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流珠繡成堆

  五月二十,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新朝上下舉國大賀,因前日天忽異相,雪飄長安,炎夏隨後立至,仿似一頭載進了夏日,恐食物易壞,慟傷百姓,且國基尚新,前線仍有戰事,皇帝便賜天下大酺,將五日改至三日,天下諸州鹹令讌樂,無論城鄉,皆令休暇三日,大酺期間百官、庶民任意聚飲,歌舞嬉戲,山車旱船,尋撞走索,丸角抵,戲馬鬥雞,百戲競和,人物填咽等等,連帶山河破碎收復之地,一片昇平歡悅之相。

  京都長安大酺,太祖親召原氏宗親,舊皇親,後宮諸眷,及朝中重臣,聚樂於麟德殿,霖悅樓下,一時熱鬧非凡。

  大酺過後,六月初四,螳螂生,鵙始鳴,反舌無聲,原奉定擢升寧康郡王,喬萬加封上柱國,賜爵永康縣公,增邑千戶,太祖念錦貴妃花氏伺候多年,深肖朕躬,進皇貴妃,位同副後,因錦皇貴妃之姐,北晉王妃貞靜夫人,平復毒蠍之亂亦有功,特許出入宮門之自由,並增邑二萬戶,彩帛千緞,珠寶無數,以示嘉寵,朝野上下,一時轟動,竊議花氏姐妹裙下羽翼必為朝中新寵,貴不可言,原先投靠東賢王者漸有聞風轉舵者,轉投北晉王。又有阿諛攀附寧康郡王,永康縣公者往來如雲,絡繹不絕。

  元昌元年六月初六大吉,上攜宮中諸眷,為錦貴妃之子,年僅七歲的非流冊封漢中王,冊封儀式時正值暑天,司儀官,諸宮人命女皆汗流狹面,有諸多女眷香汗淋漓,濕透了一身名貴的冰綃紗元服,到後來實在忍不了暑熱,暈了過去亦有,孩童之中以宋重陽帶頭哇哇大哭,堅持了又五分鐘後,中暑暈了過去,安年公主便以照顧重陽為借口先退了下去。

  原非流穿著厚厚的緙絲四爪金龍大紅蟒緞親王元服,通紅的小臉熱得滿臉汗水,不停地喘著氣,難為他一個七歲的孩子竟能木然地跪在大太陽底下,聽著司儀念著長長的頌文,就是司儀最後一個字落地之間,他忍無可忍,跪爬至捧著親王冠的宮人前,一把抓起漢中王禮冠,自己罩在頭上,在場諸人皆驚訝出聲,只有原非流面不改色,大叫道:「謝主隆恩。」

  然後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扯了半天,奈何人太小,夠不住這麼大的禮冠,便扭頭對女眷席喚道:「苯初喜,還不快過來給本王整冠。」

  這時初喜才回過神來,趕緊過來幫原非流整冠,流著大汗駭道:「大禮未成,還請王爺跪下請罪謝恩。」

  原清江好整以暇地看著原非流看似不慌不忙地過來,經過一行百年的蒼天巨樹,穿過香汗四溢的仕女香車,來到天子九龍華蓋下,汗流滿面地穩穩跪下,原清江微抬鳳目,早有宮人端過冰鎮酸梅湯,原非流努力不失儀態地接過,確仍然忍不住牛飲而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緩聲道:「再過一時半刻,孩兒必暈厥當朝,且兒臣早一日承授漢中王,早一日便能為父皇分憂,兒臣一片赤誠之心,何須看重這些虛禮,今天下初定,父皇慈德天下,素察民情,必不為孩兒不拘以為念,苛責兒臣。」

  說必伏身大拜,原清江無奈地親自起身,拉起原非流,輕敲他的額頭:「你這猴頭,跟你娘似的,快成精了。叫朕如何罰你?」

  眾人皆吁了一口氣,輕笑出聲,原清江想要抱起原非流,原非流卻一個轉身,後退一步,抱著肚子,可憐兮兮道:「肯請父皇準兒臣先行出恭,再來賠罪。」

  原清江不但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反而仰天大笑起來,眾人亦放鬆神精聲大笑,錦繡走下寶座,憋著笑替原非流告了罪,攜著初喜伴著他前往後宮更衣。

  《太祖本紀二》中記載,非流封王,暑熱難消,不及完頌,自取冠戴之,高聲謝恩,太祖乃詰問,非流從容答曰:旦求早承漢王,為君父分憂,何拘小節哉?聖上素察民情,焉得怪罪?太祖甚溺之,竟不怪,乃遣皇貴妃花氏引其如廁,笑對左右日:「此子類吾。」

  午後,太祖賜大宴於流珠殿,欣邀後宮及軒轅氏顯貴宗親,慶祝他最小的兒子封王。流雨殿的建築源於拂菻國,殿上無瓦,搗漢白玉石為末,羅之塗屋上,其堅密光潤,觸之沁脾,盛暑之節,人厭囂熱,乃引水潛流,上遍於屋宇,機制巧密,人莫之知,觀者惟聞屋上泉鳴,如飛珠濺玉,俄見四簷飛溜,懸波如瀑,激氣成涼風,兼殿內廣陳冰屑,消暑巧妙如此,故名流珠殿。

  可惜我們的大主角原非流童鞋有些心不在焉,總是看向座中的原非煙和初喜,亦可能是今日在日頭底下中了暑,只在公卿中強顏歡笑,神情卻有些委頓,他抽了個空,跑到我們這裡來,坐在我身邊抱著我的廣袖搖了半天,卻側了小腦袋,熠熠的鳳目看向安年公主,笑問:「皇姐,今兒是臣弟的好日子,重陽兒怎地沒有來呢?」

  安年公主笑著告假說小重陽被日頭曬著了,身還沒有恢復,還有些發高燒,故而不能前來,原非流想到自己常年的打擊對像兼玩伴宋重陽在這樣重大的日子裡生病了,頗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太祖聽了倒也有些擔心,對安年公主諄諄教導:「這麼多子孫輩裡,朕獨獨擔心重陽兒,光潛亦是如此,安年我兒這幾日要好生看護才是。」

  原非煙纖指輕點鵝黃的披帛,垂目敬諾,姿態纖美。

  太祖的鳳目輕掃流珠殿中一眾輕閨弱質,似又想起了什麼,便朗聲道:「吾等武家男兒,為行天道,前方浴血,衝鋒殺敵,最忌牽掛後方眷屬,在座諸位貴女,既為武士妻女,身份貴重,自當謹守婦道,為武士多事生產,好生照料家族,孝敬尊長,莫教男子牽掛才好。」

  我暗歎一聲,不虧是當皇帝的,連女經也詮釋得如此完美!太祖左下首的皇后,年輕的軒轅郁芬,略整一身火紅麒麟鳳袍,率先走下寶座,輕啟,柔婉稱是,領著眾女眷皆恭順下拜。

  未到辰時,太祖便攜著軒轅皇后先行退下,錦繡也抱著非流先退了下去。

  我小坐了一會兒,就覺廣袖中有異物我,我便以身不適為借口,先行告退,回到西楓苑,倒出廣袖,大灰老鼠機靈地跳了出來,跳在梨花木上撲向水果盆,挑了一隻大杏子,使勁啃了起來,剛啃到一半,猛地支起小耳朵,扔了杏子,就要飛身去躲,一片黑影閃過,傾城的長尾巴瞬間被一隻黑狗爪子給拍在桌上,傾城轉過身來,勇敢而凶狠地對著行兇者呲著大長尖牙。

  一個光頭少年走過來,抱走了大黑狗,結束了狗拿耗子的大戰,淡淡地輕點小忠的黑鼻子:「別去招惹這只信鼠,他的本事可不像他的個子那麼小。你鬥不過他!」

  小忠表示懷疑並憤慨地對蘭生低吠了幾聲,高傲地一轉頭,跑到我的腳下乖乖趴下,我輕輕拍了拍他,以示安慰,小忠了我的手,卻抬起狗頭,迷著烏黑的狗眼盯著傾城。

  傾城則爬到桌沿邊上倨高臨下地對小忠叱了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這兩隻神獸對望的樣子讓我想起那日原非白同宋明磊在雨中互相仇視的樣子來。

  我正胡思亂想間,聽到有人在我耳邊放小炮,我驚回頭,原來是蘭生正彎著腰對我打響指。

  「甜言蜜語的生活總歸能讓女人變得遲鈍了。」蘭生由衷歎道。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這才想起我者沒請蘭生坐下,蘭生無奈地搖搖頭,自說自話地坐在我對面,一招手,讓小忠過來,然後自小忠的項圈裡取出原非白的密函。

