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舍內青州(1)

  本朝例制,逢三正衙常參。

  其日辰時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員便要由有司引導,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時候既早,會見又頻,家居離大內遠的官員,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會,眾人心中並無太大熱忱,定要拖延到卯時末,才肯出面。然則今日不同,諸官員不約而同,皆來得絕早。卯時初刻,嘉隅門外便聚集了一片人物,三成一群,五作一堆,喁喁而談,或走來串去,東說幾句,西聽兩聲。一眼望去,宮門外一片朱紫之色。雖說有失官緘,但朝時尚未到,有司也不好對這些大老說些什麼,只得背著手來回走動。偶有一兩句入耳,也無非是:「聽說昨日將軍遞了奏呈給陛下?」「今日朝會,太子殿下自然是要來的。」「宋侍郎,這幾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過筵講?」「朱侍郎,聽聞令賢郎的親事已經定下了?何時討到貴府喜酒啊?」「張尚書,昨夜莫非不曾睡好,怎麼這臉色這般難看?哈哈哈,天塌下來自有個子高的頂著,張尚書又不是最高的,有什麼好憂心的?呵呵。」「鄭編修還是兩榜進士呢,這詩都亂了韻了。」「何為亂韻?還請指教!前朝人便說了,該死十三元,誰說作詩必要遵古韻?」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搖了搖頭,頻頻看沙漏,只覺今日漏得絕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氣,高聲報道:「卯時三刻,百官赴班。」眾人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頓冠帶簪笏,待殿門一開,默默按序魚貫而入,文東武西,相對為首。站定之後,或有親厚者相隔得近的,又開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得咳嗽示意道:「諸位,諸位,朝紀,官緘!」

  顧思林隨後便到,甫一入殿,人聲便低落了許多。他臥病的消息眾人皆有耳聞,此時偷眼打量,卻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穩,面色憔悴。各自私底裡互望,卻暫無一人上前相問。顧思林平素為人謙和,雖階低職微者,亦頗肯假以辭色,向來所過之處,必是一片逢迎之聲。此刻見了這尷尬場面,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逕自走到文官隊列中站定,眾人這才暗暗舒了口氣。

  再少頃二王也到達,站立於群臣北面。太子又過了一刻才到,進殿後亦一語不發,逕自走到了二王之首。二王連忙躬身行禮,群臣許久不曾見他,亦跪拜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與往日不同,面上殊無笑意,默默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顧思林身上,見他也隨眾伏拜在地,忙偏過了頭去,刻板回答道:「免禮。」眾人紛紛起身,果覺今日的氣氛異於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卻見他們八目各自朝向四邊,整個朝堂上,一時一聲咳嗽也不聞。

  皇帝於辰時初刻準時到達,諸臣按有司宣導跪興。行禮完畢,方站起便聞皇帝皺眉問道:「怎麼回事,顧尚書懷病,就讓他這麼站著嗎?」陳謹賠笑道:「陛下,按著規矩……」皇帝道:「賜座。」顧思林忙出列躬身辭謝道:「陛下隆恩,臣萬不敢領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著便是,朕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你腿上舊疾,站久了怕有不好。」顧思林再推辭道:「臣再謝陛下天恩垂憫,只是朝堂之上,儲副且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轉頭瞥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你說顧尚書當不當坐?」定權臉色發白,躬身道:「回陛下,當坐。」皇帝道:「那他適才的話,又是什麼道理?」定權只覺口中又乾又苦,答道:「顧尚書坐,是聖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兩者看似不同,其實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顧尚書聽清楚了,太子若是說得有理,便請安坐吧。」顧思林無法,只得伏拜謝恩。陳謹於一旁將他攙起,扶他坐好,這才回到皇帝身後。

  皇帝環顧一周,見人人垂首,開口道:「前些日子太子和顧尚書都病了,至今日止,顧尚書仍未大安,可朕還是把他也叫來了。為了什麼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心內有數。」說罷拈過一份奏表,下旨道:「念出來。」

  陳謹答聲遵旨,接過奏疏展開,高聲誦道:「武德侯、樞部尚書、長州都督臣顧思林誠惶誠恐伏首謹拜於皇帝陛下。臣魯鈍武夫,才識既薄,德行復淺,非存定國安邦之武功,亦無金聲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結金綬,出則淨道,入則鳴鐘,食則甘肥,居則廣廈者,皆賴地厚天高,聖恩之重也。每思及此,赧愧汗顏,爽瀨清風之際,如處暑伏而臨炭輾轉難安,錦茵繡褥之間,如臥荊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撫膺長歎事,何也?蓋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歎卑鄙猥陋,愧難承當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要害,供以國帑民財,弼以忠智賢能,所為者,破虜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涼德薄才,錯勘情勢,指調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斬賊首,懷強弓而不能旋洞敵膺。強兵不揉陣,長刀不振奮。以致戰勢遲延,內帑空耗,民血橫流,城郭毀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諉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負將士。朝中言傳,京裡口風,所謂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語,皆有本據,並非謠空。臣兩番上書,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賞論,臣已懷抱忐忑,蓋知終難逃天下直士明人洞察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求以正軍法國紀,安朝事紛爭,此其一。

