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普渡之惑

  石門外,猴子與須菩提倆師徒一個握著金箍棒,一個拿著拂塵,有意無意地對視著,一言不發。那氣氛無比詭異。其餘的眾人都小心翼翼地看著。

  石門內,一片寂靜。

  女媧的眉頭蹙得越發深了,許久,她輕聲歎道:「關於『水』……以前,本宮倒是聽過另一個人,也將自己的道比作水的。只可惜,最終也不過……不了了之罷了。」

  「老君?」

  女媧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想起了些往事,那神情之中,透著說不出的無奈。

  玄奘淡淡歎道:「娘娘所言,想必是『上善若水』吧。」

  「看來,道家典籍你也有所涉獵啊。」

  「貧僧也是急於求成之人啊。眾生疾苦,若是可以,貧僧一刻都不想等。『普渡之道』惠及眾生,也不應拘泥於教派。」玄奘無奈輕笑道:「當日,金山寺的藏經閣中也有些道家藏書,貧僧求法無門,便一併看了。本是期望著佛門無解,可否從道法之中尋些痕跡……」

  「那你尋到了?」

  玄奘緩緩搖了搖頭:「佛門避世,道家,又何嘗不是呢?『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其實娘娘說錯了,『上善若水』,老君是真的做到的。若非做到,他又如何修得出『無為』?只是,此『水』非彼『水』。」

  「區別?」

  「老君所言,『上善若水』之水,乃是潤澤萬物之水,水往低處流,願者自上鉤,拒者莫強求。說到底。便是『無為』,匯之一個『潤』字。」

  女媧靜靜地聽著。

  玄奘微微頓了頓,接著說道:「貧僧所言之水,卻不在一個『潤』字,而在於『融』。願者自上鉤不假,但那不願者。莫非真就任其沉淪苦海,視而不見?」

  「所以?」

  「所以,貧僧以為,普渡之道,不是安坐佛位,待眾生前來祈法,不是水往低處流,願者上鉤。而是……」

  話到此處,玄奘便沒再往下說了。只是微微抿著唇。

  他靜靜地注視女媧。

  緩緩地,女媧睜大了眼睛,有些錯愕地注視著玄奘,深深吸了口氣。

  幽暗的洞府之中,幾盞燭火微微搖曳著,昏紅的火光照在兩人的臉上,有一種清清淡淡的感覺。

  片刻,之後。女媧稍稍收了收神,瞇起雙目歎道:「此法甚妙。此法得證。實乃三界一大幸事。」

  玄奘將目光收了回來,靜靜地站著,那臉上的神情如同微風拂過的湖面一般,微起漣漪,卻格外地祥和寧靜。

  許久,女媧睜開雙目。輕歎道:「經你這麼一說,本宮忽然覺得,這佛法與道法,竟是如出一轍。皆是在跨出最後一步前停了下來……也難怪了。當日,便是老君點化的釋迦摩尼。只是沒想到,他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怪本宮當日太輕信於人了。」

  稍稍沉默了片刻,女媧又輕聲問道:「如何證這渡人之法,你現在可有頭緒?」

  「有。只是頭緒太多了,貧僧也是茫然。」

  「都有哪些頭緒,可否告知一二?興許,本宮活了幾萬年,也能給你一些建議。」

  玄奘禮貌性地回以微笑,道:「恐怕,難。」

  女媧微微抬手,示意玄奘接著往下說。

  又是朝著女媧行了一禮,玄奘輕聲道:「貧僧西行,說是西行取經,實則西行辯法,所圖者,無非是以行證道,走出一條前人未曾走通之路。」

  說到這兒,玄奘又是無奈笑了笑,道:「不瞞娘娘說,究竟能否最終證道,其實連貧僧自己也不知道。正如娘娘所說,佛道二教,皆是在最後一步前停了下來……往前一步是深淵。其實,這般結果,皆因兩派修行之法使然。逆勢出手,則必然沾染因果,徒增心結,無益於修行。若是道家也就罷了,頂多是修為難以寸進。若是佛門,破佛心,遁入輪迴也不足為奇。但,即便往前一步是深淵,也總要有人試著去走,不是嗎?」

  女媧靜靜地注視著玄奘,那眼睛緩緩瞇成了一條縫。

  「一路上貧僧處處小心,處處參悟。既然眾生皆苦,為何不洞悉其苦,助其脫離苦海呢?」震了震衣袖,玄奘在洞府之中來回踱著步,開始將這一路上的思考娓娓道來:「在觀音禪院,貧僧見到了金池長老。他因為『貪』而迷惑了本心,錯漏了佛法真義,貧僧循循善誘,終得善果。」

  「在高老莊,貧僧遇到了天蓬元帥,困於情,千年不得解脫。俗話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卻在那裡說了一次謊。雖未得善果,但到底是尋出了一條脫離苦海的路,也算是一個交代。」