  我展開箋,卻見非白寫道,元德軍行軍一切順利,太祖登基後的第三天,便同于飛燕趕回定州境內,在經過艱難的匯戰後,取得定州大捷,現如今元德軍已在濟州同燕子軍匯合,濟州乃是軍事重鎮伐州的前線哨所,韓先生在麟德軍攻克麟州後,亦得聖上恩准請調,順利回到了元德軍中。

  定州戰役中非白同于飛燕合作非常默契,廣納良言,採納了韓先生的建議,,一方面在戰場上猛攻竇氏軍隊,別一方面採用分化的辦法,同其他打著義軍旗號的部隊不一樣,不但沒有濫用酷刑,嚴懲軍屬,反而盡量招撫收復地區的民眾,第一善待俘虜,同視難民者對待,一概發放歸鄉資費,其次對定州老百姓視同帝都老百姓一樣,平等對待,打開城門的第一件事,便出安民告示,並開倉放糧。

  久而久之,竇周境內早已傳遍,元德軍軍紀嚴明,秋毫無犯者,隨著原氏三支隊伍不斷推進竇周境內,往往有守城軍士大開城門主動迎接元德軍,此次濟州城外,韓先生又發揮諸葛神論,那守將殷余同愣是被勸降了,元德軍順利進入濟州城內,不想早有遠近士紳皆爭相出列迎接,仕女欣欣向榮,上街踏歌相頌。

  久而久之,竇周境內早已傳遍,元德軍軍紀嚴明,秋毫無犯者,隨著原氏三支隊伍不斷推進竇周境內,往往有守城軍士大開城門主動迎接元德軍,此次濟州城外,韓先生又發揮諸葛神論,那守將殷余同愣是被勸降了,元德軍順利進入濟州城內,不想早有遠近士紳皆爭相出列迎接,仕女欣欣向榮,上街踏歌相頌。

  聽他的語氣甚是愉悅,我也放下心來,他在信中囑我好生照顧自己,並附有一副藥方,我不由皺眉道:「一封書信,半封倒全是藥方子?!」

  這時,小玉過來為我們奉了茶,和一些點心,蘭生喝了一口,斜瞟了一眼那封信,淡淡道:「居心叵測?!」

  呃?!我看著蘭生,正要駁他嘛意思老諷刺非白呢?

  蘭生淡嘲一聲,以一種極其抑鬱的口氣道:「八成是他讓林老頭在前線抽空開的方子,讓你養好身子,好快快給他生一對大胖小子。」

  我一時血色上湧,張口結舌,小玉看了看方子裡說戒茶,戒酒,便板著一張俏臉,慢吞吞地把茶水收了回去,咕噥道:「憑他就算是踏雪公子,怎地就一定生一對男娃?」

  蘭生又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小玉:「小玉姑娘可別真不服氣,若是真生了,蘭生願與姑娘打賭,你家先生要麼不生,要生就一定生一對大胖小子。」

  「小玉別聽你蘭生叔胡謅,」當時的我並沒有把蘭生的話放在心上,只哈哈笑了一下,對蘭生重重點了點頭,單純地下了這麼一個判斷:「濟州守將殷余同降了於大哥,攻克閥州乃是指日可待,故而今兒個……他的心情必是極好的。」

  小玉卻不服氣地撇了撇嘴,表示不信,我知道,她的內心深處也不願意相信。

  這時,小忠忽地站起跑向梳妝台,兩隻狗爪搭上檯子,對著菱花境邊的青花百蝶紋瓶嗅了半天,小玉一時忘記了生孩子的仇怨,嚇得輕叫:「小忠可別把瓶給摔嘍,那可是主公賜下的前朝古物,晉王的心頭啊。」

  小玉這就過去同小忠理論兼拚命去了。

  薇薇聽到小玉的驚呼,急忙走了進來幫忙,水晶簾劇烈地晃了幾晃,兩個俏丫頭嘻嘻哈哈地忙了一陣,第一時間把小忠趕回了蘭生身邊,小忠不依不饒地對著白色的大花朵叫了幾聲。

  蘭生扭頭看向青花瓶,那裡正的一束潔白的花朵:「這花真香……是朝珠花吧?」

  我對他微微一笑,略點一點頭:「小玉思念故土,晉王特別准她在梅園一角載了一株,不想這孩子有心,竟給她種活了,這可是今年開的第一朵花哪。」

  蘭生雙手抱,對我微歪頭,也淡淡地笑了,如畫的眉目間,升起一股如遠山一般的了然和寧靜。

  蘭生走後,我走進閨房同小玉一起看了看上個月的現金流量表,感歎在長安分舵的第一個月果然艱難,幸好已有根基和原氏的支持,做生意比起當年的第一桶金還是相對容易了一些。

  子時,月上中天,雲淡風清,我結束我的業務工作,合上帳本,看向微熬紅眼的小玉。

  「風大了,奴婢去把窗子關了,」小玉凝著一張俏臉,對外間的薇薇說道:「薇薇,夫人休息了,你且仔細些燭火。」

  門外的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隔開了閨房內外,軟簾外的薇薇正坐在菱花銅鏡前仔細擺弄著一隻極小巧地的玉石磨,石魔的週身雕滿了的梨花紋。

  薇薇被救之後,林老頭特地為她配了秘方復顏膏,神奇地治癒了臉上蠍子的蟄傷口,如今只略顯些浮腫罷了,最近林老頭建議我也可以塗一些,只是要再補些上好的珍珠粉。

  美貌重於泰山的薇薇便自告奮勇地攔下這個活,燭火下的薇薇低垂著臻首,一綹青絲垂在散落在額際也不去拂起,她頭也不抬地輕恩了一聲,算是答覆了小玉,只顧著在燈下將太祖賜下的貢珠盛在玉石磨中,認真地碾碎成粉,好混在復顏膏中。

  小玉放心地折了回來,輕輕關上房門,然後稱假裝關窗之際,再次看了一下周圍無人,便背著窗口,替我擋住了可能的外來視線。

  小玉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沾了蜂蜜,湊向那瓶仍帶露水的朝珠花,過了一小會,側枝上那朵含苞欲放的朝珠花中無聲無息地飛出一隻大蜜蜂,那隻大蜜蜂后四隻小腳牢牢抱著一小卷樹皮,大蜜蜂被小玉銀簪上的蜂蜜吸引,爬到銀簪上,放下懷中的小卷桂樹皮,小玉又用另一隻玉簪挑開樹皮,遞給我。

  傾城嗅了嗅,對蜂蜜更感興趣一些,我讓小玉拿只杏子沾了些蜂蜜塞給傾城,大老鼠便淡定地抱著大杏子著,坐在我邊上看著我和大蜜蜂。

  我接過樹皮不由會心一笑,記得還在墨園之時,那年瓜洲瓊花開得正盛,他偷偷從戰場上折回來陪我賞瓊花,也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談到間諜工作中傳遞消息,比誰的點子好,誰輸罰酒喝,我們便開始抬槓,亂說一氣,把各種可能的傳遞消息的方法都說了個遍,其實有一多半只是天馬行空的胡謅,萬萬不可取的,確然當時的酒是江南的花彫酒,酒勁不大,但是我的酒量極淺,沒喝幾杯就暈了,我的腦子開始糊塗了,一不小心,把變形金剛裡的機器飛蟲什麼地給禿魯出來,我當時暈頭暈腦地想段月容這無知之廝定會笑話於我,沒想到他卻斂了笑意,認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後看了看旁邊同樣深思的孟寅,木然道:「其實吧,我覺得你比孟寅更能勝任白關要職啊。」

  然後他又轉回頭,拿起瓊殤,輕鬆地對我嚷嚷道:「輸啦輸啦,我認罰便是。」

  說畢他將那杯瓊殤一飲而盡,抹著唇邊的酒液,對我綻開一絲柔笑,露出白玉般的大牙來。

  可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果然給記住了,雖說沒有真造出什麼機器飛蟲,但這等巧妙之法倒也費了一番周折,白關中人果然臥虎藏龍,不可小覷也,我在心中暗禱,但願神佛保佑,我永遠也不要同大理諸人兵戈相向。

  思畢,我便取出放大鏡在燭火下對著樹皮細細讀了起來。

  新試銀冠,夕顏容光,鬼羽金蟬,盛火難息,朝珠花開,胡為不喜?伊人不見,憔悴支離。

  我放下秘信,沉默了下來,拿起那支筆,沾了荷花丞中的清水,在桌上寫了一個我教過她的問號?