  「然臣雖智慮駑鈍,亦常慕古者先賢之遺風。束髮學書,弱冠從軍。願效馬援裹屍,立銅柱,滅交趾仿石閔複姓,洗鄴城,族逆胡。虜寇侵我疆土,虜我黎庶,壞我祥寧,亂我國是。凡國朝臣民,雖黃口婦孺,耄耋八徵,猶恨未能食其骨而寢其皮,況軍中熱血兒郎乎?三尺劍懸,國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國通敵事,毀先祖英明於地下,遭萬夫指唾於當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雖寸磔臣身,族臣滿門,臣亦萬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節譽,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寧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為孝敬皇后之兄,國儲之舅,戚畹持兵,歷來為正直之士不齒,國之動盪,亦多本於此。是以昔者長平侯衛氏神勇忠謹,猶見詬於太史公,而況臣才德全喪乎?今邊郡暫寧,陛下宜拔賢良,更守備,內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帶礪,國得永寧。臣亦發斑而白,齒折而落,年老體衰,素多寢病。久居塞外,望來鴻去雁,聽楊柳梅花,不可不嗟歎心動矣。唯願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生入玉門關,更可望至酒泉郡,終身服事於天子輦彀之下,則臣心無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壽終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項,皆出於臣之肺腑本心,捫血叩報於皇帝陛下。願聖主體察恩允,臣萬**報陛下厚重天恩。臣顧思林再拜稽首。」

  顧思林這封奏呈寫得尚算言辭懇切,只是叫陳謹扯著一副尖細嗓子,拐彎抹角讀出,不免有些陰陽怪調,不倫不類。站在下首的一個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忽覺一道冰冷目光投來,舉首一看,卻是太子,登時驚出一身汗來,忙收斂神色,隨著眾人點頭稱是。

  皇帝道:「諸位臣工都聽見了。自從上月始,從御史台至省部裡一片風言亂語。顧尚書是朕之股肱,國之砥柱。頂罡風,冒戟雨,捨身奮戰於疆場,爾等才得這清平世界,才能飽食無事,成天塗寫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良,究竟是誰通敵賣國?正是爾等!」愈往後說,情辭愈烈。定權立在下首,冷冷傾聽,向顧思林望去,卻見他引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發作,底下的眾臣一時愣住。不過片刻,一御史出列朗聲回答道:「陛下這話,臣絕不敢認同。就算無通敵情事,凌河一役指揮失當,總是顧尚書自己承認的。國朝預計此戰兩月,至多三月便可結束,從去冬伊始,陸陸續續竟打了十一月還多。這八個月以來,多耗費的內帑,多傷亡的將士,李尚書、黃侍郎二位總是清楚的吧?這等嚴重失職,陛下不降罪已屬天恩浩蕩。臣下等不過說了兩句實話,怎就變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聽完,已氣得面色發白,手指著那御史怒道:「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等眼裡還有沒有王法?」御史強項道:「陛下說臣咆哮公堂,這個臣也不服。朝堂之上,本是眾臣有事論事、有理說理處,此處不說,臣等還能到何處去說?臣愚鈍,有話講錯了,還請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們哪裡愚鈍,你們是聰明得太過了。來人,將他……」話未說完,旁邊一個緋袍官員已經站出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無罪。」言者正是他方才提及的戶部侍郎黃興。皇帝一愣,接著道:「將他給朕叉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揚長而去。

  皇帝不發作方好,一旦發作,底下幾個本來不作聲的烏台官員,也都跳將出來,一言一語,或說顧思林確有瀆職之嫌或說將軍確已年老,身體又不好或說將軍一片赤誠,陛下應當體諒。總之一語,請陛下恩准將軍的奏呈。話音未落,又有幾人站出,道將軍不過自省過分,表上皆是謙辭,陛下及列位怎可當真?行兵作戰,本就要據實,前方的戰勢如何,怎是能夠預先算計好的?若是先就算好,無知小兒不也能夠為將?此時將軍若是被換下,豈不是正遂了虜寇心意?卻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要掩口葫蘆。又有人駁道,國朝賢將不少,就是現在長州的幾個副將,也可獨當一面,為何定要將軍帶病上前?況且虜寇敗北,一時半刻聚集不起來,不趁此時趕緊換防,叫新將熟悉邊事及屬下,日後再有戰事,將軍又病,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譏道,虜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將將軍撇至一旁,這不是要人指責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麼?被駁的人急了,大叫道什麼叫要烹狗,這不是將軍自請掛印的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那椅子便是如漆似膠,顧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撐著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確實身心俱疲,不敢戀棧,還請陛下恤憫。陛下若不恩允,臣還有何面目立於眾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時間吵嘴的也停了下來,偷眼觀望二人。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