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封倫氣吁吁從門下省政事堂趕到兩儀殿,通報了職名手捧圭板低頭碎步走進殿中。一進大殿他便感覺到氣氛不大對頭,偌大的兩儀殿裡靜得可怕,連根針掉落到地上都能夠聽得見,除了他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他再也聽不到別的多餘的聲音。武德皇帝一隻手托著下頜正在沉吟,他抬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跪下叩頭道:“臣封倫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萬歲!”

  武德沒有像往常一樣命他平身說話,緩緩站起身,腳步飄忽地繞過御案來到封倫面前,立定了問道:“今日政事堂會議,是誰主持?”

  封倫磕了個頭,答道:“是裴相主持,秦王殿下昨夜偶受風寒,告假了!”

  武德點了點頭:“今日議政,都議了些什麼?”

  封倫伏地答道:“一件是山東諸道受蝗災荼毒甚重,臣等公議,擬請陛下選一能員赴魯督政,總攬諸郡縣民政及大河河務漕運;另外一件是涼州總管任城王爺的奏表,突厥入冬以來驅牛馬部落南下就食,月餘以來數次擾我邊防,任城王兵力捉襟見肘,防不勝防。據天策府的北驃斥侯回報,自去年五月以來,東西突厥頡利突利兩可汗三番密晤,所議不詳。據臣等拙見,恐怕突厥各族又在密謀南犯,須早做防範才是。”

  武德一愣,剛想似往常般詢問:“此事秦王怎麼看?”,卻又及時省悟,抿住嘴唇思忖半晌,問道:“去山東的人選,你們議定了麼?”

  封倫叩頭答道:“臣等以為若要撫定大局,非派一大員前往不可,若論治政,非裴相不足以膺其重。然則中樞政務繁巨,陛下須臾離不得裴相。所以臣等公議,以蕭相為最佳人選。”

  武德淡淡一笑:“在這個時候把那個倔強書生發遣到山東去,你們想得好主意呀……”

  封倫渾身一顫,卻聽不出武德究竟是讚賞還是諷刺,只好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武德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議的那個不做數,朕意已決,在大河以東設山東道行尚書檯,統管六郡。由左武侯大將軍李世勣兼領行台尚書令,由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任行台尚書左僕射,由諸葛德威任行台右僕射,進京述職;崔元遜擢行台尚書左丞,其餘人事,王珪可自行薦用。”

  他遲疑了一下,問道:“李靖走到哪裡了?”

  封倫強自壓下胸中的不安,叩頭答道:“應該快到了,總不出這兩日吧!”

  武德點了點頭,道:“那恐怕等不及了,你回去擬敕,李靖兼領璐州道行台尚書令,節制蒲州、太行兵馬!命霍國公柴紹為隴西道行軍總管,率軍屯秦州,授任城王李道宗加安北都護府都護,全權節制西北諸路軍馬,三路軍馬限一個月內完成準備部署到位。所有後勤糧秣補給供應,由尚書省裴寂全權負責。”

  封倫心中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證實。

  以往各路大軍的調動運作,包括前線後方之間的往還呼應,皇帝極少直接插手。一般來說像這種軍事調動,都是武德皇帝直接下敕給天策上將府,然後由秦王召集由天策府諸將和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幾省掌印的宰相組成的聯席會議商議決策。而且平日裡調撥兵馬,也從來沒有給將軍們加官進爵的先例。此次調動,武德皇帝不僅聖躬獨裁,而且一句都沒有提到位在六省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將府,還給李靖加官進權,並指明要他去接收原本歸屬秦王直接節制的蒲州兵馬。後勤重任每次都是尚書省主管,但每次都是兼任尚書令的秦王直接和分任左右僕射的裴蕭兩位宰相直接商議部署,此次皇帝卻絕口不提秦王,並且把素來支持秦王的右僕射蕭瑀撇在一邊,直接指定由左僕射裴寂全權負責大軍後勤事宜。種種反常佈置,均明白無誤地表明皇帝對執掌兵事多年的秦王李世民已經徹底失去了信任。

  還未等他回過味來,武德皇帝冷森森的聲音便又傳入耳中:“第三道敕,授齊王元吉門下侍中,加司空銜,與宇文士及共掌門下省。”

  至此武德的帝王心事已然一覽無餘,封倫除了叩頭應是,再不敢多言。大唐為政較隋代為寬,宰相有較為獨立的行政之權。左右僕射在朝中地位尊崇,其意見態度也極受尊重;中書令主掌詔敕起草擬就,門下侍中主掌封駁,在大多軍政要務中,皇帝總要充分聽取三省長官意見建議才會最後拿定主意,輕易不會獨斷專行。不過此番事情涉及皇權根本社稷承嗣,皇帝既然不願臣子們參與其中,向來乖巧通達的封倫自然不會自找沒趣。

  武德皇帝輕輕舒了一口氣,說道:“這三道詔敕,務必今日發出。還有三道詔敕,你回去準備,明日在早朝上公佈。”

  封倫愕然抬頭,正碰上武德皇帝那冷漠得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目光,他急忙垂下頭來應道:“恭聆陛下敕諭!”