  我寫下三個字母sos!小玉立時花容失色。

  太祖登基那日,我疲累萬分地回到西楓苑,好不容易覆完藥後,非白忽然被太祖叫去紫園了,而我將睡未睡之際,小玉卻向我遞來白關稱亂送來的第一封信後,我駭然大驚,原來段月容從來沒有打消過一絲一毫放棄的念頭,他只是改變了風格而已,每次書信只以家書為主。

  儘管我也一直告誡小玉及其他留在我身邊的段氏中人,不得傳遞任何透露原氏機密的消息,也不得做任何損害原氏的舉動。可是我卻不能阻止段月容,因為他知道我永遠也無法拒絕關於夕顏的任何一星半點的消息,於是……我們居然恢復了通信,成了筆友!

  這一封看似是段月容的情信風格,是他喜歡的上古戰國四言,所寫的無非是些日常生活,但是仔細推敲下來,這不是一封向我訴說女兒生活的家信,而是一封求救信。前兩句應該指得是前陣子,夕顏被冊封東宮,皇太女,也就是未來大理女皇,以夕顏的個當是滿面歡喜驕傲。而關鍵便於這後兩句…….

  我閉上了眼睛,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他是說有人為了同夕顏爭奪王位,而在大理境內興風作浪。什麼是鬼羽金蟬?

  我再次睜開了眼睛,拂去桌上的水跡,再寫了一個凝字。然後輕輕地用絲帛擦淨桌面,小玉垂下俏目。

  我暗忖,以他和白關的力量,如何還須要向我求救呢?也許是有人使詐,以假情報陷害我嗎?

  為今之計,我只有派卜香凝回去證實這個消息。

  我伸了個懶腰,輕笑道:「折騰這半休,我也累了,睡吧。」

  小玉扶我上了床,放下帳幔的同時,取了幔頂掛著的鎏金雙蛾紋銀熏球,輕輕地將桂樹皮掰成數小段,放到銀熏球裡面。

  裡面本已混了林老頭為我開的安神香,配方有沉香,白檀香,丁香,蘇合香等數十種,恰巧桂樹皮亦是其中一丸香料,想來那桂樹皮即便被人發現,也不宜為人所懷疑。

  小玉乖巧地將銀熏球放回帳頂,微風輕傳,銀熏微轉,熏香被緩緩地起來,冉冉地升起白煙,安神怡人的香氣暗暗地充滿整個房間,我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門外薇薇也停下了研磨工作,躺下睡了。小玉吹滅了燭火,在我的塌邊也睡了下來。

  翌日,齊放進了紫園,回我那封信確為事實,段月容怒焚真臘叛軍後,以極其殘忍的手段誅連其家人,早年和親的南詔英仁公主,也是段月容族叔段肖的女兒,在戰爭中站在夫家這邊,事敗後被迫自盡,段月容怒斥段肖沒有戰亂力,並大副度地進行改革,罷免了一系列文武帝時代的冗臣,夕顏被封皇太女後,許多反武帝的舊勢力便以段肖為首,以白族從未有過女皇,新帝殘暴不仁,迫害老臣為由,稱段月容登基未穩,聯合真臘餘部開始叛亂,段月容被激怒了,其所有的乖戾的本全部被激發了,開始大規模地迫害反對派,常常一個寨子接著一個寨子這樣地誅滅,堪比當年的庚戌國變,就連不問世事的後宮,皇后佳西娜也開始上書勸諫段月容停止這樣殘酷的誅連,還無辜的百姓一個公道,段月容才有所收斂,段肖一黨雖被繳滅,惡因卻惹來惡果,盛夏來臨,屍橫遍野,便引來嚴重的疫症,君家寨的孩子們也染上了疫症,巫醫稱疫症易解,良藥難尋,境內兩味珍稀藥材:鬼箭羽和金嬋花,此兩味只在秦嶺山脈生長。

  「鬼箭羽有破血通經;解毒消腫;殺蟲之效。物雖稀少,但秦嶺山中仍舊可尋,」林老頭如是回信說道:「只是金嬋花甚邪,此物又名草蟬蛹,根為蟬蛹在土下幼遇冤魂而化,嘗聞遇冤魂乃從蟬蛹頭部生長,約一寸多長,從頂端開花分枝……形似白優子,然邪氣更甚……。」。

  我在快速地查詢資料後明白了,所謂冤魂而化其實不過是所謂生物病態現象,是一種蟲菌復,蟬蟲為菌類的寄生。然而與白優子不一樣的是,白優子可與宿主共生的,而是金嬋花的菌類入侵蟬並最終導致蟬死亡,蟬完全成為菌類生長的培養基質,最終蟬的營養被菌類吸收殆盡,有點類似所謂的冬蟲夏草,因而,人們所說的「蟬花」其實便是菌吸收了足夠的精華以及蟬蟲被消耗後的剩餘物。

  林老頭最後提及,金蟬花在秦嶺每年不過成活數十支,而被發現才不過三四支而已,內務府庫應有十五支,去歲漢中王發痘症,陛下全數賞於錦皇貴妃了。

  這麼說錦繡有這個金蟬花嘍!

  我便使人淘淨市面上的鬼箭羽,的確價值千金,花了點錢,但總算買到了,考慮到可能疫症北移,我便分了一半留著,另一半打包秘密運往南國。

  接下去就在我琢磨怎麼向錦繡開口的時候,齊放出了個主意,正好今年打算推銷給內務府,也就是用以後宮御賜朝堂內外命婦的新制紗衣已趕製成功,不如稱此機會問錦繡要之。

  我便上奏中宮,有義商君氏,玉樓裝的春夏季時裝展示會天下聞名,今歲主推價廉物美的亞麻紗衣為主,在此國基未穩之際,可減國帑負擔,可能照顧到我是錦皇貴妃的姐姐,且兼君氏大名,太祖皇帝竟痛快地准奏,錦繡名為副後,又被皇帝授於協理六宮之權,實為後宮實際掌權者,便由其下詔,替皇后在紫園內設下女席,廣請後宮妃子,以及各府千金前來賞玩,我也同齊放盡力張羅在宮中的第一次時裝表演秀,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錦繡下詔之地竟是榮寶殿的雙輝東貴樓。

  自從錦繡實掌原氏內帷之後,太祖命喬萬大規模整飭擴建紫棲山莊為皇家紫棲宮,而連氏因家族失勢,又兼自錦繡生下非流,接逢幼女夭折後,寵幸大不如前,便日日念佛頌經打發時光,後來錦繡便以修宮為名,求得聖旨,命連氏搬出榮寶堂,改搬到原為玉北齋的北齋宮,當年非玨脾氣乖戾,太祖曾為其親至法門寺親捐釋迦小金身,便令連氏日夜為皇帝祈福,而她原先住的崇光閣並左右堂捨改擴為榮寶殿,在錦繡封妃前夕,太祖竟著內務府親賜於錦繡了。

  六月初六,我早早來到當年的榮寶殿,那一日青空萬里,陽光明媚,我站在庭院中放眼望去,庭院中仍舊蔥籠洇潤,那架子上的紫籐花盛開依舊,紫花爛漫,串串低垂,旁邊新載了很多綠枝新暴的梅樹,聽說她投皇帝所好,又移栽了很多株梅樹,果然不虛。然而更多奪人眼球的則是那鋪天蓋地的雪擁藍關,朵朵大若銀盤,開得恁是熱鬧,一派富麗香煙。

  身後是一座崢嶸軒峻的高樓,正是在當年的榮寶堂上加樓改建而成,應錦繡之請,太祖皇帝親賜名為雙輝東貴樓,隱含了錦繡的雙龍戲珠之痣,還有她剛進府中那人人艷羨的紫氣東來傳說,如今的雙輝東貴樓已是皇帝在後宮大型宴樂主要之所了。底層的麒麟斗拱的色彩依舊簇新,龍門雀替上的龍紋圖案依舊蒼勁崢獰,早年雜役房的我們曾經多少次羨慕地偷偷仰頭觀望,因為出入此地的丫頭就意味著紫園侍者中最光鮮的外表,最高等的地位,被主子賦予生殺予奪的權利,同主子般最優越的生活。

  這裡曾是我同碧瑩還有眾小五義受盡屈辱之地,就是在這裡我和碧瑩命運被各自殘酷地改變,如今卻成為錦繡的金絲牢籠,她極度張揚她那烈火烹油般的榮寵,彷彿戰火從來不曾來過,彷彿我同碧瑩的鮮血從來未曾灑在那明亮的金磚上。

  一陣舞樂傳來,東貴堂中湧出一片衣香鬟影,為首一人,紫瞳瀲灩,絕代風華,正笑意盈盈地沐浴在紫籐雨中,正是吾妹錦皇貴妃,她的高髻飾佩十支花釵,十朵花鈿,兩博鬢,只比皇后儀少兩支花釵,兩隻花鈿罷了。

