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兩日之後,今夏與楊岳押著曹革和齊丘氏回到京城,他們才進六扇門,想先將人犯交給刑部大獄看管,迎面正碰上捕頭童宇。童宇入公門五年,卻是個慣會對上司阿諛奉承溜鬚拍馬之輩,短短五年無甚功績,竟也讓他混上了捕頭一職。

  「你們總算回來了!抓兩個人犯而已,竟去五日,年紀輕輕,整日偷懶怎麼行……」童宇不滿意地搖著頭,「這就是曹革和齊丘氏?」

  「是。」

  今夏對他原本就不待見,逼著自己在面皮上扯出點客套的笑意,拽著曹革就要接著往裡走。

  可惜,童宇到底是十分礙眼。

  他往她跟前伸手一攔:「正好,把人交給我吧,曹革還涉及另外一宗通敵謀逆案,須得送往北鎮撫司審訊。你們剛回來,蓬頭垢面的,快去梳洗一番,我替你們把人送過去。」

  只聽到「北鎮撫司」四個字,曹革就嚇得面如土色,直往後躲:「不不……不不……我不去……」

  北鎮撫司主管詔獄,又稱為錦衣獄。現今世上人人皆知,詔獄與刑部大牢比起來,若說刑部大牢是天堂,那詔獄便是十八層地獄。一進詔獄,十九便無生理,獄內刑法殘酷,入獄者五毒備嘗,肢體不全。

  見童宇伸手就要來拽曹革,今夏便有點毛了。

  依著她原本的性情,這時候就該把童革一腳踹出三米遠,不過這兩年在衙門裡面混飯吃,她也曉得自己是該拘一拘性子,官階比自己高的,能不得罪最好還是不要得罪。每月二兩銀子的俸祿,雖說是寒酸了些,但也總是白花花的銀子。

  一手撥開童宇,一手用力把曹革拽到身後,她勉強僵硬笑道:「童捕頭,人犯是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

  被她擋了手,童宇臉色微沉:「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今夏乾笑兩聲。在她看來,自己壓著脾氣,這般伏低做小,已經是憋屈得很。

  可惜童宇絲毫沒領這份情。

  「少囉嗦,趕緊把人給我。」

  「你……」

  眼看今夏就要炸毛,楊岳忙打圓場道:「童捕頭,曹革身犯命案,剛剛緝拿歸案,還未過堂審訊,不如等到這裡結案定罪之後再把人送過去。」他性子素來寬厚,是個不願生事的,又知道童宇行事小人行徑,得罪了他,免不了日後被他暗地裡使袢。

  「那怎麼行!錦衣衛要人誰敢耽誤。你們倆別再囉嗦,否則得罪了他們,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正說著,捕頭楊程萬自廊下一瘸一拐地行過來,朴刀在腰間輕晃。楊岳忙迎上前喚道:「爹爹。」

  在楊程萬面前,今夏收斂脾氣,躬身拱手恭敬道:「頭兒。」

  「童捕頭!」楊程萬先與童宇打招呼,「可是有事?」

  童宇雖與楊程萬同為捕頭,但向來是覺得楊程萬這等瘸子也當捕頭,著實是給六扇門丟人,當下重重一哼:「這兩名要犯涉嫌通敵叛國,是錦衣衛要的人,我正要把人送過去,你這兩徒兒竟然百般阻擾……」

  今夏打斷他,急辯道:「人是我們剛抓回來的。」

  楊程萬抬手制止今夏再說下去,淡淡道:「方纔我見外間已有錦衣衛在等候,你們還不快把人交給童捕頭。」

  「頭兒!」今夏憤憤然。

  「快點。」

  楊程萬發話,今夏不敢違逆,遂鬆了手,忿忿行到一旁。

  童宇沒好氣地拽過曹革。齊丘氏命不好,因與曹格私逃,被視為同謀,也被他一併帶走。

  今夏在後頭跟了幾步,看著他帶著兩人拐過壁屏,側堂老松下隱約可看見大紅飛魚服,果然是錦衣衛已經來了。自己前腳才到,他們後腳就跟過來,她疑心城門處便有錦衣衛的眼線,一入城他們便已知曉。

  她忿恨地咬牙,眼睜睜看著童宇把人交給錦衣衛。錦衣衛為首者背對著她,僅見身姿挺拔但看不見面目,倒是把童宇諂媚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

  今夏垂頭喪氣地復轉回來,懊惱地瞥了眼楊程萬:「頭兒,你也忒讓著他了。你說他到底是哪頭的?六扇門的案子就可以不理,急巴巴地把人送去,誰不知道他是為了討好錦衣衛。」

  楊岳歎了口氣:「有句話至少他沒說錯,得罪了錦衣衛,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今夏狠狠道:「天下刑獄,有三法司就夠了,偏偏要弄出個錦衣衛橫加阻擾,那還要三法司幹什麼,簡直形同虛設!」

