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 2

  雪之丞只看著商細蕊一個人:「裡面還有我為你做的一首詩,請你也一同收下吧!」

  商細蕊收慣了戲迷的禮,略一推辭就收了。雪之丞在後台長長地坐了一回,向商細蕊顯擺他的中國話,大談他對中國戲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論調當然外行極了,淨拿西洋的歌劇,東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國的戲曲自成一體,不需要參照,也沒法子比對,就譬如再優美的英文也翻譯不出《詩經》,用外國人的耳朵來聽中國的戲,橫豎對不上榫。商細蕊不與他分辯,拿出一般敷衍戲迷的態度,淺淺微笑著聽,全當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說越過癮,商細蕊的微笑不語,在他眼裡成了一種讚許,說著說著,把手按到商細蕊手上握起來搖了搖。

  程鳳台就看不慣他撒嬌,好像誰都愛跟商細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細蕊身上淌著蜜是怎麼的?程鳳台把雪之丞的手拿開,用英文裝模作樣對他說:「對不起,杜大概沒有告訴過你,在中國,扮演女角的戲曲演員不能被舞台下的男人隨意觸碰,否則會惹怒我們中國的繆斯。」

  雪之丞就愛聽這種胡說八道的話,更加覺得中國戲曲深不可測,矜持神秘。頓時收攏了手腳,端莊坐著說話。商細蕊雖然聽不懂英文,看到程鳳台瞅著他笑,也猜到程鳳台又在瞎說騙傻小子了。

  經過這一回接觸,任誰都看得出雪之丞是個愣頭青。商細蕊與程鳳台眉來眼去心不在焉,他渾然不覺的。直到李天瑤下台來卸了妝,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這才意猶未盡地告辭了,臨走向商細蕊保證將有一日來北平找他,商細蕊點點頭:「你來了,我還請你喝豆汁兒。」雪之丞的山東老師沒有教他豆汁兒這個詞,他無法把豆汁兒對號入座,心裡受寵若驚的。

  雪之丞一走,大家馬上開起商細蕊的玩笑。李天瑤大驚小怪地笑道:「了不得!連日本人都聽上戲了!還是商老闆有本事呀!」

  商細蕊自命不凡地一擺手,打心眼兒裡看不起外國人:「他們懂什麼!驢頭不對馬嘴的,瞧個新鮮罷了!他們要懂戲,除非重新投一次胎!」

  大家聽得都笑了。程鳳台掐住商細蕊一點後脖頸子,輕聲道:「商老闆一眨眼認了大官當乾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戲迷,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商細蕊眼珠子往他臉上一溜,笑瞇瞇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當年替齊王爺接待外國來使,紅的白的外國人我也見了好些,一個日本人算什麼!」

  李天瑤道:「人還有紅的嗎?」

  商細蕊答道:「有的外國人整張臉都是燥紅的,不用扮上就能唱關公!」

  這夜老葛替程鳳台辦完了差事,重新上崗當司機。程鳳台胳膊下夾著雪之丞送來的盒子,和老葛交頭接耳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前面路上忽然橫刺裡闖出一個人來,李天瑤大叫一聲,老葛險險踩住剎車。李天瑤疑惑道:「這不是雲少爺嗎?」

  盛子雲表情憤懣,站在汽車前面怒視著程鳳台,他的臉上全是淚水,捶了一拳頭汽車蓋,吼道:「程鳳台!!!」

  程鳳台被盛子雲連名帶姓喊了名字,當時就伸手去開車門,預備教盛子雲學學規矩,誰知他還沒動作,盛子雲一扭頭就跑了。程鳳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裡對盛子雲的緣故非常明白。商細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雲的憤慨和眼淚是為了什麼,不少戲迷對他有著一股獨佔欲,像是戀人之間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這兩個人全然不把盛子雲放在心上,竟連一句話都不去談論他。

  商細蕊和李天瑤在後座聊著天,程鳳台插不上話,閒來無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開了。裡面除了蝶釵,果然還有著一封信,信紙疊得好好的,印花印草還灑了香水,上面的中國字也很秀氣。程鳳台讀了一遍這一首酸詩,立刻把信揉成紙團從窗外飛了出去,心裡罵了句滾你媽的吧。

