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樹猶如此(1)

  雁山南面腳下有河渠,面向長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

  長州守城將士及戰馬的夏季飲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從雁山上鑿冰融水飲用。時至秋至前後,正是河水最豐沛之時,是以余處塞草漸黃,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到水汽滋榮,猶懷一絲欣欣夏意。

  河陽侯顧逢恩常於此處親自飲馬,那是蜀馬中難得的高駿,體色黑中現紅,兩耳如同削竹般豎起,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在濕潤的河灘上,河陽侯通常緩緩地鬆開馬轡,仔細地檢查坐騎的牙齒,這才撫摸著它茂密的鬃毛,與它一同走向清淺水邊。或有知情者知曉,河陽侯如此鍾愛此馬,一來因為此馬確實駿勇,河陽侯已數次憑借它腳力在沙場上脫險,一來卻大約是因為此馬委系太子饋贈。太子一向絕少與其長兄有所交往,唯有顧逢恩離京當年,他親自作書給身在蜀地的長兄,請他尋覓良駒,更不惜耗費千金將幾匹萬里挑一的駿馬運送回京,再加擇選,這才使人送入長州。當年同入長州的幾匹川馬已或老或傷,只餘此馬仍當壯年,隨著主人四方奔馳,未曾稍離。

  河邊開出的輕盈荻花在秋風中瑟瑟抖動,低伏出一片與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動人淡紫色澤。來自雁山之北的風同樣拂動了駿馬的馬鬃和河陽侯兜鍪上的紅纓,並帶來了馬匹汗液和沙土的氣息。顧逢恩隨手拔下一枝荻花銜在嘴中,眼望著遠方天際,若有所思。戰馬自己飲足了水,抬起頭來用耳朵輕輕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離去。

  與顧逢恩同來的同統領走上前去,替他重緊馬腹下的鞍帶,抬起頭來問道:「將軍在看些什麼?」顧逢恩將荻花逆風用力拋入水中,指著雁山山頭道:「你可見山外的天空,是青黃之色?」同統領點頭道:「應是塞外又要起風了。」顧逢恩點頭道:「雁山之南蘆葦低伏,雁山之北怕已無立草。風向我軍來襲,只恐於前線行軍多有不利。」同統領微微蹙眉,正待開口勸慰,忽聞馬蹄踏動塞草的窸窣聲大作,見顧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統領策馬已向河邊趕來,忙招手喚道:「將軍在此,你有何事?」

  那人馳近,翻身下馬,手不及離韁,便向顧逢恩匆匆施禮,報道:「將軍請速回城內,劉副統領因分發糧秣一事與承部起了齟齬,現在兩方各有近百軍卒在東城門前相持不下,互相搡打。」長州城內守城軍士按說同為國朝效力,但顧氏舊部對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徑一直頗為不滿,在私下裡仍稱其屬下為承部,顧逢恩矯正數次未果,也只得隨他們信口亂叫。

  李明安的承州舊部自靖寧三年春進入長州,至今已將近四年,明面上同受主將顧思林的指揮節制。只是個中曲折情事,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承州舊部一直跟隨李明安駐守於長州東北城下,而顧部則隨顧逢恩駐守西北城下,兩方各據地勢鉤心鬥角,平日少相往來,雖然士卒間偶有口角之爭,像今日聚眾搡打之事卻未曾有過。顧逢恩連忙翻身上馬,向長州東城飛馳而去。餘下二人互看一眼,也連忙打馬跟上。

  果如這位同統領所言,東城門內正是一片亂態,因所著軍服一致,士卒嚷打廝混在一處,也難辨究竟是何將之兵。金色粟米於其間散落一地,復有一干閒人圍在四周,規勸者有之,高聲叫好者有之,遠觀指點笑樂者有之。顧逢恩勒馬遠駐,看了片刻,皺眉問道:「李帥安在?」同統領答道:「李帥今日進內城公幹,尚未回歸。」顧逢恩點點頭,驅馬上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鬧,成何體統!」

  他一動怒,無人不懼怕,廝打作一團的數百人立刻散開,分列於城門兩旁。顧逢恩鬆動轡頭,策馬從中緩緩穿過,見一旁是以那劉姓副統帶為首的顧氏舊部,一旁卻是以糧秣官為首的李氏舊部,大體已知曉今日事態,回馬問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劉副統領已經打得鼻青面腫,在他馬前單膝跪倒回道:「啟稟將軍,是糧秣官分糧之時,與我部下的斛中只有八分。此等貪墨軍餉的勾當,屬下心中自然不服,便與他理論,誰想他依據人多勢眾,便廝打屬下。」顧逢恩轉向糧秣官問道:「你又有何話說?」糧秣官答道:「下官實在冤屈,用斛盛黍米,搬運間難免有失漏,副統領怎可說下官存心刻意?」他話尚未落,便立刻有人嚷了起來:「一派胡言,又不是竹簍盛米,還會漏出去不成?為何分發給你部下的米,便沒有失落了?」顧逢恩一眼掃去,語者便不敢再多口。

  顧逢恩忖度片刻,冷笑道:「我聽不懂什麼叫作你部下我部下的話,還要煩請賜教。」眾人皆訥訥不敢言,顧逢恩又斥道:「爾等皆是吃朝廷米糧,皆是為天子效力,不過於此間所司各有不同而已,安敢行勾連營私之事,嘵嘵然妄談你我?」劉副統領不敢與他辯駁,雖然心中不服,只得答道:「是屬下一時說錯了話,屬下知罪。」顧逢恩用馬鞭指著他營下士卒冷笑道:「只怕你不光說錯了話,更辦錯了事。你駐守西城,來此領俸,與人口角,這些助陣之人卻又是怎麼過來的?是誰叫回去透風報信來此聚眾滋事?還敢說惹事者為他人?如此妄為是非,挑撥軍士,我豈能容你?」遂喝令左右道:「按謗軍之罪,推出斬首!」

  週遭人等見他回來,不管青紅皂白,不問元兇,卻只糾結些少言語間過錯,便要先斬己方將官。雖然副統領只是偏裨軍校的末級之人,眾將仍然感到大出情理之外,連忙圍上前去求告道:「副統領乃無心之過,且念起跟隨將軍多年,還望將軍留情。」顧逢恩以手按劍道:「正是他隨我多年,明知我帳下法度,卻仍敢違拗,我今日方不能留他。爾等再多口舌,便與他同罪!」他雖然素來治軍極嚴,似今日這般作態卻是鮮有,幾人見他目中神色甚是陰鷙絕情,知他言出必行,便無一人再敢多言,只得眼睜睜看著副統領大呼冤屈被帶下,不時返回來的便是一顆首級,淋漓鮮血如那粟米一般,於城門黃土塵埃間灑落了一地。

  顧逢恩據於馬上,望了那頭顱一眼,方以馬鞭復點他營下士卒道:「無論首從,一律杖二十,以儆他人傚尤。」又對李氏部卒道,「爾等在家之時,也皆為耕作之人,應知稼穡辛苦。且朝廷將軍糧運於此間,所耗人力財力又豈非出自爾等父母兄弟?爾等何敢忘本,將民脂民膏胡亂拋灑?今命爾等將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贖罪愆。」這才對那糧秣官一拱手道,「本將治下不嚴,妨礙大人公務,待李帥回來後,本將自當親自負荊前往請罪。」說罷一鬆轡頭,策馬踏著鮮血,逕自離去。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