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淒風愁煞人 (2)

  那還是宣德三年立後大典時,宣宗朱瞻基命人特意打造的一對龍鳳佩,如今龍佩已隨朱瞻基長眠地下,唯有這鳳佩一真被孫太后珍藏著從不示人,今兒怎麼會突然交到自己手上?他滿目疑惑屈膝跪地。

  孫太后知他所想,這才細細說道:“你派得力之人將此封信函送到皇上手裡。

  執此玉珮如見本宮,你的人就以本宮懿旨將王振就地正法。

  ”“太后!”阮浪跟在孫太后身邊也有二十多年了,昔日一同入宮的生死兄弟王謹、范弘、金英都先後離開,分調各處,只有他一直記得宣宗的囑托,所以他沒有走,他會一直守護在孫太后身邊。

  他一直以為他是瞭解她的,可是今天,他覺得她很陌生。

  “皇上看到書信後會立即班師回朝。

  還有,你馬上派錦衣衛將王振在宮內宮外的黨羽悉數拿下。

  辦妥之後,速宣于謙、孫繼宗入宮覲見!”孫太后面上的神色讓人莫敢不從,阮浪雖然心中存著諸多疑問卻二話不說立即下去照辦。

  孫太后卻如同被抽乾了氣力一下子跌坐在椅中,身子軟綿綿的,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閉上眼睛,再一次細想想,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細節。

  為什麼要殺王振?這還是她自執掌權柄以來要殺死的第一個人,會不會有錯?一個不得志的文人,不過是為了做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也許他只是無心之過?不會。

  她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能以婦人之仁去看待軍國大事。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強迫自己冷靜地分析王振,分析祁鎮此次貿然出征前前後後的過程和細節……如果說一切只像外界所說的那樣,王振慫恿皇上親征不過是為了得享貪天之功,那他只是愚蠢,罪不致死。

  會是這麼簡單嗎?瓦剌為何要突然入侵中原?永樂十八年,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實際上就是擺出了天子守關的決心和魄力,以期進一步震懾和壓制漠北蠢蠢欲動的殘元三部勢力。

  永樂朝二十年間,成祖朱棣先後五次親征漠北使得殘元勢力遭受到了嚴重削弱。

  此後,他們一直沒有大規模的入侵和戰事。

  到了仁宣兩朝,宣德皇帝朱瞻基認為北方遊牧之所以經常犯境入侵,是因為他們自身經濟落後,手工業不發達,日用品缺乏造成的。

  所以,他一改成祖朱棣時代對蒙古以攻代守、主動出擊的策略,轉變為鎮守九邊、互市往來的以守為攻的方針。

  這樣,北方部落可以通過與中原進行貿易來獲得他們所需的生活用品,自此,戰事幾乎絕跡。

  此次禍事又因何而起呢?孫太后從案上拿起阮浪剛剛報上來的一撂奏折細細查看起來,當最後一本奏折被她緊緊合上的時候,一切皆澄明於胸了。

  北方部落與中原貿易除了馬市就是一年一次的朝貢了。

  馬市貿易雖然簡便,在邊境上可以用駝馬、毛皮換取明朝的瓷器、布帛等日用品,但朝廷明令銅、鐵和兵器是被嚴格禁止的。

  也就是說,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在馬市上被換到。

  而易貨的最高形式便是“朝貢”,就是漠北韃靼、瓦剌、兀良哈三部每年都向朝廷入貢駝馬獸皮,朝廷進行估價給值另外再給以大量賞賜。

  近年來,瓦剌派入京城進貢的使團虛報人數冒領賞賜幾乎成為定例。

  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王振主管此事,以往從不嚴查,直接照使團呈上來的虛報人數賞賜。

  可是今年瓦剌派貢使三千人入京,王振卻突然心血來潮,一反常態地較起真來,不僅嚴格清點實際來人核定賞賜,而且還大大壓低了貢馬的價格。

  正是如此才會激怒了瓦剌的丞相也先,瓦剌遂以明朝失信挑釁為借口,公開與大明朝廷反目,大舉進攻內地。

  王振前期對瓦剌朝貢虛報之事不聞不問,而此次卻突然嚴加盤查並公然羞辱貢使激怒也先,又在也先出兵後立即慫恿天子出征,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居然奏請皇上命公侯以下勳戚眾臣均隨駕前往,如今只有寥寥數位年輕官員留守京城,可以說大明此次是傾朝而出了。

  這裡面暗含的玄機,越想就越令人感覺毛骨悚然,孫太后此時才明白什麼叫“一招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

  “自閹入宮?”孫太后苦笑道,“飽讀聖賢書,進士門第儒士出身,官場九年上下鑽營,這樣的人,會是什麼樣的誘惑才能讓你有如此大的決心自閹入宮為奴?難道就是為了要毀了大明嗎?”王振坐在帳中喝著小酒,不時地用匕首割下一塊盤子裡烤得焦黃流油的嫩羊肉,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真香呀,終於又能吃到家鄉的風味了!”立於身後,手執酒壺的小太監聽了暗暗奇怪,王公公的老家在山西蔚州,這烤羊肉怎麼會是他家鄉的風味呢?可是容不得他多想,另外一名小太監則一臉諂媚地說著奉承話,“王公公如今已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了。