  我正一邊行禮,一邊研究她紫色襦衣上繡著的十二行紅色五彩鈞翟花紋,好像亦是皇后儀制,未免也有些愈制,她卻早已扶起了我,免了我的禮,在紫色雨中,她對我柔笑道:「姐姐來得正是時候。」

  那時,西洋琉璃鍾正走到上午正九點。

  「錦繡,姐姐想向你討個賞。」我對錦繡笑道。

  錦繡一挑眉:「姐姐可真有意思,你身後君氏富可敵國,什麼樣的寶貝要不到呢」

  「你可說笑了,自姐姐回到原家,家產早已縮水不止,就算見過些稀罕玩意兒,但有些兒上得了檯面的玩意,如何比得聖上親賞與你的好物件,這倒還是其次,倒是皇上給錦繡的恩典,姐姐艷羨不已。「

  這一番話下來,錦繡果然很是受用,紫瞳了得意之色,拂了錦袍的廣袖咯咯笑個不停,只笑得連那袖口上繡的芍葯花都似要飛起來:「哎喲喲,木槿,我可服了你了,你的小嘴還是像以前那樣甜,難怪咱們家的北晉王為你癡狂如許了,要什麼姐姐只管說,妹妹一定給便是了。」

  「哎,這個,是這樣的……。」我正要開始。

  這時,有太監哄亮的傳頌聲道:」皇后娘娘架到。」

  我的請求被擱了下來,只得隨著一群女人統統去中庭迎接皇后。

  年青的軒轅皇后站在中庭,著一身大紅繚綾的廣袖襦裙,上面精功細繡了六隻金鳳穿梭於白牡丹之上,腳著高高的蜀錦制珍珠履,站在錦繡身邊,容貌雖遜了幾分,但貴在笑容可掬,年青可愛,倒也令人看了感到如沐春風。

  她的身後跟著同樣盛妝的原非煙,拖曳著鵝黃銀緞大裙擺,貼了荷花鈿的妝容精美,眉眼畫得極是修長,百花髻上斜著一支碩大的金鳳步搖簪,一群女人之中更覺氣質貴絕,只是在微風略現清瘦。

  一群華貴的女人像熱帶魚一樣,紛紛華麗的游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齊放也走了進來,行禮並報備了演出。

  「眾貴女可都來齊了?」皇后問向身邊的宮女,錦繡向座中掃了一眼,垂目側身道:「諸位內外命婦皆已入席,唯有連姐姐還未到來,不如容婢妾讓他們開始吧。」

  皇后大度淡笑道:「無妨,可再等一等。」

  錦繡便著宮人奏起編鐘,雅樂立時傳遍東貴堂。

  皇后同錦繡聊著家常,目光落到我的披帛上,看了幾眼便笑道:「晉王妃的紗帛花樣好生漂亮,聽說出自君氏之手。」

  我亦俯首敬諾:「正是從君氏玉樓裝所購,不過實在不及娘娘身上的紗帛輕柔新穎,如果臣妾沒有猜錯,應是毫州最新樣式的印寶紗吧。」

  皇后的眼中閃過驚訝,愉悅道:「王妃好眼力。」

  原非煙描繪過長的鳳目淡淡地掃了我一眼,露出一絲嘲諷,卻沒有說話。

  忽然,一陣低沉的噹噹聲從珠簾內傳來,我同錦繡一同扭頭看去,陽光正灑向一座做功精緻的西洋琉璃鐘,那琉璃置面上正泛著金光,頂部的小門大開,一個腦袋上梳著個大辮子的小丫頭木人彈了出來,咧著奇怪的大笑臉,跟著噹噹聲搖搖晃晃地拍了十下小手,然後彈了回去。

  哎?!這個丫頭長得很眼熟啊!

  「看著眼熟嗎?」錦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把我唬了一跳,回頭看去,她正對我扯了得意的笑臉,任描繪再精緻的眼睛都擠出一條淡淡的笑紋來,她對我輕笑道:「這琉璃鍾有年頭了吧,當年皇上命連姐姐搬到北齋宮,想一起搬走,結果不小心摔了一次,壞了報時小人,皇上便順水推舟地給姐姐又賞下一座更大的,聽說那鍾字還是用象牙和珠寶鑲製成的呢,我卻捨不得扔,便著人修繕了,索把那個報時小人換成你的模樣,繼續用著,看看像不像你小時候那傻樣!」

  皇后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也看著一眼那個小人,略驚呼道:「晉王妃年少時便是這副模樣嗎?……好生……好生可愛。」

  然後妙目頻頻看向我,滿含深思,我猜其實她的潛台詞是,真想不到你當年好生好生醜陋,是如何泡到原非白大將嗒?

  錦繡抿嘴笑得更甜,纖指一揚,喚了歌舞,卻見十幾個身著白紗的舞伎,手持大拂,來到殿中,跳起了宮中流行的白鳩舞。

  舞樂漸漸舒緩了場中氣氛,錦繡的紫瞳瞟向我,明明笑得甜美,卻壓低聲音對我道:「當年我初被調到夫人房內,就為一天沒有擦拭此鐘,便被她裸杖二十,我當時便想,總有一日我要讓她也嘗嘗被人裸杖的滋味。」

  我正欲笑著回話,倒是宮人來報:「連貴妃娘娘到。」

  不一會兒,連氏走向大殿給皇后行了大禮。

  這是我自回到原家後,第一次近距離看連氏,年歲同樣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跡,而那痕跡比我相像得要深得多,她鬢邊的青絲已暗暗染上幾絲秋霜,即便敷上再厚的粉,下眼窩還是深深地浮腫起來,眼晴雖然仍然漂亮,卻已經被經年累月的喪女之痛而打磨得毫無光彩,我注意到她的面色極度蒼白,烏黑的青絲上雖壓著金釵寶鈿,但仔細一看,竟有幾絲些。

  錦繡的笑容斂了下來,起身站了起來,按長幼之序微微向連氏微行了一個禮,而連氏卻必須行了個完整的屈膝禮。

  「今日乃是皇上准皇后宴請後宮姐妹,及眾貴女前來觀賞新衣秀,姐姐即便再有要事,可著人來通稟一時,奈何令皇后娘娘及後宮眾姐妹,眾內外命妃等汝一人多時?吾原氏最重禮法,姐姐此舉實有違宮闈制,原氏家法。藐視皇后,難作後宮楷模。」

  這個帽子太大了,連氏的眼中閃出一絲憎恨來,目光也更冷了,皇后正要開口勸解,旁邊一位略年長的嬤嬤卻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皇后便默不作聲了。

  連氏平靜下來,倨傲一笑:「你意欲何為?」

  錦繡冷笑道:「姐姐的記越來越差了,自然是實行原氏家法。」

  連氏高昂起天鵝般細長的脖子來,大聲道:「吾乃皇上髮妻正室,你這嬖妾也配碰我?」

  錦繡綻出一絲奇怪的笑意來:「姐姐說得對,妹妹確為妃妾,只是如今只有皇后才是皇上髮妻正室,你……也不過是一個嬖妾罷了,」她成功地看到連氏的面容因為悲傷而扭曲起來,接下去她的語調逐漸強硬了起來,最後她厲聲說道:「姐姐如此僭越,實屬大逆。」

  錦繡忽地來到中場,猛然對皇后雙膝跪倒,含聲泣道:「婢妾懇請娘娘按宮規責罰連氏藐視之罪,庭仗二十,以敬孝佑。」

  此語一出,眾婦皆驚,高堂上的軒轅皇后饒是涵養再高,額頭也滲出了汗水,不由自主地看向身邊的嬤嬤,那嬤嬤只是凝著臉,對著皇后微一點頭。

  皇后輕咳了一下,微點頭道:「准……奏。」

  皇后的話音略帶不穩,錦繡只是更柔聲微笑道:「領皇后懿旨。」

  宮人扶錦繡站起,立時有兩個強壯的太監前來拉過連氏,連氏身邊的兩個宮女亮出利刃,不及施救,被錦繡的宮人擊落手中的利刃,然後被毫不留情地打斷手骨,錦繡掩唇驚呼:「好大膽的連氏,竟敢嗦使宮人攜兵刃面見皇后!」

  不知何人驚呼:「連貴妃欲行刺皇后!」

  在場諸女皆驚嚇出聲,亂作一團。

  連氏求救地看向原非煙,然而原非煙卻冷冷地垂下妙目,一言不發地著自己的琺琅指甲套。連氏絕望地想高聲呼救,不想一群武士快速地湧了進來,抓著她的宮人,摀住她的嘴巴,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連氏拚命掙扎,直至失去蹤影,她的眼睛始終絕望而仇恨地盯著錦繡,她烏髻上的珠釵寶鈿一路往下掉,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

  軒轅皇后的額際的汗水滑落到鼻尖,身邊的老嬤嬤雖處變不驚,眼中已起了波瀾,以頭伏地,用那蒼老的聲音緩緩道:「皇貴妃容稟,連氏畢竟侍候皇上多年,不若先行關押,稟明皇上,請大理寺卿會審,再做道理?!」

  錦繡慢慢抬起臻首,滿面淚痕似梨花帶雨,悲泣道:「皇后娘娘容稟,伊嬤嬤雖說得甚有道理,只是吾等雖出身武家,身為女流,亦隨皇上在戰場拚殺,然適逢太平盛世,何幸能得軒轅皇后母儀天下,福澤後宮,必是臣妾等姐妹前世拜佛積德,善因所至善果,皇上雖為天命所歸,終是僭越宗氏,故而在後宮三令五申,務必以皇后為尊,面見皇后不得攜刃,以恐驚擾軒轅宗氏,連氏此舉乃是死罪,亦會限皇上於不義,懇請皇后立仗斃此孽婦,以示天下,皇上對軒轅宗氏、對皇后娘娘誠摯之心。」

  錦繡只說得情真意切,淚如泉湧,眾命婦亦駭然跪倒,不敢發言。

  就這樣我的時裝展示會變成了錦繡除去連氏的SHOWTIME.

