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颯然成衰蓬(56)

  夜間,王家船隊揚帆起錨,取道鶯歌海峽,一路航向西北,燈火輝耀如海上浮城。16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魚貫駛入中州泉明港。船剛近岸,便看見碼頭近旁旌旗蔽日,華蓋輝煌,是帝旭遣來迎接的兩萬軍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擁著兩頂簷子。季昶立於舷側,頂心結著七寶金冕,身穿朱色錦緞常服,左肩上繡著條栩栩如生的金虯龍,一派貴不可言的氣象。他遠遠望見那一頂朱色底子金團龍的簷子,不禁對身旁的湯乾自輕笑道:「什麼都變了,這玩意兒倒是沒變。

  」去國十年,湯乾自亦是萬般感慨,卻還抵不過心中思慮忐忑,只是勉強笑了一笑。那簷子的用色形制均極尊貴,僅次於御用的玄色底子金蟠龍,與十年前季昶抵達泉明時乘坐的一色一樣。因著緹蘭尚未正式冊立的緣故,她那一頂只是玉色的,織著鮮濃翠綠的孔雀紋。艙內宮人擁著公主出來了,是金紅孔雀藍的衣裙,兜頭披著十八重皂紗,自頭髮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貞潔寧靜。皂紗邊上密密綴著豆粒大的黑曜石珠,雖細小,陽光下顆顆兩面皆有著七色迷離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話說的雙彩虹眼。

  船上放下長梯,又有內臣鋪出一卷金線掐牙的彩氈,底下仰望上去,只見率先步下梯級的一個是紅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個是纖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著的重重皂紗烏雲般在風裡翻飛,底下露出緋翠燦爛的裙裾,定是那和親的注輦公主,當下萬人拜舞鼓呼,歡聲動地。湯乾自緊隨於季昶身後,卻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側甲板上立著個灰藍衣衫的女奴,紗障遮面,見他轉回頭來,便旋身走開,像是不yu與他照面。「那是緹蘭?」季昶亦轉頭來看,低聲問。

  湯乾自無言頷首。他在東陸商旅中素有勢力,早已托信請相熟的船隊東主在泉明為緹蘭賃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內服侍的人亦頗安排了幾個,每一個均是來路不善,卻又忠誠可靠,都是早年在畢缽羅結下的關係,足有本事遮斷外人眼目——旁人見不到緹蘭,緹蘭亦見不到旁人。季昶一笑,眼光掃過身邊的皂紗少女,「你又是誰?弓葉?」隔著十八重面幕,少女儀態安恬如水,惟螓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點。女官們迎上前來攙扶公主,珠擁翠拱,羅衣疊疊,轉眼已與他們隔得遠了。

  湯乾自在馬背上回首再望,舷側已不見妝扮成女奴的緹蘭身影。這一去,是千里紅塵了。注輦公主所攜奩資豐厚,珍奇萬象,此時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計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ru香、蘇合、麝香蜜臘等六味名貴香藥各二十匣,鶯歌海鮫珠、金綠貓兒睛石、薔薇晶石、海藍寶石、碧璽石、金剛石等六色珍飾亦各二十匣,連匣子皆是百年的烏樠木,價勝黃金。紅白珊瑚樹一人高者各十株,硨磲杯碟百件,五彩燒琉璃床榻及妝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疊,屏風一扇,精粹薔薇水二十桶,東陵玉涼簟十領、翠翎衾十領,純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對,首飾衣衫更是不能盡數。

  光是照管公主奩箱的侍臣宮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卻一個也不帶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權充,ru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說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舊人尚有不少滯留東陸的,皆可調來差遣,態度可謂謙柔順服。惟有那前後七八尺長的清單細細數來,與十年前紫簪公主初來時妝禮分毫不差,竟又是個皇后的品級。泉明至天啟的數十天路途上,新嫁娘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宮人內臣,及少數幾名東陸宮廷女官,旁人連一面亦不能覷見。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啟禁城紫宸殿,昶王與注輦公主入朝。

  時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熾白日光,眩目yu盲。季昶垂下視線,看著腳下丹墀,那樣鮮艷以至猙獰的紅色,彷彿正隨著蒸騰的熱氣盤旋游動,預備著擇人而噬。灼人的焚風轟然撲了上來,揚起他身上雙肩緙金龍紋朱袍,襟袖烈烈飄拂。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