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詭斷

  馬車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經率五百鐵衣衛精騎趕到,將右相府團團圍住。

  當日以宋懷恩權傾朝野,魏邯猶敢一道密折揭舉胡光遠之死的疑竇——我從來都看不穿這個銀甲覆面,沉默如鐵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鐵面罩下那雙陰沉的眼裡,到底深藏著多少冷酷,多少忠誠。正如我從不知道,他為何會成為鐵衣衛統領,何以成為蕭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夠成為鐵衣衛的人,都是從蕭綦近身侍衛中挑選的佼佼者,他們追隨蕭綦不下十年,身經百戰,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這一個個黑鐵重甲的將士,我第一次覺得「忠誠」這兩個字,如此沉重而無奈。

  什麼是忠誠,世間可有絕對的忠誠?

  以宋懷恩和唐競,與蕭綦同生共死十餘年,一同出身於寒微草芥,踏著血路相攜走來,一同登上權力的頂層。蕭綦待他們,不可謂不厚。重兵相與,高爵相賜,沒有半分對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比他們站得更高。

  皇權之前,只有唯我獨尊,再沒有什麼同袍情義。昔日可以同寢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劃下了森嚴界限。至高無上的王者,只能有一個。

  他們的忠誠,不能說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權面前,卻太過渺小。

  我望著眼前這一個個熱血的士兵,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彷彿能感受到他們熾熱的血液裡,奔湧著的近乎瘋狂的忠誠。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將毫不猶豫地拔劍擎弓,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為了他們心中的神祇,效死搏殺,在所不惜。

  可是誰能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他們若身登高位,飽受權勢的熏陶,還會不會赤膽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們冰冷的鐵甲上,熠熠生寒。

  「魏統領,動手吧。」我抬頭望向右相府的大門,淡淡開口。

  鐵衣衛衝入右相府,搜捕闔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殺。不到一炷香時辰,即將七十歲的宋老夫人、七歲的長子、五歲的次子,連同兩歲多的幼女和宋懷恩的兩個侍妾一同鎖拿,押到我馬車前。

  「宋夫人何在?」我環視這一眾惶恐哭叫的老幼婦孺,唯獨不見玉岫。

  「屬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見宋夫人。」一名統領躬身回稟。

  玉岫性情敦淑,從來沒有徹夜不歸的習慣,一大早不應不在府裡。

  我眉頭一蹙,與魏邯對視一眼,魏邯轉頭對副將冷冷道:「押這兩個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給我殺了這二人。」

  那兩名嬌滴滴的侍妾頓時尖叫哭喊,那綠衣美姬跌跪在地,指著一名瑟縮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鄧管事將夫人帶走的,我們全不知情,大人饒命啊!」

  副將嗆啷一聲拔刀,抵在那老者頸邊,「說,宋夫人現在何處?」

  那錦衣老者撲通跪倒,身如篩糠,「夫……夫人,被相爺關在書房密……密室裡。」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帶路,片刻工夫,鐵衣衛果然從門內押著一個鬢髮蓬亂的婦人出來。

  「玉岫!」我脫口驚呼,定睛看去,這亂髮如蓬,華服污損的憔悴婦人,臉頰高高腫起,眼睛紅腫,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誥命的右相夫人,蕭玉岫!

  她身子一軟,跪倒在我面前,顫顫抬起頭來,「他還是動手了嗎?」

  我望著她臉頰的紅腫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慘笑不語,忽然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頭去,「他是一時糊塗犯了錯,不關孩子們的事!王妃,求你放過幾個孩子,玉岫願意以命抵罪,替他受過!只求你饒了他,饒了孩子!」

  她額頭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響,左右侍衛一把將她架開,她仍掙扎不休,直叫著,「王妃,求你開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為刃,切在她頸側。

  我心頭一緊,來不及開口制止,玉岫已經兩眼一翻,無聲無息地軟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暫時昏迷。」魏邯面無表情地轉向我,「一干人犯如何處置,請王妃示下。」