  軒轅皇后再次艱難地准了奏。連氏的慘叫聲終是響起,聲聲傳來,甚是驚心,錦繡卻若無其事地揮了揮纖指,奏樂的宮人抖著身,汗流滿面地抬手,雅樂再起,連氏的慘叫聲便慢慢地被時裝展示會動人的音樂所掩蓋,最後再聽不見任何一絲聲息。

  一群群訓練有素的模特走了進來,美輪美奐,衣襪飄渺,然後在座宮眷,再無一人有心去欣賞展精彩的表演,皇后坐了不到十分鐘,就以身不適為由,板著臉離開了,臨行之前讓錦繡全權作主,然後一多半嚇得半死的命婦也煞白著臉找借口退了下去,大殿之中最後只有我陪著錦繡興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場演出,我想這是絕對我時裝展示會以來,最糟糕的一次,卻也是訂單最豐厚的一次,結果沒有任何一位仕女抱怨對今年皇家賜物有任何不滿,即便明知道紗帛遠不及綾錦絲緞來得金貴,錦繡訂下了今年君氏所有的紗帛,而君氏成了正式的皇商。

  那一天錦繡下旨定下紗帛之際,我終於開口請要幾支金嬋花,錦繡如是答道:「姐姐可真會挑東西,此乃是天下罕物,救人一命值千金,更何況是我兒非流的命。」

  「漢中王如今身康健,你庫之中至少有十支,姐姐但求三支便可。」我誠懇相求。

  錦繡看了看我,冷冷道:「木槿,皇上素惡裡通外國,南國疫症猖獗,我知道你要這金嬋花作什麼用,只是你別忘記了,你如今乃是晉王妃,而我亦是中宮副後,莫要做些牽連我同漢中王,以及晉王之事才好,如今我等姐妹,只比當年更險罷了,你可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們,前有朝堂上的南嘉郡王和東賢王,後有深受皇寵的安念公主,他們哪一個是好相於的?他們心心唸唸地好挑出我們的錯出,恨不得食我等骨,就如同我方才對付連氏一般,否則十五年之功,便廢於一旦。」

  我一時語塞,心中一片寒冷地離開了宮殿。

  回到西楓苑沒多久,便有人通傳,錦繡著太監來行賞,我暗想,莫非是錦繡改變了主義,偷偷給我送金蟬花了?

  我抱著一絲希望來到花林道,看見一堆太監在哼哧哼哧地搬進一個大物件。

  錦繡身邊的大太監昌福抹著滿臉汗水,尖著嗓子笑道:「皇貴妃說了,此物原為先朝歷代皇后所有,庭朝末年博宗皇帝的中宮賜於宣祖皇帝的,故而此物甚是珍貴,皇貴妃亦深愛此物,方才看晉王妃甚是喜歡這西洋琉璃鐘,晉王妃前腳剛走,皇貴妃便使奴才為晉王妃送來呢,皇貴妃說了,晉王妃身不適,不用專門過來謝恩啦。」

  我木然地下了賞打發他走,大太陽底下,抱著雙臂沉默地看著這西洋琉璃鐘,不明就裡的眾人圍著華貴的西洋鐘興奮地轉來轉去,唧唧喳喳地反覆鑒賞。

  後來齊放告訴我,就在六月初五晚上,錦繡便秘密把連氏家族的罪證呈報給太祖,太祖甚為惱怒,便罰連氏跪在中庭一宿,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而錦繡又故意使宮人在她來的途中言語相辱,激她氣鬱於心,於是那日在大殿上連氏便忍無可忍,錦繡便稱機以皇后名義除去了這位長年的老對手。

  而我結果沒有得到那金蟬花,倒莫名奇妙地擁有了那可能造成我猝死的西洋琉璃鍾!

  元昌元年,原氏後宮無聲無息地死了一位太祖髮妻,然而太祖皇帝一點也沒有責怪錦繡協迫皇后處死連氏,反而褒獎我與錦繡為皇室節省了大筆國庫開支,並捍衛了皇后尊嚴,不久,有人告發連氏家族貪贓枉法,為奪田產,打死百姓,私拆廟宇一事,軒轅氏所掌握的情報起了重大的作用,太祖痛心疾首地抄了連家,連氏的父兄斬首示眾,幾個族叔皆流放荒涼的西關,自此百年連家毀於一旦,所有財物,田契皆充為國庫,對於最後那場竇周決勝戰役的軍用物資的補給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時人戲云:容顏永駐,但求一子;寵貴中宮,不問出身,兔死狗烹,西賤東貴。

  就在我們一酬莫展之際,照威將軍府忽然發下貼子,一直深居簡出的珍珠竟邀請我去賞園子裡新開的荷花。現在不是賞花的季節,我也沒有半點小資的心情,然而珍珠一向有冷靜善謀之智,且是紫園的老人,又對大理的華山一直掂記著,上次我也差齊放前往詢問,也許她有辦法!?

  我抱著試一試的念頭,來到了城中的將軍府。

  說起這個府第,可大大的有來頭,乃是當年西安守軍總兵王年參的舊府第,在西安城中,除紫棲山莊外,擁有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豪華的大莊園,最雄偉的樓台亭閣!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當年的王年參都竭盡可能地比照紫棲山莊的模式來建築並加以管理,只是嚴格控制了禮制規格,以免落入原氏一黨的口舌之中。

  在史書上,王年參被史官稱作對原氏盡忠第一人,當年南詔攻入西安城時,王年參的二個兒子皆戰死沙場,女兒被胡勇活捉後咬舌自盡,最後城破之時,王年參領著全家自盡而亡,成就了一段千古忠烈的佳話,可惜自已酉宮變以來,一大半宅子毀於戰火。

  燕子軍重出江湖前夕,太祖早已秘密著人重新修契了王氏府邸,並擴建了花園裡的潤湖,加載了無數的名種荷花,賜名忠燕府,在登基後專門賞給于飛燕一家,彰顯了皇室對一位平民將軍于飛燕史無前例的恩寵,當然,這裡面可能也暗含了太祖對于飛燕外放8年的安撫。

  一經入宅,于飛燕即日便上朝堂謝恩,並在文武百將之前稟明,為感皇恩浩蕩,特將原來王氏花園裡的潤湖改名為恩荷池,寓意後輩子孫永念原氏恩德。太祖深感欣慰,緊跟著又賜下珍珠一品浩命夫人之榮,子女六人皆御賜長命金鎖,一時朝堂上下,君臣皆感懷而泣,史官用濃重的一筆將這一感人的場面重記錄下來。

  原非白回朝後還笑著對我感慨說:「你可知,如今家兄在經濟仕圖一事上甚是精進,想必有高人指點吧。」

  然後我與他異口同聲道:「珍珠!」

  半晌,我二人同時相向而笑。

  一入府中,珍珠早已攜了一幫子黑膚子女,身後跟著幾個管事婆子來至正門迎接,珍珠正要行大禮,我趕緊攔著她,我對孩子們一瞪眼睛:「快叫四姨娘!」

  孩子們看到他們的母親微笑著點了頭,便咕碌碌地轉著十幾雙小眼睛,嘻嘻笑著喚我:「四姨娘安好!」

  小兔子走路已經開始飛快,奔過來撲在我懷中,甜甜地叫著四姨娘,然後踮起腳親了我一口,讓我心中更是想念夕顏,擔心大理孩子們的安危。

  一大幫孩子在前面跑著跳著引路,嘻笑打鬧,珍珠笑著迎了我進來,一路走來,卻見府中新翻的廳殿樓閣甚是崢嶸軒峻,花園樹木山石也蔥蔚洇潤,奴僕皆穿戴雖簡樸卻甚顯整潔,個個進退有儀,從進府至落座,只覺上下井井有條。