  武德來回踱了兩步,緩緩開口說道:“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將府,原府中所屬吏員,一體歸並東宮三省六部御史台九寺五府十二衛重新任職,明詔天下,令相關人等不必惶然,賞功罰過,朝廷自有法度律令,勿須多慮。若有藉機生事蠱惑人心謀大逆者,朕決不寬恕。”

  他回到御案後,伸手接過內侍奉上來的茶盞喝了一口,繼續說道:“第二道敕,秦王世民,自太原元從以來,屢立戰功,遂生驕縱逆父背主之情狀。前次克洛陽,所得財務寶器,其中飽私囊邀買人心,用心險僻。自開天策府視事總兵以來,該王不思皇恩父德,平日裡暗藏甲士私結豪俊,更遣宵小之徒竄於河東桊養烏何預圖不軌。朕數次寬恩教化而其不能收斂行跡,實負朕恩多矣。朕聞當天下者不得以私情辜社稷,全宗室者不能以小功而掩大害!著敕廢秦王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書令、中書令、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陝東道行台尚書令、益州道行台尚書令等職,去其天策上將尊號,苟全性命終身不得離京。”

  彷彿一個雷霆打將下來,封倫只覺得頭暈目眩四肢乏力體似篩糠,暈暈乎乎答了聲:“是”,卻禁不住冷汗一層一層冒將出來,連中衣都打透了……

  武德皇帝慢慢透了一口氣,道:“第三道敕,太子建成,素性仁德惠愛,監國多年績業卓然,著領尚書令,總領政事堂會議。諸臣事太子當如事朕,如有怠慢輕忽,朕當嚴懲。”

  武德說畢,歎道:“德彝,你也不必過於惶恐,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身在中樞,有些事情兩下裡都避不開,朕也能諒解得。太子仁愛賢德,你放心就是了。這三道敕旨,你回去準備,明早太極殿大朝,朕就要詔示天下了……”

  封倫叩頭應是,顫聲答道:“陛下若無其他旨意,臣此刻便去中書擬敕了……”

  武德皇帝點了點頭:“你去吧!”

  冷冷注視著封倫腳步踉蹌地步出大殿,皇帝眼中的寒意愈濃,森然對隨侍一旁的黃門開口道:“傳朕口敕,召北門禁軍屯署常何、敬君弘即刻進宮見駕!”

  ……

  常何受了敕命,出了大殿便打發敬君弘去北衙準備,自己卻出了承天門便翻身上馬,沿著天街一路打馬飛奔,直出皇城回府而去。

  正自捧卷對茗的馬周被慌慌張張闖進來的常何嚇了一跳,愕然道:“常公何故如此慌張?”

  常何揮手摒退了侍女,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個痛快,放下茶碗,用袖子抹著嘴喘息著道:“先生,出大事了,適才皇上召我和老敬兩儀殿見駕,傳了三道口敕,一道命我傳敕劉弘基自即刻起封閉長安城門,全城戒嚴;一道命老敬盡起北衙兵馬警衛宮禁封鎖宮城;最後一道最是嚇人,命我率禁軍包圍西府,嚴密監視警戒秦王動向!”

  馬周聞言顏色大變,追問道:“都是口敕?有廢黜秦王的明詔麼?”

  常何搖了搖頭:“沒有,不過聽皇上的意思,中書省此刻應該就在擬就詔書,大約不出明日,便見分曉了。”

  馬周繼續問道:“明日有大朝?”

  常何點了點頭:“明日早朝,皇上召所有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員太極殿聽詔,估計就是這件事情!”

  馬周雙眉緊鎖,放下書本負手站起,卻並未走動,在原地站了約一盞茶功夫,一句話沒說。

  常何有些著急:“馬先生,我此刻急著去給劉弘基傳敕,耽擱不得,你是怎麼想的,說出來聽聽。”

  馬周緩緩坐入椅中,淡然說道:“常公且暫勿驚懼,你奉皇命辦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辦就是了。只一條千萬切記,你率兵圍西府,諸人盡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過秦王若要離府,你務必網開一面不要阻攔,這一點至關重要,常公若想日後免去殺身之禍,千萬謹記!”

  常何臉都嚇白了:“馬相公,這不是玩忽職守麼,說重一點這是欺君呀,皇上若是較起真來,這是要掉腦袋的呀!”

  馬周搖了搖頭:“常公,天子家事,不能以常規度之。秦王失勢,就在眼前,但說下天來,他也仍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骨肉。他若要離府,你強行攔阻,雙方難免刀劍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內精兵如雨猛將如雲,真正動起手來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夠僥倖佔得上風,萬一軍中失手傷了秦王,皇上暫時可能會嘉獎常公忠勇,但父親心痛兒子乃是天理,轉過身來難免對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將出來,常公恐怕就危險了。漢孝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極少顧念親情,戾太子一案仍教他痛徹心肺,一相一將就此種禍,漢武帝這出了名的無情之主尚且如此,何況當今向來顧念親情回護兒孫,日後反過頭來,恐怕常公里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著臉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項上人頭豈不是即刻就會搬家?”