  司禮監可是咱們內廷二十四衙門之首,統領著幾千號人。

  皇上在人前人後又稱呼公公為先生,這是何等的尊崇與榮耀呀!如今滿朝文武不論是一品大員還是皇親國戚均以公公馬首是瞻。

  若是此次得勝而歸,王公公自然是頭功,您說皇上該如何封賞公公呢?”手執酒壺的小太監也立馬附和道:“就是就是!永樂朝的鄭和跟著成祖爺靖難起兵,後來又奉皇命出使西洋,以蓋世之功被封為國公爺;宣德朝的范弘、金英、王謹跟著先帝爺東征立了功,得了免死金牌。

  這都是咱們閹人中的翹楚。

  可是若論風光,誰能比得上咱們王公公呢?”“行了行了,兩個小猴崽子知道什麼?別跟這兒礙眼了,都出去尋自在吧!”王振端起酒杯自斟自飲,神情十分怡然。

  “是,謝公公體諒!”兩個小太監剛剛走到門口一掀帳簾,正與來人撞了個滿懷。

  兩人揉著眼睛一看,原來是兵部尚書鄺野、王佐,英國公張輔,吏部尚書王直,欽天監彭德清等人。

  兩人立即扯著公鴨嗓子喊道:“兵部尚書……”“喊什麼你喊?這裡又不是乾清宮!見他還需要奏報聽傳嗎?”鄺野怒了,伸手扯下帳簾大步入內。

  “呦?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幾位大人不請自來?莫不是聞到咱家這裡的酒味?”王振坐在椅子上連眼皮兒都沒抬,依舊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王公公,文武百官五日前呈上的奏折皇上批復了嗎?”王佐揖手問道。

  “呦!好像沒有吧!”王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神色。

  “是沒批,還是你根本就沒呈上去?”鄺野掃到不遠處書案上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不由怒火中燒立即吼了起來。

  “呦!鄺大人別喊呀,再嚇著老奴!”王振依舊不溫不火,“皇上這兩天急著趕路,身子倦得很,一早就傳下話來,說是沒什麼大事,不讓人打擾,所呈奏折也讓老奴代為批閱!”“什麼?你胡說,皇上絕不會如此不知輕重!”英國公張輔也怒了。

  “英國公說什麼呢?”王振目露凶光,叭地一下扔掉手中油晃晃的用來割肉的刀子,他站起身走到張輔跟前直視著他,“皇上知不知輕重,也不能由英國公來判定吧?”“你?”英國公張輔伸出鐵拳,幾乎要砸到王振的臉上。

  “打?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英國公剛剛辱罵了皇上,現在又要打皇上的寵臣,看來英國公真是吃了虎膽了?”王振居然迎著張輔的鐵拳又向前走了幾步。

  欽天監彭德清見勢不好,立即笑著上前將張輔推到邊上,他雙手一揖對王振說道:“王公公見諒,臣等有緊急軍情要面見皇上,求了好幾次都被公公擋下,所報的奏折也遲遲沒有批復。

  臣等是擔心。

  最近連降大雨,道路泥濘,堤壩潰敗,這大軍還未見到敵人就已經疲憊不堪,若是再往前走,怕是前途莫測。

  皇上身繫天下,萬不可以再向前了。

  所以臣等是希望能當面勸說皇上……”“行了,別白費力氣了!”王振一拂袖又重新坐在椅上,目光掃視著幾位大員,冷冷地說道:“聖意如鐵,是絕不會更改的。

  ”“可是,這天氣如此不濟,如今兵疲將衰,若是與敵軍相遇怕是……”“況且此番倉促出征,糧草輜重不周,又趕上連降大雨,這糧草全都被雨水打濕發生霉變,軍中缺糧,士兵飢寒交迫,一路上皆有餓死者,這還未抵達前線就已怨聲載道,毫無戰意了!”“好了,你們別再唆了!就算真遇到不測,那也是天命,與你們又有什麼干係?”王振端起桌上的酒杯咂了一口酒,忽地笑了,“幾位都是飽讀詩書有大學問的干臣。

  沒聽說過‘天將降大任與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方能有所為’嗎?”“你?簡直是一派胡言!”“如此執迷不悟,置皇上安危於不顧,你究竟安的什麼心?”“妄戰必危!妄戰必危呀!你這是要將我大明引向險境呀!”……在一片爭吵聲中,一個悲愴的聲音響徹室內。

  一個校官滿身血污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我軍前鋒在陽河口遇到瓦剌鐵騎,我軍全軍覆沒,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駙馬都尉井源皆戰死……”“什麼?”所有的人都驚了。

  因為天下承平日久,以至於對於失敗的滋味所有的人太久沒有體會了,自然也就無從承受。

  帳內立即陷入一片混亂。

  “亂什麼,諸位不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嗎?自然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的道理。

  我軍三萬先頭部隊雖然被殲,但是這與咱們五十萬大軍相比又算得了什麼?不過九牛一毛。

  依本座看,這倒是一樁好事。

  如此一來眾將士必定是知恥而後勇,戰力大增,我們大可一鼓作氣迎頭而上,將也先打個落花流水!”王振舉起酒杯衝著諸臣笑了又笑。

  燭火的映襯下,他的神色竟有些說不清的邪佞。

  這算是臨危不懼嗎?諸將開始反省自己,是這些年太過安逸了嗎?怎麼遇事反而沒有一個太監冷靜呢?

《六朝紀事(大明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