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繩直規圓(2)

  雖則宴台又於風華殿內擺設起來,但事出倉促,不成規模,加之天象詭異,皇帝也沒有了興致。

  殿外之雨,雖是不大,一時又沒有止歇的意思。陳謹見席上氣氛寡淡無聊,遂賠笑開解道:「左右無事,不如臣將中秋貢禮抬了上來,替陛下解解乏可好?」皇帝想想認同道:「也好。」陳謹答應一聲,安排黃門將賀禮抬上殿來,一字列開,請皇帝和眾宗室賞玩。中秋賀禮,本只是按制走走過場,多為貢酒貢果之屬。因為皇帝雅擅丹青,也有些書畫卷軸雜列其間,皇帝便命人展開,逐一點評。忽見一長卷行草桃花源記,神清氣秀,風骨錚錚,通篇走筆如神,不由呆了片刻,低頭仔細看卷尾落款,半晌才回神問道:「太子過來看看,這可是你老師的筆跡?」定權甫一望到那字跡,便已經愣住了,此刻聞皇帝發問,只得走上前去,低聲答道:「正是盧先生的親筆。」皇帝點點頭,道:「盧世瑜的這筆字,如今也只有你還能寫個七八分的意思出來了。」定權答道:「陛下過譽了,臣不敢望恩師項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聽翰林們說殿下的楷書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師在時,給朕看過他的字。究竟是有師承的淵源,只是他老師的書法講究藏鋒,他卻偏偏反其道而行,鋒芒露得太多。朕當時看了說,剛易折,強易辱,不如收斂些好。」

  太子與幾位皇子一時無話。皇帝又問:「這是誰獻的?」陳謹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盧世瑜是永州人,他素來吝於筆墨,字畫在外流傳甚少,想必家中還是尋得出來的。」陳謹答道:「是。」

  一時席間氣氛有些微妙,皇帝若無其事,吩咐將手卷捲起。陳謹四下看了看,含笑引導皇帝道:「陛下來瞧瞧這個。」所指一條金柄馬鞭,烏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擰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無限剛韌。紫檀為柄,上錯金銀,幾個篆字,仔細辨認,是「良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點頭喝彩道:「蜀郡素來產好鞭,果然不假。」又問道,「這幾字瞧著眼熟,可有濫觴?」定楷笑道:「這個宋先生教過我們,就是頌揚好鞭的,道是:珠重重,星連連。繞指柔,純金堅。繩不直,規不圓。把向空中哨一聲,良馬有心日行千。」皇帝不由笑道:「正是朕老了,連繩直規圓都不記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們都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說話間一眼望向定權,定權與他雙目一碰,立刻垂下頭來。

  定棠正與幾位輕浮宗室閒談曲韻,見狀一笑,轉口反駁道:「陽春白雪太過,和者亦寥寥。君不見詩三百,倒是國風中佳作甚多,流芳千載,綿延不絕。我聽京中現下傳唱的幾首謠歌,音律倒也頗為質樸可愛。」定權一身氣血瞬間凝絕,雖咬牙極力克制,亦不可不動不搖。向定棠怒目望去,定棠有意迴避,待那幾位宗室催促再三,方低低吟唱道:「鉅鐵融,鳳鳥出。金鈴懸,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殿內卻頓時鴉雀無聲,只有幾個年輕宗室不明就裡,還讚了聲好,見眾人臉上神色詭異,才隱約發覺事態不對。定棠笑問道:「如何?」四顧一周,見皇帝和太子面色早已鐵青,訝異輕喚一聲:「陛下?」

  皇帝面無神情,定權卻見他嘴角輕輕抽搐,至良久方聞他開口問道:「這話你是從何處聽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答道:「現下京中都在傳唱,臣有耳聞……陛下,臣可是說錯什麼話了?」皇帝不再理會他,又轉而問道:「你們也都聽到了?」一干宗親面面相覷,也有點頭的,也有搖頭的,只有那位叔祖從伊始便未曾聽清,仍在喋喋發問:「陛下在說什麼?」

  定權握拳立於柱下,看著皇帝、齊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態,心中反倒不覺憤怒,只覺一脈冰冷,漸次散開,直至於足底。腳底是虛浮的,身後也是空茫的,彷彿身置雲水之間,人間一切,都幻化成了一團風煙,那些面容、聲音、光影漸漸糅雜成一片,如粼粼波光,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亦觸不到。只有殿外的雨聲近在耳畔,格外清明,滴答一點,滴答又一點。被風吹斜,打在鐵馬上,是叮噹的清響潲到簷下白玉階面,就變作了沉沉的辟啪聲。

