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晚上回家我做了個夢,夢是灰色的,上下顛倒的,那大概是吳大小姐去世那天,我從她家的院子裡跑出來,在已經被拆毀的胡同裡一路狂奔,一個人都沒有,烏鴉在腳下飛,路在頭髮上面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春夏秋冬。我跑得氣喘吁吁的,想回家卻怎麼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夢,卻覺得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但轉頭想想,醒不過來也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秦川的聲音,就像當初他在院門口等著我時那樣,他呼喚我的名字,穿越了時空,那一嗓門聲嘶力竭的「喬喬」一下把我驚醒了。

  我恍過神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卡通鬧鐘適時地叫起「該起床啦」,我沮喪地關了它,上學對我來說分明是苦難,但是我又不得不準時准點奔赴。

  我以為那是與以往一樣煩躁苦悶的一天,壓根就沒想到一早會在校門口碰見秦川,他們一般都是下午放學那會兒才過來呢。更沒想到的是,孫泰竟然會跟他站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孫泰被秦川他們圍在了中間,他臉色蒼白,顯然受到了驚嚇,而秦川那冷酷的表情,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正是上學的高峰,路過的同學一邊盡量遠離他們,一邊忍不住地張望議論。

  我幾乎跌跌撞撞地從自行車上下來,什麼與秦川好久沒說話這樣的事全都拋在了腦後,我湊到他跟前,慌張地問:「你幹什麼?」

  「你起開。」

  這是分開這麼久以來,我與秦川說的第一句話。

  秦川推搡著孫泰走了,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其實孫泰與其說走,倒不如說被架著,兩個四二一中的學生緊緊貼著他,他想不走都不行。從後面看起來,孫泰佝僂著的背影瑟縮成了一團,我納悶地看來看去,再也看不出半點小船哥的模樣。

  我急忙跟上他們,可秦川卻把他領進了胡同裡的男廁所,裡面本來還有個蹲茅坑的小男孩,嚇得提著褲子跑了出來。廁所門被他們「匡當」一聲關上鎖死,我趕上去使勁拍門,可他們誰也不給我開,裡面的聲音我也聽不清楚,只時不時傳出幾聲悶響。

  「秦川!開門!你快開門!」

  我不停地呼喊,可根本沒人應我,我有點害怕,不知孫泰怎麼得罪了秦川他們,四二一中的學生已經被我們學校的老師妖魔化了,我擔心真出什麼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廁所門才緩緩打開了,孫泰走在最前面,我以為他一定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倒沒有,只是身上的校服不太整齊,整個人也蔫蔫的,很狼狽的樣子。他看著我,囁嚅著想說些什麼,但是又說不出口,臉漲得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身後的秦川狠狠點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出聲:「謝喬,對不起。」

  說實話,最開始我也幻想過孫泰在眾人面前回護我,在別人都嘲笑我的時候伸出手拉住我,在最失落的時候也能默默跟我一頭兒。可是他從沒有過,他就是我落井之後掉下的那塊大石,是我扒在懸崖邊搖搖欲墜時踩過來的那一腳。談不上恨他,也不是討厭,就是對這個人無視且無感了。

  在他身上,我知道了喜歡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但也同樣知道了,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是一種什麼感覺。喜歡上別人時付出的一切勇敢、得到的一切歡愉,都會在獲知他不喜歡你的那一刻,一點不留地反噬到你身上。喜歡得多用力,就有多疼。

  但不管怎麼說,這句遲來的道歉,還是讓我心裡舒坦了些,而孫泰這一副窩囊廢的樣子,又讓我覺得丟臉。偏偏秦川這個不識時務的大傻帽走上前來,哥們似的一把攬住孫泰的肩膀,邀功似的對我說:「你不是喜歡他嗎?我警告他,讓他對你好點!」

  我氣得漲紅了臉,看都不看孫泰一眼,只衝著秦川大聲喊:「他算哪根蔥啊!誰喜歡他啊!臭秦始皇!」

  我說完就扭頭走了,根本不管身後的人怎樣石化在了當場,不管孫泰的臉是像豬肝還是豬腰子,不管秦川有沒有又氣歪了鼻子。

  我只覺得長出了一口惡氣,這麼長時間裡丟掉的面子,終於被我撿了回來。

  春風吹在臉上,朝陽穿過教學樓映了我一身金色,我揚著頭笑起來,心想算了,下次見到秦川再跟他道歉加道謝吧!

《曾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