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夜雨對床

  自禁城甫建,東宮便命名為「延祚」,取續延國祚之意,為儲副所居之正宮。

  自建立伊始,算來已歷百餘年,其間也居住過四朝六位儲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宮室佈局大體不曾更革。晴日無妨,彎簷斗拱、瓦釜飛甍在日光下依舊是一派咄咄逼人的金碧氣象,只是每逢陰天,雨將落未落之際,殿內便仍不免會浮顯出些許陰沉舊態。

  宮室的現任主人,皇太子蕭定權的嗅覺在這時總是格外敏銳。連日陰而不雨,整座宮殿內都充斥著古老廊柱從內裡散發出的腐木氣,和著門環上獸首的銅腥氣以及簷下風鈴的鐵銹氣,無論如何熏香都掩蓋不住這些令人不快的朽舊氣息。至於今秋,陰鬱的天氣便不只是添了這一樁煩惱,定權在延祚宮內終日鎖眉望天,心事便如這殿內敗息一般繾綣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許昌平在申時拜謁,遣人通稟時尚無異狀,只在階下站立了片刻,忽聞一聲裂雷震地,尚未從震驚中還過神來,大雨便已傾盆直落。這場醞釀了數日的雨水來勢頗急,他入宮自然又不曾攜帶雨具,霎時工夫,便已被澆得全身濕透。他未得答覆,不便即去,只得依舊躬立等候,將所攜的幾部書籍緊緊護在懷內。俄頃,一個小內侍從宮簷下冒出頭來,往階下走了兩步,朝他招手喊道:「那個官,那個官!」因為離得遠,又被雨聲阻隔,許昌平未曾聽清,小內侍出得殿來,鞋面便濕,索性自暴自棄,又往下跑了幾步,指著他道:「那個穿綠的官兒,叫你呢,殿下宣你進殿去。」許昌平這才急忙拾階而上,見階上小內侍饒是披著雨衣,膝下衣袍也已經濕透。

  他雖在殿外整理了半日儀容,待入內之時,不過是跪拜行禮,再復起身之時,腳下又積了一攤雨水。此刻內外衣衫全濕,襆頭一翅已彎,猶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定權與他結識數年,從未曾見過他這般狼狽模樣,不知為何,心中反覺比往常更可親近,待他站立定了,指著他官帽笑道:「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為何也這般羨慕林宗故事?」許昌平微微一愣,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說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儀。」定權望了殿內一眼,見只有幾個親近之人侍奉在側,遂點頭道:「你跟我來。」

  二人同入內殿中隔出的小書房。許昌平首次至於太子如此**的居處,難免稍感好奇,只見一間不大宮室,其中並無宮人中涓侍奉,陳設亦極為簡單,除靠著東牆一榻之外,不過插架數簽,窗邊一案二椅,案上鋪設筆硯文具,案旁兩尊獅子出香,正裊裊吐出沉水香氣。幾頁朱窗洞開,可窺見殿外風雨如晦,夾帶著隱隱驚雷,天色已近墨黑,雖近處館閣亦不可明白辨識。他偷偷打量之時,定權已行至榻邊,拎起一領小憩時權作鋪蓋之用的鶴麾,搭在許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暫且把濕衣替下罷。」許昌平大驚辭道:「臣萬不敢當。」定權輕輕一笑道:「不妨事,不過是件sī fu,非朱非紫,主簿無須避諱。」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這雨勢不能即止,主簿穿著濕衣和本宮說話,主簿身上不適,本宮眼中也不適,兩相無益,還請勿據常理。」語罷也不再理會他,逕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書冊,倚榻隨意翻閱起來。

  許昌平回望身邊衣物,見果然只是尋常衣物,除用質料講究,形制卻無特別之處,遲疑了片刻,終將手中書冊放在一邊,解落濕透的外袍,將干衣披在肩上,卻無論如何不敢再結系衣帶。定權見他換好衣服,這才起身,將書冊隨手擱置於一旁書案上。那是一卷楚辭集注,許昌平遂笑道:「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殿下也有這等雅興。」定權微笑道:「雅字談不上,不過讀讀書,稍使我心安罷了。」許昌平笑道:「古人云陰雨日乃時余,正是讀書好時節,臣這一來卻是攪擾了殿下的閒情。」定權搖頭笑道:「焉知聽君一席話,便不是勝讀十年書?」正言語間,周循入內奉茶,定權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將茶床設好,再去取一餅小龍過來。」

