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草綠霜已白(10)

  四下裡爆發出一陣叫喊,響亮得像是要將人猛然拋進天空中去。置身於萬人中央,醫官長已然分辨不出那聲浪是憤怒、失望還是歡喜,他只是木然看著眼前步出大帳的年輕人。年輕人面色蒼白到不似人類的地步,如陰晦天氣裡日光投下一抹影,風吹即散的樣子。縱使撩起門帷的那隻手尚在顫抖,一對眉依然狷傲地揚著,清銳逼人。他開口說話。「你是醫官?」曾是刀鋒般明亮清晰的聲音,因多日未曾言語,已然沙啞。醫官長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間敲出的戰抖聲音。他本該舒一口氣的,可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懸壺三十年來從未見過。

  重傷如此,十九日後,怎能下地行走?旭王一手仍攏著門帷,一面瞇起雙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說道:「你進去看看。」說著,向帳內側了側頭,冷厲的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醫官長的臉。醫官長慌慌應了「遵命」,便一貓腰過了旭王身邊,向帳內走去,一面聽見阿摩藍上來稟報,查實當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後,僭王褚奉儀原來未曾親返救援,只向東行了數里,便令人執掌帥旗,假充主帥折返城中,自己則領了數十親隨,直向北去。急行數里到了水邊,尋到船隻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現已遁回天啟。

  醫官長回頭看去,阿摩藍正將一枚小小木製人偶呈給旭王。旭王接過那玩意,端詳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懷中。清海公方鑒明獨力看護旭王,不眠不休達十九日之久,終於精力不繼,身染惡疾,不可搬動,在通平城內臥床三月,又回瀚州休養,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陣前。命運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著人類的靈魂。至於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盤上放下了怎樣的砝碼;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碼會何時落入秤盤,從而宣判死亡的降臨,這些,都是盲眼的人類所不能知道的。

  所謂滅頂之災,在墟與荒的巨靈掌中,或許只是指間無心漏下的萬千流砂之一。一年後,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紅藥原合戰前夕,打霜還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城中,在水源內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倖免。死訊傳來時,他在褚仲旭身邊,看見仲旭張開口,卻說不出什麼,只是把手掌靜靜覆蓋著胸甲,彷彿還能觸到曾經撫過這冰冷金屬的另一雙素手。胸甲下面,藏著細小的柏木人偶。仲旭仰頭看著鉛雲滾滾的天空,那是反撲的猛獸的目光。

  「你以為,這就算勝了我了?」紅藥原的鵝毛大雪中,鑒明彷彿聽見仲旭的聲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時的臆想。紅藥原合戰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天啟。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踹開經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餘下的陳膩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纍纍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

  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護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迴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後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盪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改元天享。紫簪進為皇后。那一天,帝座旁,那個屬於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褘衣裡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