  我不語,緩緩掃視眼前這一眾面孔,宋老夫人曾經被人蹣跚攙扶著,執意要親眼瞧瞧我的孩子;那兩個活潑的男孩子曾經被蕭綦抱在馬背上,教他們挽韁馳馬;小小的女孩子曾經被我抱在懷中,咯咯笑著不肯再讓她母親抱走……這些人,曾經與我如此親近,親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掃過那兩名侍妾,令她們陡然瑟縮低頭,不敢看我。

  綠衣美姬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終將目光轉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萬語,無盡苦楚,總算對著這個唯一可以傾吐的人述說,卻沒有機會開口。

  我暗暗捏緊雙拳,一狠心轉身,「全部帶走!」

  身後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攏的車簾隔擋在外面。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裡,用力握緊袖中短劍,掌心滲出冷黏的汗水。

  我與魏邯趕至宮門,三千鐵衣衛已經在此候命。

  宮中龐癸統率的五千禁軍,連同這三千精騎,就是我所能倚賴的全部人馬了。

  一個時辰已經過去,我抬頭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懷恩也已趕到東郊大營了。

  「封閉宮門,燃起烽煙,鳴金示警。」魏邯斬釘截鐵傳令下去。

  沉重的宮門轟然合攏,護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橋緩緩升起。

  低沉的號角吹響,各處宮門落下重鎖,甲冑鮮明的禁軍戍衛刀劍出鞘,明黃旌旗高高飄揚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煙柱從宮中最高的鳳棲台上騰空而起,直衝天際。

  這是宮中示警的煙訊,京畿四周駐軍,一旦望見烽煙,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詔令。

  我命人檢查宮中水糧兵器,除禁軍箭矢有限外,一應水糧充足,堅守半月都不在話下。

  各宮室殿閣都被封禁,宮人侍從未得傳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亂。

  一應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樓,眺望東郊方向,良久仍未見有煙塵自東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後冷冷一笑,「看起來,宋懷恩沒這麼容易得手。」

  我頷首微笑,不錯,如若他順利接手了東郊駐軍,帶領軍隊趕回城中,此刻東邊天際理應看到萬騎揚塵的沙霧。眼下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見駐軍開拔的跡象,想來是駐軍統領已經看到了我的煙訊,知虎符有疑,不肯聽命。

  「魏統領,今日有你及諸位將士捨命相隨,王儇感激之至。」我側首,平靜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憂,一雙眼裡仍是冷冰冰沒有表情。

  我轉身,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他低低開口,「王妃的勇氣一如當年。」

  我一震,直直地看向他的眼,這雙眼,這個人,莫非……

  他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笑意,「不錯,正是屬下。」

  隔了這麼多年,我幾乎已經忘記,當年被賀蘭箴挾持,從暉州至寧朔的一路上,那個奉了蕭綦密令,喬裝隨行,暗中保護我的粗豪大漢。我不可思議地瞪著魏邯,竭力想從他身形相貌上,尋找當年的痕跡。

  「臨梁關一戰,屬下大意中伏,身受重傷,本該按軍法處死,王爺 卻留了我一條性命。」他緩緩伸手摘去了臉上的白鐵面罩,依稀熟悉的臉上赫然有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橫貫至頸,兩鬢更已有了點點斑白。

  「自此之後,屬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將面罩戴回臉上。

  望著眼前這神秘的鐵面將軍,我竟心潮翻湧,一時不能言語。

  危難之際,重逢故人,往日種種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實在無法訴諸言辭。

  「王爺 待屬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報效萬一。」他說完這句,一雙冷眸重又回復冰冷神情,「屬下但有一息尚存,斷不容叛賊踏入宮城一步。」

  我望著他,眼中漸漸發熱,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攔。

  我依然堅持向他行了大禮,抬頭望向這張鐵面覆蓋下的臉,「魏統領,多謝!」

  這樣一份忠肝義膽,這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頓時令我勇氣倍增。

  至少,我知道,還有一個人,經歷這許多動盪起伏,仍然守護在我們身邊,仍然沒有改變。

  僅此一點,已經何其珍貴。

  玉岫,是否也一樣未變,我卻不知道。

  她是伴隨我一路走來的人,我亦眼看著她從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誥命夫人。

  鳳池宮裡,她已經醒來,被帶到我面前。宮人已經侍候她梳洗整齊,寶藍宮裝,豐髻低綰,形容卻是越發憔悴,平日滿月似的瑩潤臉龐蠟黃無光,左頰紅腫未褪,淤青猶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開口,眼眶先已紅了。