  周循親自將諸色茶具鋪陳齊備,並不在一旁奉陪,掩門離去。定權舉手示意道:「主簿請。」茶床低矮,設在地面,點茶時需跽坐,許昌平自然不敢讓定權先於自己屈膝,便揀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長跪,待定權南面安坐後方坐定。又見定權取小錘出來,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權將銀錘遞入他手中,見他將茶餅隔紙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法甚是純熟,不由一笑,隨他細細碾研過後再加篩羅,自己轉頭看了片刻雨水,自覺涼風攜雨絲入室,簷外水聲潺潺,數日濁氣一朝驅盡,不由讚歎道:「好雨如風,北上玉堂,入於深宮,一般振聾發聵,使人耳目清泠。」許昌平碾好茶末,觀察**中之湯已經老嫩適度,水泡有如魚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風有王者風、庶人風之分,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權挑眉道:「願聞其詳。」許昌平道:「似殿下適才所言,社雨催花,梅雨滌塵,靈雨入於深宮玉堂,掃蕩濁晦之氣,清人耳目,雨間可烹茶取暖,雨後可添錦御寒,不覺一度流年暗換,這便是王者雨。」一時聽得湯**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風雨聲,才將些許茶末投入一隻鷓鴣斑建盞,一邊點湯制茶膏,一邊繼續說道,「雨久不至則成旱,久不止則成澇,液雨、月額雨則千里赤地,陵雨、騎月雨則萬頃霖潦,無雨成憂,有雨亦憂,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當晚稼收割之時,臣卻聽說江南秋雨已連綿十餘日,只恐今冬晚稼難保,以至於連累明春。」

  定權連日所憂之事不過於此,他既明白說話,亦不再隱瞞,道:「國朝這一場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積累,這怕還只是個牽頭。自前年起,江南田賦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財盡。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來青黃不接之時,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將軍與我……」余話不知該怎麼出口,輕輕咬了咬牙,轉口道:「不管如何,我一力支應罷了,只望將軍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可勝不可敗,將軍和我皆心知肚明,我只怕他戰事之餘,還要再顧忌到我的處境,難免便會焦灼冒進。」正說到此,**中湯水滾開,定權移開湯**,擊入許昌平調製好的茶膏中,看著頓時停止沸騰的茶湯,忽然笑道:「揚湯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這是一條退路也沒有給我留下啊。」

  他一手食指按著睛明,兩眼下俱是郁青顏色,頗顯疲態,許昌平亦知他這幾年來勞心勞力,著實過得不易。想了想,自持茶筅擊拂,一邊問道:「長州可有軍報返回?」定權道:「將軍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沒有這麼快到京。」此言未虛,眼下戰事初起,局勢未明,確實不好貿然打算。許昌平沉默了片刻,只得權且安慰他道:「陛下此舉,只是擔心再出靖寧二年時的戰態。殿下竭力ban lǐ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首功。何況如今還有皇孫承歡膝下,便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權側耳聽那窗外滾滾驚雷,笑道:「主簿幾年前見本宮,還曾說過功至雄奇,即為罪由。陛下寵愛皇孫不假,這幾年待本宮優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難窺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隨相依,陛下始終不使趙王之國,也正在明白告訴我等此意。」

