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山雨欲來1

  只沒結婚,胡古典出嫁,耶律賢自參加完這兩場婚禮,就病倒了。

  他病倒的理由很多,一是只沒受刑的刺激;二是受了刺激之下,連夜去漢城酒肆,喝得酩酊大醉,到天明時方歸;三是準備弟弟和妹妹的婚事過於勞累。

  於是,耶律賢病得名正言順,也順便把他那一夜出宮門出皇城到漢城的奇怪行為做了洗白。那一夜他與燕燕分手之後,就想到了如何把事情抹平,於是把一罈酒倒在了身上,假裝心情不好,任『性』買醉。

  理由如此完美,穆宗與罨撒葛均不懷疑,反親自來探病。

  穆宗見耶律賢靠在床榻上,臉『色』蒼白,眼角青黑,彷彿病入膏肓的模樣,不由皺眉。韓匡嗣又在一旁說:「明扆大王自幼身體就弱。上次發病傷到了根本,勉強撐著看到了只沒大王和胡古典公主成婚,就又發病了。這次來勢洶洶,老臣恐怕也只能盡力而為。」

  穆宗急道:「要什麼『藥』,你就說。明扆的病不能有任何耽誤,知道嗎?」他是個容易感情用事的人,多疑好殺起來,聞到血腥味根本停不住,但多愁善感起來,看到落花也要憐惜。他對耶律賢若是心存懷疑,便會毫不留情,但若是動了感情,則又呵護備至。

  罨撒葛在一旁,適時『插』了一句:「皇兄,我聽說漢人有沖喜一說,不如……」

  耶律賢聞言,輕咳了起來:「皇叔,不,不可!」

  穆宗忙拍了拍他的背:「慢慢說話。」

  耶律賢漲紅了臉,吃力地說:「明扆身體孱弱,終年『藥』不絕口,不知何時便沒了『性』命,實在不願害了人家姑娘,沖喜之事萬萬不可。」

  穆宗只得應道:「算了,你既然不肯那就不沖。」

  罨撒葛還欲再說,胡輦拉了拉罨撒葛的衣袖,衝他搖頭,罨撒葛只得作罷。

  穆宗又問道:「若不沖喜,匡嗣,你有什麼辦法能讓明扆的病好一些嗎?」

  韓匡嗣猶豫:「若能移到城外離宮靜養,對大王的病就很有好處。畢竟,宮中陰氣重,大王被陰氣纏繞,自然就體虛。」

  穆宗聽了亦是正中心中隱事,歎道:「說得也是,那就讓明扆暫且搬到離宮去休養一段時間。」想了想又道,「你若好些,這次冬捺缽也跟著去吧。多去外面走走,也是好的。」

  見穆宗應允了,耶律賢鬆了口氣。

  等眾人走後,室內無人,耶律賢忽然道:「楚補,我聽說主上這次殺的白海,曾經對你有恩?」

  楚補聽了,伏地流淚道:「正是,當日主上行走之時我不及避讓,若不是白海出言相勸,我早就沒命了。」

  耶律賢「嗯」了一聲:「這卻是因何?主上要殺人時,相勸之人,可是冒了莫大關係的。」

  楚補只得道:「我們原是出身於同一部族,當年在部族中互相關照過的。」

  耶律賢又道:「隨魯也是嗎?」

  楚補點頭:「是。」

  耶律賢低聲道:「聽說主上最近殺了幾個庖人以後,就嫌膳食做得不好,常常拿人出氣,隨魯如今正到處找擅長做菜的庖人奴隸?」

  楚補瞪大了眼睛,旋即明白,伏地顫聲道:「奴才知道了,奴才會把人安排進去的。」

  耶律賢卻道:「你怎麼安排進去?你是我身邊的近侍,隨魯豈不疑你?」

  楚補低聲道:「奴隸營中的管事有朋友與我交好,近日來聽說他一直為送到主上身邊的奴隸不夠用而犯愁,我會通過他的朋友,把人送進去的。」見耶律賢沉『吟』,又道,「我曾聽說,主上身邊的近侍中有趙王的人。」

  耶律賢一驚:「此言當真?你可知是誰?」

  楚補忙道:「若是連我都知道是誰了,這人如何還能夠安然。」

  耶律賢咬牙:「哼哼,他父子慣會如此作為。」

  婆兒在旁道:「以奴才看,確有可能。當日太宗之時,常在外征戰,上京的事務皆掌於應天太后手中,應天太后死後,這部分人手,應該落在李胡手中了。」

  世宗在位不過四年,其後穆宗在位,又皇后早亡,不立嬪妃,因此宮中事務皆是由一撥舊僕管理,這些人手中的掌事者都是從應天太后以及李胡之妻手中提拔上來的,所以若說穆宗身邊有喜隱的人,的確是很有可能的。

  耶律賢忽然道:「當日主上是如何成事的?」

  婆兒答:「李胡雖然勾結了察割,然祥古山事發忽然,李胡應變不及,是主上近在身邊,掌控力量,及時登位。」

  耶律賢輕輕叩著几案,道:「那麼,你看這次的冬捺缽如何?」

  婆兒一驚:「您是說……黑山?」

  耶律賢點頭:「正是。」

  婆兒心中猶豫,勸道:「大王,是否還要三思而行?貿然發動,只怕禍及自身。」

  耶律賢咬牙道:「我等不得了,也不能再等了!等等等,我等了多少年,忍了多少年。我也想謀個萬全之策,再行動手。可是你看只沒、你看只沒……」

  說到這裡,他眼淚流下,哽咽不能成聲。

  事實上,這不止是悲憤,更有恐懼。

  他從韓匡嗣口中,也聽到了穆宗當年的事。這些年他一直在穆宗身邊,目睹了穆宗的恐懼、穆宗的變化。穆宗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壞了,如果說一開始他只是想除去他眼中的叛逆,但近年來他被酒精所控制,越來越不能自我控制了。沒有酒他就會恐慌,喝多了酒他就會暴戾,他自己也知道這種情況不對勁,可是他既沒有勇氣去戒酒,更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殺欲,就連給他治了幾十年病的韓匡嗣他也不信任了。他去相信女巫肖古,就是期望能夠有神跡。

  當肖古的神跡也被證明是騙局的時候,對穆宗的心理打擊是巨大的。肖古死後,他看似對「神跡」已經放棄,也看似恢復了正常,然而事實上是他的心理崩潰得更嚴重了。

  他越絕望,就越會把自己的憤怒轉而發洩在別人身上,越會用殘忍的手段,去對付他所看到的,在某一刻「觸怒」他的人,哪怕這種「觸怒」只是他自己心理上某一刻的失控,對於對方來說,是完全莫名其妙的,是完全無辜的。

  如果是在肖古事件之前,穆宗就算再殘暴,也不會對只沒動這樣的酷刑。因為他一直以來,是把自己裝成為撫養先帝遺孤、對耶律賢和只沒視若己出的「好叔叔」。或者僅僅只是那一剎那的失控,就此毀掉了只沒。那麼會不會有某個時刻,他心裡對耶律賢的猜疑會剎那失控,那時候,就算還想著要保留所謂的「撫養先帝遺孤」「視若己出」的偽裝,恐怕是連穆宗都控制不住自己吧。

  那他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有什麼用?他的步步為營、宏圖大志又有什麼用?

  只有那個人死了,他頭上懸著的刀才能夠移去,才能夠有其他想法。否則,一切成空。

  婆兒沉默了半晌,終於伏地,與楚補齊聲道:「奴才願為主上效死。」

《燕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