  這樣胡天胡地唱唱戲睡睡覺,就快到了元宵節了,這日子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程鳳台去盛家歸還汽車,和老同學盛子夜見了面吃了飯,沒有碰見盛子雲。盛子雲前陣子為了給商細蕊當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學裡都開學了,他也不想著去上課,淨給家裡編瞎話。但是就在那一個淚流滿面的夜晚之後第二天,盛子雲躲鬼一樣著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裡起疑,不免盤問了程鳳台幾句弟弟在北平的情況,他不問還罷,一問起來,程鳳台就像說起一件趣聞似的說:「現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們唸書的時候頂多請女同學喝喝冷飲,逛逛公園。現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戲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的!」

  盛子夜推推眼鏡,皺眉道:「捧戲子?京劇演員嗎?」

  程鳳台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盛子夜眉毛皺得越發緊了,看著程鳳台吊兒郎當的樣子,嘴角卻忍不住有點笑意:「我請你照看好他,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程鳳台道:「再早我也沒發覺。他一個大小伙子,我能把他拴褲腰帶上嗎?又是學文的,聽聽戲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這個心思。」

  盛子夜收起了笑:「要是我今天不問你一趟,你也想不到告訴我了。那便將功折罪!替我在北平租個房子,宿舍不能再住了,我找個人去盯著他。」

  程鳳台應承下來,回到旅館收拾行李,撞見李天瑤在給商細蕊塞錢。就這麼一個多禮拜唱下來,商細蕊淨賺兩千元,李天瑤開了一張支票過來裝在紅封裡,但是商細蕊不肯收,在那和李天瑤推推拉拉的。李天瑤一心要做這個人情,不肯被人說是佔了商細蕊的大便宜,做人不地道。商細蕊鐵了心的不要,說:「開始說好了是幫你站站台,並沒有提過票房的事。你現在要給我錢,我不能收,我們說好了的!」在商細蕊的腦子裡,「說好了」的事就是鐵打銅鑄,再無更改——哪怕是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改,他轉不過這個彎來,簡直要胸悶氣短無所適從。程鳳台就總覺得他這樣不知變通,實際上是心智不健全的一種表現,脫離了規則和約定,他就不會行事了。李天瑤只當商細蕊是不好意思,仍然往他懷裡塞錢,商細蕊刁住李天瑤的手腕子牢牢扣住,李天瑤納悶了:「這怎麼話說的商老闆,我給你送錢,你倒像捉賊似的。」

  程鳳台在商細蕊急眼之前把倆人分開,朝李天瑤說:「二位老闆這份拔刀相助的交情,沾上錢多俗啊!以後一南一北唱戲,靠得著李老闆的時候多著呢,李老闆還怕沒有機會來往嗎?」

  李天瑤聽了笑笑,也就沒有再堅持。次日一早程商二人帶著一個楚瓊華啟程回北平,李天瑤去送行,他攜著商細蕊踱開幾步,對商細蕊說:「商老闆是不拘小節大度有福的人,四九城這梨園圈子,水太深了,人心反覆,商老闆且得步步為營。」

  商細蕊點頭笑道:「兵來將擋吧,我打小在這圈子裡混大的,總有法子平事。」

  李天瑤道:「也不見得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像這回,不夠噁心的!我們是沒有別的出路了,泥潭裡打滾沒臉沒皮認了命,你不一樣。」他瞥一眼程鳳台:「這幾天我冷眼旁觀,瞧著程鳳台不是普通捧角兒的路數,對你倒像一片真心的。以後有機會辭了戲,就讓程鳳台幫襯著你,幫你像原小荻那樣做點正經買賣,體體面面的,不比下九流裡混著強嗎?」

  商細蕊很聽不得這種自輕自賤的言論,當時笑模樣就有點變化了,只是對著李天瑤不好駁斥,尤其是有朝一日不唱戲了這種話,他可是做夢也不會夢到的,就奇怪李天瑤怎麼想得出來,簡直荒謬得可笑!商細蕊其實也知道,他的大部分同行只把唱戲當做養家餬口的營生,而不是一項天命所在的事業,跳槽改行棲高枝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真正喜歡唱戲的人,兩隻手不知道數得滿沒有。

  李天瑤察覺到自己失言,連忙賠笑:「你看我,說的這王八蛋的話,商老闆不要著惱。」

  分別在即,商細蕊忽然通了人情,貼心貼肺地說:「李老闆給我說的是您心裡最好的打算,我領情。不過嘛,實在是人各有志,我打小就生在這一潭泥水裡,要是上了岸,我也不會喘氣了。」