  來到恩荷池邊,果然一池子的荷花開得正喧鬧鬧非凡,碧波上的花葉迎風擺動,鷗鷺爭飛,澄淨的天空中彷彿就只剩下了撲鼻的荷花清香。

  到了湖心的沁雨亭,四周水濤拍岸的,暑氣全消,浮燥的心也寧靜了不少。

  珍珠聽憑孩子們以小五義輩分稱呼我,自己卻仍舊稱我為晉王妃。

  她仍照原府舊例,早使人在四周放上了沁人心脾的茉莉花,梔子花,空氣芬芳,她如是說道:「今年恩荷池的荷花開得好,這亭子裡雖藕荷清香的,但花無百日紅,總擔心有開敗的散出些異味來,再加上我這幾日念著夫君,有些著急上了火,便擺了些梔子花茉莉花什麼的好寧神安心。」

  我心中一動,珍珠何等人物,莫非是她知我找那些金嬋花給著急上火的發了高燒?故而擺些清雅花香安我心神,她可真是有心了。

  她笑著一邊同我聊著家常,一邊使人上了幾碟小菜,我略一打眼,只見清一色全是我愛吃的江南小菜,糟鵝胗掌,水晶硝蹄,花釀螃蟹,玫瑰鵝油餅等,琉璃盞中盛了烏菱,鳧茈(荸薺,地梨,馬蹄爽)一些四時鮮果,還有一碟青瑪瑙盤子的果餡涼糕,全是清火潤燥的食物,不由心中甚是感歎,于飛燕這廝真是賊好福氣!

  我正琢磨著如何開口才好,她早已不動聲色地遣散家人和孩童,只留一個心腹丫頭墜兒,也是神谷中人,只見她對我笑顏如花:「說起這鳧茈消渴痺熱,溫中益氣,下丹石,用來清熱解毒甚是有效,。」

  我心中又一動,卻聽她繼續笑著說道:「此物因長在地下,盛產江南,人又稱江南人參吧。」

  我點頭笑稱是,以前在瓜洲滿大街都是,我在墨園裡同家人一起論噸吃,如今在長安城裡卻亦是千金難買的奢貴之物。

  珍珠讓墜兒遞給我一個紫檀木葵花紋的食盒,笑道:「可巧了,這皇恩浩當的恩河池畔竟長出了好多,王妃說說,這不是皇上的恩澤福佑,可又是什麼,若不與些王妃吃,可真是夫君的不是了。」

  嗯!我現在100%確定:有了你,于飛燕這輩子陞官發達可真不用愁了!

  墜兒極認真地捧著那個食盒遞過來,像裡面裝滿金元寶似的,我心下豁然開朗,于飛燕在前線受傷,聖上曾經賞下無數珍奇藥材,聽說裡面就有幾棵絕無僅有的金嬋花,想必正躺在這食盒之中。我心下感激萬分,輕輕對她一垂首,誠摯道:「大恩不言謝,大嫂費心了。」

  小玉輕輕接過來微掀了盒蓋,立時小臉滿面驚喜地看著我,激動地想給珍珠跪下,珍珠只是用手抬起她,輕搖頭:「小玉姑娘愛吃,下次妾再讓墜兒親自送來便是了,萬萬不要客氣。」

  她漂亮的眼睛看著我,柔聲道:「其實妾以前在原府之時,聽說西楓苑地下有大片的地下河,那裡的土壤濕潤,不定地下也能藏幾棵好東西呢?」

  西楓苑地下?!不就是暗宮嘛,難道是指暗宮下亦有金嬋花,是了,記得當年我同珍珠同被段月容囚禁,珍珠就事先提到過暗神,說明她對暗宮之事十分瞭解!

  奇了?!即使在8年前,珍珠也不過是個稍有權勢的大丫頭罷了,可我記得蘭生和非白都明示過我,暗宮是原氏不傳之秘,為何一個丫頭會瞭解原氏的秘辛?她會輕易看透錦繡的為人,指點初畫,甚至會被原清江指為于飛燕的丫頭,專事暗中監視的重任?

  礙於眾人,我不便相問,只是在心中初步下了一個結論:我的大嫂珍珠是一個迷!一個不亞於原家秘辛的大迷團。當下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機會找出這個迷。

  回到西楓苑後,我便讓小玉想辦法先把珍珠送的兩支金嬋花送出去,然後便找蘭生,結果哪裡也找不到,最後只好求助於在西楓苑對面那棵大愧樹下追野兔的小忠。

  「蘭生呢?」我摸著小忠的腦袋柔聲問道。

  沒想到無論我哄騙,利誘,恫嚇,威脅,怎麼拿著根骨頭引誘,小忠的狗頭就是扭來扭去,最後跑得離我一米遠,那麼謹慎地看著我,我便扭頭同小玉歎氣地說道:「看樣子小忠也不知道。」

  就這一扭頭的功夫,知道二字還未出口,小忠早就叼了骨捧逃得無影無蹤。

  我悻悻地站了起來,心中歎息,蘭生故意在躲我,莫非他猜到我要問他什麼了?

  小玉難受道:「蘭生叔定是還記恨南詔之禍,不願意幫大理度過難關。」

  我拍拍她的雙肩,笑道:「放心,先生有辦法找到他,到時你親自問他。」

  我摸出袖中的傾城,對他耳語一番,傾城立刻在我四周跑了一圈,然後就直接竄到大愧樹上去了,果然,不一會兒,小忠緊張地叼著骨捧又大老遠地跑了回來,緊張地看著槐樹冠。

  七月的愧樹枝葉正盛,透過茂密的樹葉縫隙,驕陽淅淅瀝瀝地灑下來,恁是再清爽的樹蔭下也覺得有些灼人,就聽蘭生叫了一聲,便應聲落地一人一鼠和一堆槐樹葉子。

  蘭生一手拎著大老鼠的長尾巴,一手提溜著褲帶,木然道:「看看,軒轅家的神獸就被你調養成這德。」

  他把大老鼠扔給我,背過身,飛快地繫上褲子,冷然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且自己尋去。」

  我心中暗恨,這個蘭生果然什麼都知道,我也真是糊塗,怎麼繞了這麼一大圈子才發現?太廢時間了,當下便軟聲細語道:「六弟果然都知道四姐的難處,快帶我前往暗宮尋覓吧。」

  「你為何不直接找暗神大人哪?」不想他雙手抱,一副興災樂禍:「你不是那西番蓮大買主嗎?找我做甚。」

  我被噎了一分鐘,忍氣吞聲道:「救人如救火,一刻也耽誤不得,你要怎的?」

  蘭生冷笑了起聲,轉身欲走。

  小玉忽然繞到蘭生的面前,什麼也不說,只是紅著眼睛,一下子跪了下來,頭磕在他沾著泥灰的腳上,雙肩微顫。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撓我的心肝,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我稱蘭生愣神的時候,輕拍小玉的雙肩,然後同她一起跪下,仰頭望他:「我知你深恨外夷,可是在大理不僅僅有你的深惡之人,亦有很多無辜的異族以及漢家百姓,裡面有我的女兒,我的學生,還有許善良的朋友,更何況,大理的疫症若不即時消除,必會北移,後果不堪設想。」

  我誠摯道:「你且想想,你同暗宮宮主,我更相信誰呢?」

  陽光照在蘭生光光的腦門上,修長健碩的身材好似玉山挺立,他澄清的桃花眸中有著深深的動容,終是歎著氣扶起了我和小玉,在我耳邊輕聲道:「今夜午時在此等我,只你一人便可,小玉姑娘留守賞心閣以作掩護吧。」

  子時,新正初破,三五銀蟾滿,我準備了一應工具,便讓小玉化妝成我的模樣,早早睡下,薇薇只顧著磨她的珍珠粉,一頭鑽在恢復容顏的大事中,毫不在意。

  我剛至大槐樹下,早有黑影一躍而下,正是一身夜行衣的蘭生。

  他簡短道:「跟我來。」

  我看了看他行路的方向,竟是前往西林的,便壓低聲音奇道:「我們不從謝夫人的畫像那裡進去嗎?那可是要從……。」

  蘭生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自從原青舞進來後,那個通道應已被封了,即使不封,定也派專人駐守,或改動機關。你且跟著我便是了。」