  傾聽良久,忽覺有人牽了牽自己的衣袖,恍然抬頭,卻見陳謹的面孔已經近在咫尺。定權厭惡非常,將袖子從他手中扯回。陳謹無奈道:「陛下有話問殿下。」定權茫然道:「陛下問我?」陳謹道:「正是,陛下問殿下可知道這回事情?」定權總算還過神來,仰頭與皇帝對視了半晌,點頭答道:「是臣。」皇帝怒道:「是你什麼?」定權輕聲笑道:「陛下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滿殿泛過一陣低低嘩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側殿歇息。」陳謹答應一聲,便要攙扶,定權揚手避開,亦無行動之意。皇帝走回到座上坐下,緩緩道:「雨已經住了,今夜眾位想必並未吃好,朕也不留你們了,各自回去找補吧。哪日得了空閒,朕再與你們後補八月中秋。」眾人聞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禮後紛紛動身。叔祖心上詫異,起身問道:「這是怎麼了?」一駙馬扶住他道:「陛下讓我們回去呢。」叔祖唔了一聲,隨眾走到殿門前,又問道:「雨不是還沒住嗎?」

  眾人頃刻間鳥獸散盡,殿上只留下皇帝、太子、二王、陳謹和幾個內臣。皇帝走到定權面前,望他半晌,輕聲問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知道的?」定權答道:「臣從小就聽說過的。」皇帝道:「是你的母親不,斷不會是她。那麼是顧思林?」定權搖首道:「不是,舅舅沒跟我說過,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臣一個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問道:「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嗎?」定權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問:「那你又為何如此?」定權道:「我想將軍在前方浴血拚殺,保我疆土黎庶,後邊一群飽食終日、別有用心的小人卻紛紛進讒。浮雲蔽日,父親不察,兒心中不平。」皇帝隱忍地吸了口氣,問道:「你當真敢用這種事,來問朕要公平?」定權抬首答道:「是。」話音未落,頰上已著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時只覺耳畔嗡嗡亂響。皇帝腳下虛搖了兩步,怒斥道:「畜生!」

  齊王、趙王忙搶上前扶住了皇帝,皇帝推開二人,只覺氣短胸悶,手臂酸麻,望了太子一眼,走過去撿過那條金鞭,擲到定棠腳下,回座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拷問這個逆人倫的畜生!」定棠忙跪下作難道:「陛下,臣不敢。」皇帝怒罵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還是他敢抗旨!」定棠歎了口氣,拾起馬鞭,走至定權身邊,輕聲叫道:「三弟。」

  定權抬頭瞥了他一眼,冷冷斥道:「放肆!稱殿下!我是君,你是臣,你敢犯上?」定棠臉色一滯,回首又去請示皇帝。皇帝亦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動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聞言,只得揚手舉鞭,方欲擊下,臂膊卻已被定權一把撐住了,他雖看來文秀,氣力卻也著實不小。定棠一愣,已聞他一字一頓低聲說道:「先帝訓示,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終是垂落了下來。殿中靜了半天,才聞皇帝下令道:「你們出去。」幾人一愣,互相目視,無語躬身退至側殿。皇帝一手撫額,一手相招道:「三哥兒,你上前來。朕有話要問你。」定權遲疑片時,走幾步過去,離得遠遠地便停住了。皇帝見他半邊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沒有辦法,問道:「你的心裡怨恨爹爹?」定權搖首道:「臣絕不敢。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誅地滅,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聲,道:「這事真的是你所為?」定權道:「是,臣敢做,也敢一力承當。」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覺與一人相似之極,就連那句「我一力承當」竟然也如出一轍。一時怒火攻頂,點頭道:「朕倒要好好問問你身邊人,這副市井草莽的做派竟是誰教給你的?一力承當,那麼李柏舟的事情呢?」他終言及此事,定權冷笑答道:「李柏舟逆謀之罪據實,三司是按國法查辦。當時擬定罪狀,陛下也未曾覺得不妥。陛下如疑心臣干礙了司法公正,臣願下獄受察。」皇帝點了點頭,又道:「朕再問你,盧世瑜,他又是怎麼死的?」定權正色答道:「恩師是於壽昌五年自盡於家中。」皇帝道:「他為何自縊?」定權道:「臣不知道。」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聽說有人去他府上跟他說過些什麼。」定權抬起頭來,道:「此事臣亦不知,還請陛下賜教。」

  皇帝只覺肋間劇痛,指著定權說了兩聲:「好,好!天地君親師,竟教你……」話音未落,已向後一頭栽了過去。陳謹等正在側殿遙遙觀望,雖不知二人說了什麼,卻見皇帝突然昏厥。他急忙奔了出來,亂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醫,快!」

  定權退到一側,見眾人奔來跑去,心中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絲怪異感覺,無奈思緒卻如碎萍亂絮一般,東西飄淌,根本拼湊不到一處。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