到谷前,于飛燕正和神谷中人正同對面一方十數人嚴陣以待,我隱隱感到事情不對。

  來到近處,卻見那群人中最高個的那人黑袍被山風吹得衣袂飄渺,長身玉立地搖著一把象牙骨絹扇,神情高貴淡漠,周圍一眾皆崩著臉,兵器.

  一隻黃金俊猊正金毛倒豎,站在那人身邊,不停地低吠,小忠原本歡快地跑在我前面,看到俊猊立刻逃到我身後對著它呲牙咧嘴.

  站在于飛燕對面的是一個略顯女氣的俊美青年,一身降色禮袍:「雖說大理同庭朝有諸多誤會,但大將軍仍與我家主公姻親相聯,小人以為不如請將軍將夫人請出,一家人坐下來,慢慢細聊家務如何。」

  我看到于飛燕額頭的青筋暴了暴。

  當中最高個的那人忽然對我轉過頭來,卻見那人一雙紫瞳隨朝陽初展,熠熠生輝,瀲灩生姿。

  他一下子收了手中的絹扇,對我揚起一抹絕艷的微笑,宛若冰雪淡消融,春水印梨花,照得當場諸人一陣眩暈。

  就這樣,他對我平靜而拈熟地淡笑著,好像昨天他才同我看完午夜場電影分手一般:「木槿,你可來啦。」

《木槿花西月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