  他引我施輕功至西林深處,一棵幾人都無法合抱的彎脖子梨樹,我記得以前每年夏天我總試圖爬這棵大梨樹去摘上面的梨子,因為一個偶然的牛頓定律似的機會讓我知道,這棵大梨樹長得不怎麼好看,但結出的梨子卻是在整個莊子裡最甜的,可惜我沒有機會把這個秘密一傳十,十傳百,因為錦繡和宋明磊都嚴重警告我沒事不要去西林,不要亂說西林裡的事,當然那時的我也沒有多少機會和時間,那麼大老遠地去摘梨子。

  卻見蘭生開始深扣那彎脖子樹中央的一個,不一會兒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洞露了出來,「這是某代原家世子,腦子發了昏,看上了暗宮一位美人,便私自使東營暗人掘了一個入口,好偷偷來相會。」

  我幫著他一邊挖著,心中暗想,暗宮女子皆戴面具,他是如何看到人家的容貌的呢?不過以原氏男人的個,可能是耍流氓扒人家面具來著。

  我便輕聲問道:「那後來呢?」

  蘭生嘴角微彎,「原家的這代主子為了這位美人差點把司馬家的全放出來,最後自然是被當家人還有司馬家的保守派給鎮壓了,失去了儲君之位,此處雖遭封堵,怎奈歲月太久,八年前庚戌宮變之前,可還記得有過一場大澇,便將此處沖洗了出來。」

  「原家的典故,你如何知道得如此之多呢?」我試探著問道。「莫非你是稱那場大澇偷偷潛進暗宮?」

  他對我神秘地一笑,答非所問道:「其實你夫知道得更多。」

  我本能地一扭頭,當作沒聽見,假裝研究樹洞,他便冷哼一聲。

  我們進入黑暗的樹洞,一路匍匐前進,漸往下斜,這才發現這個樹洞幽深無比,過了大約十五分鐘,也不知道爬了有多遠,道路漸寬,蘭生同我直起腰來,點燃火折,只覺豁然開朗,卻見眼前巖洞石壁軒敞,他輕攬我的腰道:「抓緊了。」

  他施輕功攜我向前飛去,一會兒,他放下我,再次觸動機關,蘭生吹滅了火把,黑暗如晨霧在初升的陽光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熒熒紫光漸漸亮起。

  就在離我一步之遙的面前竟然是那只神似段月容的受刑罰的修羅銅像,原來我們再一次進入了紫陵宮,我不由心驚,我們原來走了這麼遠嗎?

  從西林到行宮這麼近?難怪當初非白可以這麼快地潛入行宮。

  「司馬家不能在上面自由活動,就連暗神也是,故而很多生活補給皆要自給,比如說藥材。這裡有個藥園子叫做百草園,乃是名副其實,此處正介於冷熱邊緣,非常適宜種那些在地面上難以存活稀世名藥,有時候原家人需要時也會向暗宮人厚著臉皮討要些。」

  蘭生平靜地問我要了軒轅德宗賜的雙面金如意,入上次我過的地訪,就那銅修羅的口處,然後左擰三圈,右擰二圈,不想沒有任何反應。

  蘭生似乎也有些驚訝,摸著下巴思考了一陣,然後問我要了酬情,看向我:「給我手。」

  「呃!?」我還不及反應過來,他早已快速地抓住我的手,用酬情在我的手指上刺了下,幾滴血流到那修羅銅像的鎖孔中。

  「你……。」我捂著手指,對他低吠。

  他根本不理我,只顧看著銅像,忽然,沉重的齒輪咯咯聲響起,只見那銅像慢慢抬起頭來,那沒有眼瞳的雙目停止了流出那紫色的淚珠,只是無限悲淒地正視著我,好像段月容正皺著眉頭無聲無息地詰問著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騙他一般,我不由也愣愣地回看著銅像,竟忘記了手上還流著血。

  蘭生鎮定而快速地幫我包了包手指,簡約道:「此處需要女人的血方可打開。」

  果然,五秒鐘後,銅像的臉向右轉去,光滑的石壁上緩緩滑開一道門,只覺一片紫光耀入眼簾。

  蘭生小心翼翼地算著步法,繞過機關,他緊張地在門邊的齒輪處取出石角,石門復又關閉。

  我們慢慢走了進去,眼前是一片不可思議的開闊綠意,望不到邊際的是比我們要高出很多的灌木林,裡面種著各種各樣的草藥,但個頭竟比常見的藥草要高大許多,巖洞頂密佈著嶙峋的紫晶礦竟呈半透明狀,紫色的光影折射在那碧葉上,抬頭可隱約地看到水波微顯湍急地流過礦頂,甚至竟有人影在走動。

  「這裡便是司馬家的百草園,」蘭生淡淡道:「裡面的名株恐怕連當今最權貴者都無法擁有,因這些名株需要半干半濕,光照適度,司馬家同原家便將地磚整個換成透光的琉璃金磚,又在其之上建了流雨殿,那些水法機關正好掩人耳目地將地面上的活泉引入此處澆灌百草園。而上面這些走動之人正是鎮守流雨殿的鐵衛。」

  更精妙之處,這開洞之人竟還在中央礦頂平整處見峰針地繪了一幅巨幅頂畫《龍鳳引魂升天圖》,正面一女子姿容絕美,紫瞳瀲灩,綠鬢高髻,身穿束帶深衣,緣邊垂胡袖,露出裡面穿的曳地西番蓮紋長燕裾,如花般翹起,腰收窄,如美人魚尾,婀娜神奇,宛如御風而行,絕世高雅。

  唔!?我瞇起眼睛再仔細一看,那女子神色冷傲逼人,像個女皇似的冷淡而高貴地看著我們,在她的週身圍著兩條巨大張牙舞爪的金龍,沒錯,是兩條,一條雙角黑色,別一條則雙角是白色的,雙龍皆怒目猙獰地看著睥睨天下。

  明白了,這是在說三十二字真言最後一闕,雙生子誕,龍主九天。

  以前我只是覺得這話有些滲人,甚至有點迷信色彩,憑什麼做皇帝還得生對雙胞胎?縱觀我所知的上下五千年,乃知世界五千年裡,有多少雙胞胎做皇帝了?而此時此刻,我忽發奇想,如果真同時有二條真龍降世,原家得到了天下,可做天子的卻只有其中一條,那另一條真龍可怎麼辦?

  前方的蘭生早如數家珍地在園子裡翻著植物,正不悅地回過頭來看著傻不拉幾的我,我便收了一腦子的胡思亂想,開始手頭的工作。

  不過一柱香時間,前方蘭生冷靜的聲音傳來:「找到了。」

  我精神一振,走到他近前,我們好似來到百草園的中央地帶,眼前一條紫川的支流正緩緩穿過,三五米寬左右,裡面幾條大金龍正探出腦袋凶狠地對我呲著牙。

  蘭生的手指一指對面,卻見支流的對面果然是一大片個頭偏大的金嬋花。

  「你可相信這所謂的三十二字真言?」蘭生的桃花眸在水波蕩漾的紫光中忽然發問道:「你相信原氏是應了這天機,所以才做了皇帝?」

  我心中一動,這不是第一個人問我同樣的問題了,以前曾同非白討論過這三十二字真言,他一點也不奇怪我知道號稱這四大家族最大的秘密真言,當時他只是一挑眉:「木槿可信只要實現這三十二字真言,吾家便能問鼎天下。」

  「不信,」我搖頭,笑答日:「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當時的鳳目閃過一絲狡黠,他微笑地摸了的頭,然後出去了。

  如今的蘭生也對著我詭異地笑了起來。

  「若是我帶你到對面摘金嬋花了,你當如何謝我?」他頭也不回地問道。

  我一愣,蘭生從來沒有向我提過要求,這小子雖多次救我,對我沒有惡意,但終歸有些身心變態地,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他轉過身來,深不可惻地看我,我不由倒退一步,心中思量一番,重新整裝待發,笑容可掬道:「六弟哪裡話來,漫說是幫了四姐及大理眾人這忙,就是沒有,只要是六弟開口,四姐為你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

  他一臉忍無可忍,對我低聲咆哮道:「閉嘴!閉嘴!你先把輩份給我搞清楚,誰是你六弟了,你得叫我哥,叫我哥,叫我哥!」

  我半張著嘴,一臉驚愕地看著他,論年齡論資歷,還有按小六義認識順序,我憑什麼得讓你佔便宜,叫你哥啊?!還有你這種氣急敗壞的服務態度!!!

  但是!!!話講回來,這還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條件嘛!我順水推舟地對他傻笑道:「哥!妹子謝過了?!」

  就這樣,蘭生這一生唯一一次最寶貴的要求就這樣失去了,他似乎也意識到了,無限懊惱地翻了翻白眼,使勁推開我,握緊雙拳地憤然向前走了,小忠歡快地緊隨其後,好像他看懂其中真意。

  傾城從我懷中鑽出來,對蘭生的背影低吠了一下,跳到我的肩膀上,決定守護著我。

  我輕吁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他身後,可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中又一軟,算了,其實這樣使詐並不君子,畢竟他救過我很多次了,還是問問他的要求是什麼?