  我揮手讓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與她二人單獨相對。

  「你起來,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緊了唇,隱忍心中淒楚,腰間陣陣酸麻,幾乎讓我動彈不得。

  玉岫恍若未聞,仍是低頭跪著。

  「也罷,既然要跪,也該是我跪你。」我點頭,咬牙撐了扶手,膝蓋一屈,重重地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驚呆,撲上來攙扶我,我卻已疼得冷汗涔涔,說不出話來,膝蓋的疼尚不足道,腰間卻似要斷裂了一般,雙腿酸麻得幾乎失去知覺。自從生產之後,一直未能靜養復原,腰間時常酸麻,每遇陰雨則疼痛難耐,彷彿失去知覺一般。太醫一再叮囑我靜養,今日卻馬車顛簸,引得舊疾發作。

  「玉岫,我對你不起。」我咬唇,望著她關切的面容,剎那間眼眶發熱,模糊一片。

  「沒有,沒有,王妃你莫要這樣說,玉岫當不起……」她更慌亂,好像又變回昔日那個怯怯的小姑娘,久已歷練得乾脆利落的口齒,渾然沒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兒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敵人,卻一如既往地關切我,回護我,十年都不曾改變。

  然而,我又為她做過些什麼——許婚、誥封,還是那個豫章王義妹的名分?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於利益籠絡的需要?僅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捫心自問,我如何當得起她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讓我站起來,我卻半分力氣也沒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別費勁了,陪我坐會兒,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堅持,依言坐到我身邊,仍不忘將椅上錦墊放在我腰後。

  玉岫比我年少三歲,如今看起來卻似比我年長許多,儼然三旬婦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蓋,將頭枕在膝上,側首笑看她,記起她從前瘦弱的樣子。

  玉岫低頭笑,「奴婢都養過兩個孩子了,哪裡還窈窕得起來。」

  這麼多年她總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舊一口一個奴婢。她生養了一男一女,次子卻是侍妾所生。當日宋懷恩納妾,我很是惱怒,卻因玉岫的沉默而無可奈何。饒是如此,我也不許蕭綦送去賀儀,很久一陣子不給宋懷恩好臉色看。蕭綦笑罵我偏袒護短,對王夙的姬妾不聞不問,卻對別人納妾深惡痛絕。

  記得當時,我回敬蕭綦,「別人是別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卻不是旁人。這件事上,我就偏不講理,偏不公道,對王爺 你更是沒公道可講。」

  這句話事後卻被阿越當做笑談傳給了玉岫,令玉岫又哭又笑。

  這樣的時候,我竟記起這件事來,不覺欷歔。

  「他這些年待你如何?」我終究忍不住問了,這一句話壓在心裡許多年,從未當面問過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紅,輕輕點頭,淚水卻濺落玉磚。

  我歎息,伸手撫了撫她面頰的紅腫,「到此時,你還是不肯說他的不是?」

  玉岫轉過頭,顫聲道:「他,他只是一時糊塗……」

  「你是何時知悉了他的密謀?何時被他囚禁?」我直視她,冷冷地問。

  玉岫淚流滿面,「我勸不了他,他說王爺 總算走了,到底該輪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的手腕,緊緊迫視她,「我問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異常?」

  她低下頭,只是哭,卻不說話。

  「你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察覺他有異動的?」我猛地直起身,驚得她直往後面縮,仍是哭著搖頭。

  我攥緊她的手腕,「胡光遠一案,你可知道些什麼?」

  玉袖頓時臉色煞白,頹然跪坐在地。

  無論我再怎樣追問,她咬緊了牙,再不開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願騙我,亦不願說出宋懷恩的秘密。

《帝王業(上陽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