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將軍白髮(1)

  長州與京城,相去近千里,若帶大軍開拔,雖日夜並程也需彌月。

  朝廷連年用兵,最怕周轉不力,是故逾半府軍都常年駐紮於承州。承州與長州緊鄰,朝廷又專設正副都督協佐長州ban lǐ軍政各事,可戰可囤,前線需要調度時,亦更加機動。

  敕使於五日後抵達長州,其時顧思林還在清點擄獲,打掃戰場,接到皇帝敕令,心中也微感詫異。雖如此,奉旨當日還是急急擬定了有戰功、宜頒賞的將士名冊,又安排押送俘獲戰利事宜,令他們先行上路,取道關中,抄近道入京畿。直到手中要緊事務佈置妥當,方將善後諸事一併交到了幾名留守副將的身上。雖如此也用去了三日有餘,這才帶著幾位功高將領,點了五百親兵,輕裝簡騎,不待明日便要出發。副將顧逢恩前往送行,不禁發問道:「陛下給定的時日寬裕,將軍又何必走得如此匆忙?」顧思林看他一眼,答道:「王命下,不俟駕而行。我拖延了這幾天,已是不該。我去後,你務必要盡心竭力,安頓軍務。」顧逢恩朗聲答道:「大司馬鈞令,屬下牢記。」想想終又笑道,「我還是表弟娶親之前見了他一面,不知道他現下怎麼樣了。」顧思林斥責道:「稱殿下!」顧逢恩應道:「是。」顧思林歎了口氣道:「我昨夜囑咐你的話,你可都一一記住了?」顧逢恩抱拳施禮,道:「大司馬放心去便是。」又低聲道,「爹爹放心。」顧思林點了點頭,這才認鐙上馬,帶著敕使車駕一道開拔。

  顧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鐙,馬不下鞍,終於六月末抵達了京畿左近的相州,此時離皇帝給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馬行至相州,反倒放緩了步子,只說是等候押運俘獲的隊伍趕到,再一併起程,並請敕使先行入京稟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報,也自然歡喜,遂向禮部問起納俘慶功的儀典安排進度,待知已將就緒,更加天顏愉悅。復問起太子,亦有掌太醫院的禮部屬員代為回答道:「太子殿下仍在報本宮內安養。」皇帝皺眉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靜養了十來天,也該好了。你去他那裡,傳朕的敕,說他舅舅就要到了,當日郊迎典禮叫他主持,也讓他早做準備。」

  皇太子得到皇帝的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起精神,接見了禮部幾位首長,詢問明白是日安排,無非是按著祖制朝綱,先郊迎,後獻俘,後告太廟太社,後饗宴等。他所關心的卻並不在此處,輕輕聽過,待禮部官員說得口乾舌燥,方問了一句:「郊迎時的禮儀供奉,是由哪幾個衛所負責?」本朝除直隸皇帝,專職禁中守備的親軍衛,隸屬於京軍衛的衛所在負責京師安全外,尚有於祭祀時清道徼巡、奉引儀仗的職能,太子此問看來並不突兀。禮部祭祀由太常寺所司,此刻便由太常寺卿、詹事府少詹傅光時答覆道:「殿下,共四衛鷹揚、驍騎、天長、懷遠。」定權皺眉道:「由誰人調度?」傅光時道:「是齊王殿下。」定權問道:「為何是他?」

  幾名大老一愣,互看了一眼,皆示意左侍郎趙尚法回答。月前經廷臣推舉,天子首肯,禮部尚書何道然已經接任中書令,禮書人選尚未定,由佐官趙尚法暫時代行尚書事,他責無旁貸無可推脫,只得硬著頭皮答道:「是陛下旨意。陛下說大司馬凱旋,乃國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儀典,以示對將軍寵渥。齊王殿下過去亦有代天子禡祀、閱兵的經驗,是以此次執掌,當屬駕輕就熟。」定權問道:「這麼說的話,趙王呢?」趙尚法回答:「趙王殿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權道:「我知他自然是要出席,我問的是他可將兵?」傅光時在一旁插嘴道:「趙王只是納迎,不將衛軍。」定權奇道:「這是為何?趙王已行過冠禮,身受王爵,為何不算他一個?」趙尚法道:「這是陛下……」定權打斷他道:「陛下不說,非愛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撫恤臣工之意,臣子豈可不察君父苦心?與本宮同在京中的只有這兩個嫡親兄弟,這種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趙王臉上不好看,中宮那裡也是說不過去的。」說罷看著趙尚法,笑道,「當然本宮也只是建議,是否可行,諸位熟習典故,還請指點。」

  趙尚法尷尬非常,四顧一周方推諉道:「還請諸同僚議論。」右侍郎宋惜時素來與太子親善,為人也甚是乖覺,忙附和道:「殿下思慮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純孝悌之心,臣等感動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諸位大人這便向陛下上奏,言趙王殿下共領禁軍事宜。」光祿寺卿事不關己,卻素來和太常卿有些齟齬,遂也在一旁拍案幫襯道:「宋侍郎高明,趙侍郎以為如何?」趙尚法被他陡然一問,心下抱怨,此情此境,也只得含糊其辭道:「臣以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尚未說完,光祿卿忙道:「趙大人也無異議,再好不過。傅大人以太常卿的身份上書陛下最為適宜,臣等願一併聯名。」定權笑道:「我朝以禮儀立邦,萬般諸事,皆要倚禮從之。諸位居此位,可謂國之砥柱矣。眾多事項,還是要仰仗諸位。」眾人忙還禮不迭,定權已一笑起身離去。

  待得諸事真正安排妥當,顧思林已於京郊整頓駐紮,等待皇帝宣召,便準備攜軍入城。皇太子一早前往東宮,是日寅時便起,易服聽詔,承金輅前往外城北落門。旭日方升,還不算溽熱。只是他今日代帝親迎,又要預備告廟,穿著全副袞冕,羅衣羅裳,中單蔽膝層層纍纍,又有革帶、玉珮、大綬加在腰上,還佩帶一柄配劍,便是走動也嫌累贅。此刻立於城頭,片刻便汗流浹背,一旁內臣不住為他拭擦額上汗珠,一面翹首等候將軍進城。定權行至雉堞前,向下望去,見齊王、趙王各具甲冑,踞於馬上,千餘禁軍壓後,百官分立兩側,雖越千人,卻只能聞樹頂蟬噪,林間鳥啼,再無半毫其他響動,當真堂皇威儀之至。

  他站立於千萬人之上,卻只覺危欄難倚,高樹多風。皇帝一面大力褒揚顧思林,敕令皇太子親迎,給足了他和自己顏面一面又令親藩在郊迎時統領衛軍,將本已紛擾的朝局攪得更加混沌不堪。眾所周知,本朝親衛軍中號稱上直十二衛的金吾左右衛、虎賁左右衛、羽林左右衛、神策衛、天策衛、龍驤衛、鳳翔衛、豹韜衛、飛熊衛雖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駙馬帶領,其實便屬皇帝本人親統。而府軍前後衛、府軍左右衛、武德衛、武威衛、廣武衛、興武衛、英武衛、神武衛、雄武衛、振武衛、宣武衛、鷹揚衛、驍騎衛、天長衛、懷遠衛、崇仁衛、長河衛、旗手衛、鎮南衛、義勇衛這由京軍衛管轄的二十二衛所中,有七衛指揮使是李柏舟任職樞部及中書時親自簡拔,與齊王關係頗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鷹揚、驍騎、天長、懷遠俱不在此七衛之列。若是齊王藉機順理成章再掌握了這四衛六千人,則京軍衛近一半也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