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沒有了鴿子聲的院子靜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歸的腳步聲卻愈加清晰起來。

  我問過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裡,可他只是笑了笑,沒回答我。晚上睡覺時我偷偷地想,沒準小船哥是擁有神秘力量的戰士,和秦川這種壞小子不一樣,他可以變身,會用長劍,穿著金色鎧甲,是能降伏怪獸的聖鬥士。他有要保護的公主,而那個公主沒準就是我。做著這樣的美夢,我真是睡覺都會笑出聲來,院子裡的大黃貓看不下去,總在我的屋頂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罷休。

  那天放學,眼見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頭,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當我把小船哥代入處女座沙加的模樣時,秦川用排路隊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頭上,這是他的老招數,我轉身就用「讓」字路牌回擊,他跳開一步,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兒了!你來不來看?」

  我頓住,連忙乖巧地使勁點頭,如果我有尾巴,肯定會歡快地搖晃起來。

  「一袋粘牙糖,兩塊金幣巧克力!」秦川絲毫不被我的諂媚迷惑,馬上開始提條件。

  「行!」我咬牙切齒地答應。

  我守著秦川,眼睜睜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兩塊巧克力。他格外可惡,吃得慢條斯理,嬉笑著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夠了才小聲在我耳邊說:「小船哥去吳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騙子!還我粘牙糖!還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頭,「不信現在就去看!」

  「走就走!見不著小船哥,你等著瞧!」

  說秦川騙人,是因為誰都知道,我們這兒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吳大小姐家的。

  按理說,我們都應該管吳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紀和將軍爺爺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們胡同裡的人背地裡都叫她吳大小姐,幾代人下來,就這麼稱呼慣了。

  吳大小姐家裡很有來頭,她爺爺是天津著名的鹽商,當年家財萬貫,在北平天津兩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裡的老四,常年在北平打理家族生意,我們胡同裡的這處宅子,就是他在北平的府邸。不過據說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這裡只是外宅。吳大小姐的媽媽原是在長安戲院裡唱戲的青衣,被吳四爺納入門後,只生養了這一位小姐,雖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們富貴,但也是從小被百般疼愛的。

  當年的吳大小姐風姿綽約,既有大家閨秀的教養,端莊溫婉,又念了新式的教會學校,懂洋文有見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裡,也聞香誘人。

  彼時將軍爺爺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手下的少將參謀長,與吳家素有往來。有人說他是在吳四爺的宴席上遇見了吳大小姐。也有人說是他的車在胡同裡,剮上了載吳大小姐放學的黃包車。還有新鮮的,說吳大小姐愛聽戲,將軍爺爺請了程硯秋來唱堂會,生生把吳大小姐從深宅大院裡給唱了出來。不管怎麼個說法,反正這兩個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馬仗劍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動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戲詞裡的故事,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便暗許了終身。

  那時正是解放戰爭末期,天津吃緊,吳四爺說要回家看看,臨走囑咐愛妾萬事小心,那邊安頓好就接她們母女倆一起走,可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將軍爺爺作為守城的將士自是飛脫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吳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兒都不去,只跟著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後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天津、北平相繼解放,將軍爺爺作為戰犯被關進了秦城監獄。進入新社會,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勸吳大小姐不如趁著年輕找個工農兵子弟趕緊嫁了,可她卻死擰。既然在月亮下面立誓說好了要等那個人,那麼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輕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長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拋,轉眼竟是十幾年。公私合營了,原先家裡的店面都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股票;「大躍進」了,家裡的銅壺錫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災害,餓急了扶著老母親去朝陽門外挖野菜根吃。吳大小姐日日數著,挨過春夏秋冬,秦城監獄的釋放名單上終於有了將軍爺爺的名字。

  被放出來那天,將軍爺爺一早就到了吳大小姐家門口。那時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藍布裙的女學生,也不再是穿著溜肩緄邊旗袍的大小姐,而是穿了一身灰綠色的工裝,可將軍爺爺見了她卻激動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兒竟當眾哭出了聲。

  後來我想,那段時間大概是吳大小姐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等來她的良人,她繡了大紅的被面,她等著攜那人的手去中國照相館拍張照片,蓋上大紅的喜字,然後在這小胡同裡過盡平安喜樂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點點卻還是來不及,「文化大革命」來了,她的婚事沒了。

  先出事的是將軍爺爺,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掛著「反動軍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燈花小學的操場檯子上沒日沒夜地批鬥。那時吳大小姐根本見不到將軍爺爺,她先還四處奔走,打聽人什麼時候能放出來,卻不知緊跟著她自己也將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獸變的年代,專有人揭瘡疤,說吳家老太太是青樓戲子,是舊社會餘孽,又抓住吳家大地主、大資本家的身世一通窮追猛打。吳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佔了,只把她們趕到西面一間小屋裡住。那些紅衛兵只要想起來,就到家裡來揪人,吳老太太一把年紀,被鬥了三天,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吳大小姐悲憤交加。可這還不算完,剛匆匆忙辦完她媽媽的後事,她與將軍爺爺的情事又被人擺上了檯面。

  兩家早都被抄了家,幾封僅存未燒的書信被翻出來,逼著兩人念。涉及家國的,都被說成是一心等著蔣介石來反攻大陸;涉及私情的,都被說成是不堪的男盜女娼。

  烈日下,將軍爺爺被剃了陰陽頭,吳大小姐脖子上綁了一圈破鞋,兩人彎腰站著,細數對方「罪行」。起初兩人都說些不鹹不淡的話,可那些人並不放過他們,硬逼著讓他們撂狠話,劃界限。

  「他說過,就算這仗打不贏,共產黨也坐不穩天下!」

  「她說過,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潛逃去台灣!」

  「他開過槍,打傷過革命群眾!」

  「她爸爸捲了人民的錢,跑到台灣去孝敬蔣介石!」

  「他對國民黨反動派忠心耿耿,賊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懷念過去,還想當欺壓老百姓的嬌小姐!」

  …………

  兩人話越說越絕,就像詛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個個響雷。那天終是下了一場大雨,革命小將們聽高興了,滿足了,放過了他們。雨中只剩下沒有魂魄的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卻越來越少,兩個人都灰透了心。

  後來將軍爺爺被遣送改造,吳大小姐被調去幹工廠裡最累最苦的活。等兩人分別被平反時,已經又過了十來年。統戰部要給將軍爺爺安排住處,將軍爺爺就選了我們這條胡同。有人說看見過夜半時分,將軍爺爺站在吳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吳大小姐再沒同他講過話,雖然住著相隔不過幾百米,但他們倆老死不相往來。

《曾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