  「蘭生……哥!「我慢吞吞地拖長聲音叫著,心裡想著有志不在年高:」剛才逗你玩兒呢,你且說吧,要我做什麼,我定不負你便是了。」

  他扭頭,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線條十分柔和,竟讓我產生一絲錯覺,好像他是我多年前的一個老朋友,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我打開門,他正僕僕地站在門邊欣喜地看著我一樣,他狠狠點了我一下腦門,我嚇得往後一跳,他卻看著我樂了一陣:「還記得嗎?你原本答應過我,在我送你回原家之後,就殺了我。」

  我心中一懍,向四周看看,老天爺爺,你不會是要我在這裡求我把你給殺了吧。小忠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愉悅地看著我。

  「我也早料到你是下不了手的,」火光下的他,靜靜地看著我,緩緩說道:「可是總有人會替你下手的,到時候,你只須答應我一件事。」

  「一定要把我的屍首搶出來,」他認真地同我筆畫著說道:「別埋了,也別用棺材,我不想到死都被束縛著,定要用那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的,也別立什麼塚,古來葬墓皆被毀,就將我灑到那海裡去,聽說我是海邊出生的,可惜這輩子卻沒見過海,我想那海水總是比這人世乾淨些。」

  說實話,我在這兵荒馬亂的一世裡聽過很多遺言,只要我能,我也認認真真地心裡滴著血幫他們完成,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至少這樣看上去還好端端的一個人,那麼認真而帶著一絲快樂地同我討論他的身後事,好像死亡對於他是最終最好的歸宿一樣。

  我的眼眶當時就莫名地熱了起來,別過頭去,粗聲道:「別說了,真晦氣。」

  忽然有一個陰惻惻地笑聲傳了過來,我們倆個人同時警覺起來,小忠和傾城都豎起了汗毛,卻聽那人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挺好的。」

  一隻白面具,如鬼魅一般出現在碧葉之中,「原來是你這個人偶啊,不簡單,具然能把她帶到這裡來了。」

  他一揮衣袖,蘭生就被一股強烈的真氣拂在地上。然後被白面具一隻腳狠狠踩地下。

  他對我一揚下巴:「夫人,哦,如今該稱您為王妃了。王妃殿下,你今兒個穿著一身夜行衣,帶著這個人偶大架光臨,真使寒舍蓬蓽生輝啊,不知王妃有何差遣?小的也好為你準備準備。」

  我剛要開口,他又的擺手:「別說,讓小人來猜一下,啊!定是為了找那金嬋花吧!」

  我再要開口,他卻再擺手。

  「原府上下的事瞞得了我嗎?」他冷笑幾聲,便不再理我,只是再走向沉著臉的蘭生:「你且繼續說下去你的身後事,本宮一定在此保證,若是這位王妃殿下於心不忍,本宮可以在此地此時便幫你挫骨揚灰,魂飛魄散,順著這紫川可流出紫棲山莊,最後順波入海,你可以來生再謝我,你這明氏餘孽。」

  說到後來,司馬遽的口吻變得狠戾而充滿鄙夷起來,很顯然他是個想到哪便做到哪的人,身形飛快地攻了上去,蘭生冷笑一聲,一個鷂子翻身,反踢了一腳,竟把司馬遽打退一步,蘭生輕彈衣袖,簡單而冷淡道:「原家話嘮。」

  司馬遽呆了兩分鐘,冷哼一聲,復又攻上,招勢更狠,西蕃蓮花香濃郁地傳了出來,蘭生忽然招勢一變,招招複製司馬遽,但力量和速度都比司馬遽慢一拍,明明在不停地挨揍,可是卻沒有一點敗相,知道他一點也不怕痛,心中卻是不忍,我忍不住急道:「宮主手下留情啊,蘭生他……。」

  我沒再說下去,因為我驚訝地發現情勢漸漸發生了變化,蘭生開始熟悉了司馬遽的武功招式,並且開始以一種奇怪的招式反擊,而司馬遽則開始節節後退,最後腹被結結實實地踢了一腳,面具的下巴下鮮血湧出,蘭生順勢一掌揮去司馬遽的面具,司馬遽一甩頭,烏黑的長髮掩住他的臉,蘭生冷冷道:「上次你將我揍得半死時,我就已經看破你的招數了,司馬家的武功不過如此。」

  司馬遽沒有回駁,只是忽然向暗中一閃,於此同時,有輕脆的響聲伴著腳步聲遠遠傳來,我同蘭生也往旁邊一閃,與司馬遽藏身之處遙遙相對,司馬遽復又戴上了面具,稱機坐下盤膝運功。

  一片亮紅色一下出現在暗道之中,點亮了這個灰暗的世界,那人一身銀紅曲裾,珍珠宮絛上墜滿極細小的金鈴,因為跑得過快,而發出輕脆悅耳的響聲。

  那位婦人的面具我認得,好像是上次那個差點殺蘭生的瑤姬夫人,可為什麼做兒子的司馬遽也躲起來呢?

  瑤姬夫人的身後跟來了一個帶著銀面具的人,她猛然回頭,怒喝道:「你別跟著我。」

  那個銀面具盡然是上次那個銀鍾魁,聲音倉皇道:「阿瑤,你不要這樣,你身子不好,你這樣我看著心裡也難受啊。」

  「別假惺惺地了,我到死也不會原諒你的,你還是男人嗎,你連自己的孩兒都保不住,」那婦人的哭泣聲大了起來:「珠兒在外面這麼久,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你卻不讓我上去見上一見,她也是你的女兒啊,你就這樣怕他嗎?」

  珠兒?珠兒是誰,銀鍾魁的武功那麼高,他會怕誰,莫非是原青江?

  瑤姬的女兒不是應該同瑤姬一樣生活在暗宮嗎?為什麼會在上面呢?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暗宮苦情言情劇,看看蘭生,他的鼻子剛被打,正在使勁摁著,一邊在沉思什麼,小忠冷清的狗眼看著銀鍾魁。

  那銀鍾魁站在瑤姬身邊,默默地守著她,一句話也不說,而瑤姬哭了一會,似乎有點嗆著了,那銀鍾魁趕緊上前給她端上一盞清茶,我當時看得真切,他的手指非常修長纖美,似一般儒雅的讀書人的手指,那盞盡然是蓮花紋銀杯,上次在東貴樓,我見過沈昌宗曾用此杯試毒,然後小心翼翼地承給聖上,我聽錦繡提過,這是聖上專用之物,連錦繡也得不著,不由心中疑惑,莫非這司馬家的銀鍾魁盡可逾制嗎?

  瑤姬取下面具,恨恨地放在桌上,端起銀盞就喝,卻見一張絕世美麗的臉,瓜子臉兒,柳葉眉,長得甚是明艷,只可惜有一道長長的傷疤自額際劃到左眉,記得當年我也曾見過司馬遽臉上亦有長長的刀疤,雖不及他的長而深,但對於一個美貌女子而言,可以想像是何等之痛,我心中暗歎,好好的人兒,難道是為了強迫地留在此地,便強制地扭屈審美觀嗎?

  也難怪司馬遽這麼想讓我幫司馬族人解開他們的命運,我往司馬遽的方向看去,卻見他的面具也正對著我。

  「好,」銀鍾魁歎了一口氣:「阿瑤,你先歇一歇,我過一會再來看你。」

  銀鍾魁轉身剛走,那瑤姬忽然奔過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流淚道:「不准走,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

  果然,女人一般都是口是心非的東西,哎?!這是哪位詩人說的?

  我的餘光發現蘭生正用一種戲謔的目光看著我,我一愣,莫非我也經常這樣?!

  我正胡思亂想間,那銀鍾魁倒先軟了下來,慢慢轉過身來,回抱住瑤姬,難受道:「我不走,阿瑤,我最怕看到你難受。」

  瑤姬輕輕地把銀面人的面具揭下來,那人一張略顯蒼老而俊美的臉,沒有刀疤,但我本能地就低下頭去,嚇得摀住了口,雙手,蘭生的桃花眸閃著一絲利芒,嘴角彎出一弧嘲笑地看著我,好似他就在等我這種反應。

  我認得這張臉,可是為什麼他在這裡,此人並沒有留須,也沒有穿著九五至尊的龍袍錦冠,或者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過這麼善良而沉重的表情,那雙鳳目也從來沒有這樣深情而專一地看著一個女人。

  我慢慢地抬起頭,打算再看一眼,沒想到微伸頭,銀光一閃,就看到一張銀鍾魁正同我眼對眼。

《木槿花西月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