  二人言盡於此,互相拱手告辭。商細蕊上了火車,李天瑤就一直在月台上目送著他們。商細蕊朝李天瑤揮手作別,人潮縫隙間,彷彿看見李天瑤畫了一張《法門寺》中劉瑾的花臉,一眨眼又不是了。

  商細蕊認的乾爹果然很有作用。本來經過曹貴修這麼一嚇唬,姜家是不敢再說一句話了,但是終究防不住別人說三道四。等到劉漢雲的評論一見報,整個北平梨園鴉雀無聲,其他戲評家見風轉舵紛紛跟上,到底也給商細蕊彌補了一些名聲。裡面唯獨缺少兩個人,杜七和盛子雲。杜七是嫌他們的嘴臉諂媚難看,不願意和他們步調一致,編輯幾次向他邀稿他都推了。再次向人們證明七少爺是個寧願吵架不愛附和的擰種,不可輕易招惹。盛子雲這邊卻是一言難盡。盛子雲因愛生恨,恨的那個人竟不是商細蕊。他恨程鳳颱風流荒唐,誘騙了商細蕊這個單純的戲癡,對商細蕊的肉體和名譽進行了下流的玷污。回到學校靜默了幾天之後,有一天狹路相逢,他就喊住了范金泠。

  范金玲因為過去和盛子雲傳過訂婚的謠言——不知道哪個混賬說盛子雲來北平唸書,實際是為了盛范兩家聯姻。大概過去家長們是有這個商量,但終究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的給他們牽線搭橋什麼的。這兩年裡她淨遠著盛子雲,就為了避謠言,何況她現在和杜九這樣情投意合。

  盛子雲說:「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范金泠身邊的女同學對她推推搡搡擠眉弄眼,把她臊得沒好氣沒好聲的:「我不去!有話就在這裡說!」

  盛子雲捉住她的手腕子就把她拖到背著人的角落裡。范金泠面上怒氣騰騰,心裡卻不全然是生氣的。即便她絕對沒有看上盛子雲的意思,少女心腸總是免不了一絲遐念。況且,盛子雲這樣沉默的時候,看上去很有點英俊少年的模樣。范金泠在盛子雲的注目凝視下紅著臉撇過頭,她心裡已經想好了,假如盛子雲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心裡話,她一定要當機立斷地拒絕。等今年畢業了她就要和杜九訂婚了,絕不能在這時候讓盛子雲抱有幻想。

  盛子雲的聲音非常冷酷,對她說:「讓你姐夫離商細蕊遠一點,他是有家庭的人了,應該多為家庭盡責。」

  范金泠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瞎說什麼!我姐夫和商細蕊——那也是商細蕊勾引的我姐夫!」

  盛子雲怒道:「污蔑!商細蕊過年那會兒在上海唱戲忙著呢,你姐夫追過去做什麼?這還能是商細蕊勾引的他?」

  范金泠腦子呆呆的,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盛子雲,兩個人怒目相對,不歡而散。下課以後范金泠跑去程家見姐姐,她的姐姐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盤腿坐在炕上抽煙、繡花、拍著小孩子睡覺,見到她第一句話便說:「女孩子家走起路來風風忙忙的,把辮子都跑散了,額頭那一圈碎頭髮。趕明兒嫁了人,你看姑爺有多嫌棄你!」二奶奶不由分說喊了老媽子來給范金泠重新打辮子。范金泠頭髮一梳通,心裡也慢慢平靜起來。二奶奶在那碎碎叨叨告訴她晚上吃羊肉餡的餃子,平時就因為程鳳台吃不慣麵食,全家跟著吃米飯,今天妹妹來家裡,可以敞開吃一回,不用遷就程鳳台。告訴她五嬸的娘家侄子要娶親,但是聘禮中有一對八寶繪美人插屏,一隻白玉香爐,這兩樣是他們范家的東西,一定是被五嬸偷了去貼娘家。五嬸打量她范大小姐出閣了不管家,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范金泠坐在妝台前面不說話,自從有了杜九,她對男女婚姻這回事也漸漸有了認識,能夠覺察到姐姐和姐夫的不般配。范金泠替姐姐心虛沒底氣,不敢冒冒失失地把傳言告訴姐姐聽,問道:「過年那會兒姐夫不在家,是去哪兒了?」

  二奶奶說起這件事就有氣,埋怨范漣不頂用,要讓程鳳台跨過半個中國勞動這一趟。比起弟弟來,二奶奶顯然更心疼她的小丈夫。范金泠聽了也不做聲,吃過晚飯,心事重重地走了。

《鬢邊不是海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