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華鬢不耐秋(2)

  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這身尚稱美麗的軀殼而已。他把她不yu人知的一面霍然攤開,任由那些舊傷在光天化日下哧哧蒸騰起腐毒與血腥來。海市疲憊地合緊雙眼,再流不出淚來。玉苒亦不便再說什麼,只得繼續挽著海市的肩,為她擦洗傷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面,整池水幾乎被染成淺紅。海市咬緊牙關忍耐著週身火辣辣的疼痛,卻因嗅見了熟悉的清新微鹹氣息而困惑地睜開眼,四面環視。她浸浴的池水濃白如牛ru,細看之下,原來那水本身是清澈淺碧的顏色,其中卻密密麻麻地散佈著極細小的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

  雖已離開海邊十餘年,海市畢竟是採珠人家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驚喊出聲。「這是海水……還有……舂碎了的珍珠……」她顫抖著抬起一手,攪動池水,眼裡滿是憤恨與不能置信。「難道,年年上貢的珠賦,就是為了——」她頓了一頓,嘶啞衰弱的聲音終於爆發,「每年為了貢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為了……」海市說不下去,將面孔深深埋入水裡,ru白色的珠湯下,有什麼東西散出隱約的光華。玉苒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從水裡捧起了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瑯嬛」二字。

  玉苒駭得乍然鬆開兩手,水花潑面,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夫人!」玉苒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處摸索,終於摸到了海市,將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臉頰。海市雖手足無力,眼神卻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熒熒惑人。「你安心,只不過是沒有力氣。海水是淹不死我的。」玉苒鬆了口氣,剛要將海市扶往池邊,背後便響起了清朗閒適的男聲。「玉姑,你去把濕衣裳換了。」玉苒「啊」地一聲,摟著海市轉回身來,「皇上、方總管……」海市倚在玉苒胸口看著來人,光麗容顏上的雙瞳烏如點漆——兩點濃黑的漆,無神無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語氣。「是……」玉苒慌亂應聲,卻不知要如何將海市送到池邊。帝旭將眼光投向身邊的男子。方諸恭謹俯首為禮,繼而向池邊走去,面色平靜如過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蒼綠宦官袍服的衣袂無聲拂過眼前。鳳庭總管在玉苒的面前彎下身來,伸出一隻手。玉苒將懷中女子的手臂交給方諸,匆匆踏著台階走出珠湯池,行禮告退。「夫人,請出浴。」靜寂的九連池大殿內,迴響著他溫醇的聲音。海市的眸子迎著他,卻並沒有看著他。「我沒有力氣。」她開啟了精緻的唇。

  那唇是微翹的,即便它的主人眼中空洞如死水,看起來仍是一抹任性頑艷的紅。「臣會扶住夫人的手。」她沉默著,沒有反對。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軀便從ru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現出來,意想不到地輕盈。他眼裡,有一根細如髮絲的弦逐漸繃緊。原本的蜜金膚色生氣全失,只留存了慘烈淤結的紅、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懷抱著小小的濯纓,在馬上回望兩軍鏖戰後的紅藥原,只有雪的白與血的紅,滿目創痍。像眼前的她的身體。他的左眼下斜飛兩道傷痕,唇角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

  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緊,滿面驚惶。回憶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識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無限擴大,重新將她裹入黑暗。她曾經以為,既然心已經死去,身體亦會隨之變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體依然要反抗。風雪大作的夜晚。她掙扎著逃避身上壓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過了頭,她的手指便要劃進這一國之君的眼裡。不容反抗的親吻,她亦毫不猶豫地咬下去。那個人用一紙庚帖將她騙回帝都、用神准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後,那麼,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維護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

  她絕望地撕扯著,像是只要足夠用力,便能撕碎這可怖的夜。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