  馬周笑了笑:“秦王若是真的連夜逃離長安,皇上或許會有些許不悅,或許會貶一貶常公的官職也未可知。不過只要常公言辭懇切將不欲傷殘天家骨肉的居心據實稟上,馬周擔保常公性命無憂。常公身居要職,掌管禁軍兵權,這本來就是個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機緊急,只能兩害相衡取其輕了……”

  常何躊躇左右,雙眉緊鎖,一語不發。

  馬周輕歎一聲:“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誤常公!”

  常何臉上一紅,訕訕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體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細。我聽先生的就是。”

  說罷,他回轉身大步而去……

  ……

  秦王府內亂成了一鍋粥,在戰場上浴血廝殺了多年的將軍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怒不可遏,都身披戰甲佩戴著兵刃聚集到銀安大殿前。

  一臉虯髯的程知節高聲怒罵道:“奶奶的,朝中出了奸臣了,秦王在外征戰這許多年,打下一大片花花江山,如今不僅沒份坐江山,連性命都保不住麼?這是什麼狗日混賬道理?老程我第一個不服!”

  尉遲恭冷冷瞥了程知節一眼:“老程你他娘的嚷個屁,在這裡叫喚算什麼本事?府外就是北衙的幾千禁軍,有本事你衝著他們去嚷幾嗓子,看看能不能讓他們聞風而散……”

  段志玄見程知節額頭上青筋暴起怒目橫眉,知道這老兄素來魯莽,深怕他受不了尉遲恭的激真的一個人衝出府去,急忙勸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閒心在這裡鬥嘴,就算要出去,也得秦王發令,咱們天策府法令森嚴,沒有號令,哪個擅自動作小心秦王砍了你們的腦袋!”

  說罷他對尉遲恭道:“敬德,你也淘氣,明知咬金最受不得激,你還逗他,仔細挨鞭子!”

  大殿內,幾個文臣武將圍坐在大唐帝國的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身側正在聲氣急促地勸說。

  “殿下,反了吧,再猶豫就什麼都來不及了,此刻府外的禁軍人數還不多,一旦劉弘基的城防軍也開過來,我們就一點勝算也沒有了。”長孫無忌臉色慘白地勸道。

  侯君集聲音嘶啞地道:“大家都在外面,只要大王一聲令下,今天晚上就能讓長安城變作一座血城。我們手中的兵力雖說不多,但都是忠勇善戰之士,只要我們先發制人,未嘗不能翻轉局面。”

  李世民原本白淨的臉龐今天有點微微發青,兩撇英氣勃勃的鬍鬚也略顯憔悴。他靜靜地聽著長孫無忌和侯君集的勸諫,手上端著茶盞緩緩捻動著,卻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天策府司馬杜如晦緩緩開言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殿下今日若不能當機立斷,就只有眼睜睜看著天策府被朝廷解散,那時候,恐怕殿下想做富家翁亦不可得。”

  天策府長史房喬也道:“皇上的敕旨現在還沒到,不等於永遠不會到。以當今風格,現下中書省可能正在草擬詔敕。殿下今天告假,中書省的封德彝如今恐怕即使有心也傳不出消息來。杜公所言乃是至理,我們這些人只要歸隱田園,諒太子齊王人等也不會迫之太甚,甚或還有招攬之心。但是大王一旦失去兵權政柄,下場就堪虞了;當今皇上在一日,殿下安危或許還有保障,一旦太子登基,殿下的路就算走到頭了……”

  外面的人聲逐漸嘈雜起來,李世民微微皺了皺眉頭,問長孫無忌道:“魏徵下來的請帖收在你那裡吧?”

  長孫無忌愕然,不明白李世民此刻怎麼突然想起此事,遲疑了一下答道:“是,就在我身上”

  李世民點了點頭:“帶上,吩咐門下備車,準備隨我去東宮赴宴!”

  說罷,他也不顧周圍諸人驚訝詫異的目光,長身站起,緩步走到門口,親手打開殿門,站到了大殿外的台階之上。

  此時大殿前的廣場上被燈籠和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晝一般,台階下黑壓壓站立的將士兵丁的目光齊刷刷全都集中到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王爺的臉上。李世民負手傲然挺立,嚴厲肅殺的目光冷冷掃視著殿外諸將。本來就是寒冬臘月,被秦王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掃,即使是最豪勇無畏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等將軍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在目光著體的那一瞬間,渾身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一般,手腳僵然不聽使喚。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自信而冷酷的微笑,淡淡說道:“都回去吧,把尉遲恭和程知節拉到馬房,各抽二十鞭子!”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大家的念頭,現在我沒時間給你們解釋,但我要你們明白!我是朝廷冊封的天策上將,沒有我的將令,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莫怪我軍法無情!你們都是跟隨我征戰多年的人了,這個規矩,不用我再仔細解說了吧?”

  大殿外的氣氛驟然一緊,所有的人都感到說不出的壓抑憤懣,一時間,雖是群情洶湧,廣場上卻陷入了地獄般的沉默和寂靜之中……

《李世民:從玄武門到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