  許昌平這才想起所來事務,起身行至案邊,將攜帶書冊中所夾一頁紙張取出,奉與定權。定權草草看去,其上是幾個新晉御史的名字。許昌平見他讀完,自主將紙張取回,在風爐上引火燒掉,道:「只恐趙藩並不安心做陛下弈具,亦想做弈手了。」定權冷笑道:「他的這般做作,連本宮也知道二三分,陛下豈能不察?不過放任他遊戲罷了。」許昌平搖頭道:「趙藩這幾年寓居京城,閉門不見一客,唯以書畫為事,交通外臣,全賴他府中一謹慎內臣。在千人萬目之下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謹,陛下雖心知,臨事卻也未必能挑出他的把柄,這是一。待將軍功成之時,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內自然明白此節,卻如此大費周折交往烏台官員,想必暗室之謀已非一時,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樑柱,蚊虻走牛羊,烏台雖非要職,卻須知人言可畏,輿情如水,載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難道忘了靖寧二年之事和……」遲疑片刻,終仍直言道:「冠禮之事了嗎?」定權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對著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歎道:「我這一干兄弟。」有意無意看了許昌平一眼,啜了兩口茶,心中懷念舊人,娓娓道,「盧先生是當年文章領袖,彼時翰林和烏台中倒有多半是他門生故舊,而今其人不是序遷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職。經你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節來。此間舊人離去,倒叫宵小之徒鑽了這個空子。」閉目聽了半日風雨聲,不知憶及何事,忽又開口道,「如今不比當年在外便宜,本宮舉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與外臣會晤,欲瞞過陛下難如登天。省部內我自有主張,只是其餘諸事,還要勞主簿費力。」許昌平明白他言下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他只顧答話,捧著茶盞總是不飲,那盞中茶湯乳花破盡,似已冷卻,定權遂另取盞重新點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著寒。」許昌平謝過,端起啜了兩口,方要稱讚他茶道的技藝有所長進,忽聞他開口問道:「聽聞主簿上月又回了趟岳州?」心下不免微微一驚,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權拘禁,他仍幾番返鄉,自有別因。此時將口中茶湯嚥下,方答道:「是臣母殤日,臣返鄉祭祀。」定權點頭問道:「令堂神主現奉何處?」他既然問及此事,想已早是查問清楚,許昌平遂照實答道:「臣養母殤後,養父又續娶了繼母,於其家中祀奉養母尚說得過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違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無祀之鬼,便每年與人錢幾百貫,將先母木主暫奉於鎮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養,以待……」頓了一下,方繼續說道,「此庵名為惠清……」定權微微一笑,打斷他道:「主簿不必多言,本宮隨口問問,只是怕一時事務繁多,有些事情顧及不到,委屈了你,卻並不是有意要窺探臣下**。」他年來性情逐漸沉穩,悲喜之態已不常現於神情語氣間,許昌平也難辨他此言真偽,只低頭道:「臣慚愧。」定權淡淡一笑道:「主簿既將令堂神主奉於佛堂,當知佛法有四恩之說,報父母,報天子,報眾生,報三寶是也。你我自幼學儒,以釋道為虛妄之談,殊不知儒釋所說的根本,皆是出在一個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為人子者受恩不報,只怕異日墮入三途,輪迴報應。主簿既存目犍連之心,我又豈能不體察成全?」見許昌平將茶飲盡,又道,「雨勢漸小,主簿便請回衙,所贈書籍亦請帶回,就說入宮時便逢雨,一向在牆下躲避,衣濕不可見君,待雨稍止而還即可。」他謀略得仔細,許昌平遂將肩上衣物交還,重新穿上濕袍,行禮辭道:「臣告退。」定權點頭道:「我叫周總管親送你從殿後回去。」

  周循引他離去,余定權獨立窗前,望著簷外扯斷珠簾般的潺潺雨幕,聽憑雨線沾濕了他闊大的衣袖,沉水香氣息同樣被雨打濕,濕答答的木香使他稍覺安然和疲憊,便依舊倚在了榻上。風雨入室,枕上生涼,他既不願意去關窗,想隨便搭件衣物避寒,卻又想起那領衣袍已被許昌平洇濕,懶怠喚人重取,便索性作罷。隨手拉過枕邊一本史記,看了兩段,又將它擲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語道:「察見淵中魚不祥?」

  他閉目,聽那雨聲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無徵兆地,突然又睜開了一雙充滿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誦出下句:「智料隱匿者有殃。」

  然而,在這天心同人心一樣潮濕陰暗的天氣裡,他覺得,他還是願意擁有這一份能夠洞察隱匿,以致可能招來禍殃的智慧。

《鶴唳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