  楊岳連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今夏靈活閃過。

  「我的小爺,你消停點!這話可不敢亂說。」楊岳改敲她的頭。

  「現下人犯還未歸案就被他帶走了,咱們這趟不是白跑了嗎?!」今夏心疼得很,「原本還說抓到曹格,另有嘉賞,早知道是一場空,我也就省些力氣了。」

  楊程萬淡淡道:「人平安回來就好,你弟弟來問了你好幾回,你回去看看吧。」

  確是惦記著家裡人,又聽弟弟來了好幾次,不知道是否有事,今夏瞧向楊岳,不放心地叮囑道:「嘉賞沒有就算了,出差補助可一定得要回來,這件大事你可別辦砸了。」

  楊岳沒奈何地點頭。

  今夏這才快步離開。

  正值春日,萬樹吐芽,京師繁華,人群熙熙攘攘。路兩邊各色店舖琳琅滿目,麵店裡有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等等;糕餅店裡有火燒、烙饃、銀絲、油糕等等;精緻些的糕餅還有象棋餅、骨牌糕、細皮薄脆、桃花燒賣等等。今夏聞著各色食物混雜在一塊兒的香味,腳步輕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著。

  路過糖食店時,她腳步略滯,摸出身上所剩餘錢數了數,猶豫一瞬,還是數出三枚銅板買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懷中。

  繞過熱鬧的街市,拐進一條深巷,這巷子的前半截如個歪嘴葫蘆般,巷口如葫蘆口般又窄又小,進去之後卻豁然開朗,過了第一個葫蘆肚再行過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個葫蘆肚。

  今夏行至葫蘆肚東側的一扇斑駁木門前,推了推,推不動,便敲了敲。

  片刻功夫,門吱嘎打開,一個新才留發、褐布圓領的少年朝她喜道:「姐!你回來了!」他正是今夏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捋了幾下他額前的短髮,邊朝內走邊問道:「最近有沒有人欺負你?」不大的小院內,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盤踞在西側,還有牆角一溜邊的醬罈子,終日不散的豆腥味瀰漫其間。

  「沒有,自從你上次收拾了賣豬肉家的三小子,他們再也不敢撕我的書了。」袁益跟在她後頭。

  看著自己這個纖弱有餘剛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頗遺憾地歎了口氣,想當年她在他的這個年紀,已經是打遍全西鳳街的孩子頭,戰績纍纍,鄰街常有來踢館的,一概被她滅得服服帖帖。雖說因為在外打架而沒少挨爹娘的揍,但要當人上人,總是要吃些苦中苦,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很。

  只可惜這人上人的輝煌時代與她的孩提時代一塊兒終結,此後的日子……她頗惆悵地歎了口氣,然後問:「……爹和娘賣豆腐還沒回來?」

  袁益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指指內屋,壓低嗓門道:「爹爹賣豆腐去了,娘在裡頭睡著呢。昨晚她去了新豐橋頭賣鹵豆乾,很晚才回來。」

  今夏望著內屋的窗子,心中暗歎,又從懷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遞給袁益。

  袁益打開來,看見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這麼大了,姐你怎麼還把我當小孩子哄。」

  「不想吃算了,」今夏伸手欲搶,「我自己留著。」

  袁益連忙躲開,迅速塞了一塊入口,將剩下的包好揣入懷中。

  「楊頭說你去衙門找了我幾次,什麼事?」今夏問他。

  袁益朝裡屋努努嘴,小聲道:「娘讓我去的,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家裡又缺錢了?」

  「收攤位費的董大肚這個月娶兒媳婦,娘說一定得送賀禮。」

  今夏詫異道:「我記得他去年就娶過兒媳婦了,怎麼還娶?」

  「他有四個兒子呢。」

  「……」

  今夏扶額頭呻吟了一聲,忽又想到之前曹革塞給自己的那疊銀票,愈發惆悵。

  裡屋傳來床板的聲響,像是有人翻了個身,緊接著便聽見聲音:「夏兒,你回來了?」

  「呃。」今夏邁步進屋,見袁陳氏正起身,「娘,我把你吵醒了吧。」

  「沒事,我本來就該起來了。」袁陳氏披上灰褐長襖,目光先在今夏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還好?沒傷著吧?」

  「沒有!當然沒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著了?」

  「抓著了……」今夏支吾著。

  袁陳氏臉色一喜,手立時朝她伸過來:「你先前說這犯人要緊,抓著了有嘉賞,正好,把賞下來的銀子給我,我得趕緊上街給董家買賀禮去。」

  今夏訕訕道:「沒……沒領到銀子,人剛抓回來就被帶到北鎮撫司去了。」

  袁陳氏楞了片刻,隨即道:「那北鎮撫司也該給你銀子啊,人是你抓的!」

  「是這麼個理沒錯,可誰有能耐找錦衣衛討銀子去。」今夏不敢正視她,低下頭用腳輕輕鏟灰地上的小凹陷。

  聽了這話,袁陳氏又發了一會兒楞,才皺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換身衣裳吧,這身衣裳都快餿了。我早就說過,姑娘家當什麼捕快,又苦又累還不像個樣子,你和你爹當初若是肯聽我的,把你嫁給城東頭做糕餅的孫家,至少兩家之間還能彼此幫襯著點。別看前年孫家落魄了些,今年孫家做桃花燒賣,賣得火紅著呢,還在新豐橋買了個鋪面。你當初若嫁入他家,現在說不定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何至於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孫吉星媳婦已經懷上了,你說你……」

  娘親這番說辭是陳腔濫調,今夏早就聽得習慣,諾諾地退了出來,朝袁益扮了個鬼臉,自去灶間燒水,以備沐浴之用。

  「姐,還有個事兒……」袁益跟進灶間來,幫著她舀水,一臉的神秘,「你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請來了。」

  聞言,今夏將眉毛輕輕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戶底下聽了一會兒,這回娘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驚嚇般地將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點點頭。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師,家中三子,也皆是讀書人,貨真價實的書香門第。今夏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看上她?

《錦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