  「此乃順境,粗略看去,上至天庭元帥,下至凡人,眾生之苦皆有解。可細想之下,卻又心驚。三界眾生何其多,若每每需要如此搭救方可脫離苦海……貧僧終究不過一凡人耳,總有壽終正寢的一天。屆時,又有誰來繼續普渡大業呢?」

  話到此處,玄奘微微仰頭,那目光之中透著絲絲無奈,思緒在回憶的畫面之中遊走著。

  「從那時起,貧僧開始重新規劃西行的方式。凡人壽元有限,這證道之路,貧僧所餘不過數十年罷了。況且,說到底,貧僧這一路都有大聖爺守護,方得逢凶化吉。若那後來人沒有,又該如何?所以,對於貧僧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渡了誰,又渡不了誰,而是要為後來者尋出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貧僧以化緣的名義,為百姓寫信,為百姓治病,都是為了尋出這條路。『為比丘,下就凡人乞食以資身』,同時卻又入世,自力更生。雖說也是不易,但後來者若能按著貧僧的方式,總不至於寸步難行。不過。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烏雞國,捲簾天將本欲造福一方百姓,到頭來,卻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若不是大聖爺出手相助,恐怕……後果,不堪設想。此時。新惑已生。」

  「黑水河,鼉潔為救父行險事,大聖爺遷怒,百般折磨,貧僧卻只在一旁看著。此時貧僧面臨的抉擇,是大善與小善。若行小善,對鼉潔心慈,則西行難為。可若捨小善決意西行,大善可期否?」注視洞壁上自己縹緲的影子。許久許久,玄奘緩緩搖了搖頭,無奈輕歎道:「沒有小善,大善便只餘一頁薄紗遮羞罷了。到頭來,也是徒勞。」

  「此事本是死局。玄奘足足想了一夜,最終,悟了。蛇與農夫各有立場,本無對錯之分。既是無解。何不敞開胸懷,感化眾生呢?看似絕路。憑著一顆善心,說不定,還能求得一線生機。」

  「若能感化眾生,令眾生與玄奘一同行普渡之法,則普渡之法必成!」說到這兒,玄奘那面容之上興奮的神色卻忽然消散了。轉而換上了一絲憂慮,輕聲道:「不過,事實並非如此。貧僧想得太簡單了。」

  「車遲國,貧僧懷著善心欲搭救眾僧人,到頭來。卻不過陷眾僧於險境,多有傷亡……雖說大聖爺及時歸來,眾僧得救。最終的結果,也是大好。可,別人或許不知,貧僧又豈能看不穿呢?說到底,那不過粉飾太平罷了。善花,原來也可結出惡果……若是如此,敞開胸懷,可還感化得了眾生?莫說渡眾生了,貧僧就連車遲國的僧人都渡不了,又如何渡得了眾生呢?」

  「若是處處借由大聖爺的力量去普渡,到頭來,普渡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算不得什麼法,道,更是無從說起。」

  「貧僧不只一次懷疑過,若是眾生的苦與惡乃是與生俱來……若是那般,也許貧僧做什麼都是徒勞。好在今日得娘娘解惑。不過,如何普渡,正如貧僧方纔所說,仍是未解之題。貧僧現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相信。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一瞬間,整個石室之中,都安靜了下來。

  兩個人靜靜對視著,女媧微微睜大了眼睛。

  好一會,玄奘才好似幡然醒悟一般,連忙收了收神,雙手合十,躬身行禮:「貧僧失態了,請女媧娘娘恕罪。」

  「這就是你所說的沒想全嗎?」

  玄奘點頭。

  「那當初,你啟程西行的時候,是一無所知,空憑勇氣和決心咯?」

  玄奘微微低著頭,雙手合十,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地面,一言不發。

  「求不得。」女媧微笑著下了最終的點評。

  玄奘那合十的雙手稍稍用力了。

  「這是『求不得苦』啊。」女媧抿著唇,注視著玄奘的目光溫柔得像一位母親。她輕笑道:「你自己也已身陷苦海,不再超脫了。」

  玄奘靜靜地站著,緊閉雙目,不語。

  「不錯。」女媧撐著扶手緩緩起身,歎道:「想得妙,講得好,這苦海,也陷得恰到好處。本宮懂了。」

  玄奘睜開雙目,有些不解地望著女媧。

  ……

  厚重的石門緩緩打開了。

  紅色的火光透出門外,猴子不自覺地攥緊了金箍棒,須菩提卻是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石門內,女媧靜靜地立著,玄奘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談完了?」看到玄奘安然無恙,猴子稍稍安定了些。

  臨出門之際,女媧又轉過身來對著玄奘道:「你們的西行,是走到女兒國了吧?」

  頓了頓,她接著說道:「需不需要本宮送你一程,回到女兒國,你也好繼續原本的行程?」

《大潑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