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空32

  程瀟在心裡把顧南亭從頭問候到了腳,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把剛剛順手拿在手上的平板遞到他眼前,以員工的姿態說:「顧總,根據排班我無法參加……」

  顧南亭佩服她的反應能力。一面應她要求同意調班以便對飛行安全格外重視的員工參加研討會,一面忍不住唇角上翹。待眾人注意力有所轉移,他低聲解釋:「我看你的眼神是向我求助的意思。」

  所以你才叫我過來?程瀟神色平靜,語氣卻冷,「我謝謝你!」

  顧南亭笑得淡然,「我不惜得罪馮晉庭把你從海航硬搶過來,總不能讓人在我眼皮底下對你不軌!」

  不軌?!不擠兌他兩句都覺抱歉!程瀟回敬他,「小心防不勝防!」

  顧南亭眸底笑意更深,話鋒卻是一轉,「程瀟,這位是明航何總。」

  程瀟抬眸,不慌不忙地朝和老程一個年齡段的何總點頭,「何總好,我是中南副駕駛程瀟。」隨即從顧南亭手上抽走平板,「不打擾了,二位慢聊。」

  等她走了,何總讚賞地看著顧南亭,「小顧好福氣。」

  顧南亭看一眼程瀟的背影,笑得矜持,「也是操心。」

  何總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意味深長,微笑著拍拍他肩膀,「漂亮又有本事,你不多操心,難不成讓別人替你?」

  顧南亭看向隔著人群注視自己的倪湛,回應,「就不給別人添麻煩了。」

  **********

  休息過後,會議繼續。

  倪湛作為海航的機務總工,行業翹楚,他的發言,聽眾無疑是最多的,原本還略顯空蕩的會議室瞬間坐無虛席。當他提到,航空公司出於對安全、成本和mro市場競爭力的考慮必須降低對製造商的依賴時,各大航空公司的負責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面對中國民航的安全性處於世界第一位置的驕傲,倪湛說:「我們作為飛機的醫生,工作態度只有四個字表達:人命關天。」掌聲過後,他說,「不過,職業的習慣讓很多機務工程師形成了一種強迫症。比如我這種老機務,在路上看見行駛過的車輛,都會下意識瞥一眼,看看有沒有輪胎壓力不足或是尾燈不亮。」

  他明明那麼年輕,卻稱自己是老機務,把大家逗笑了。而他所舉的例子,確實有些好笑,台下頓時響起了笑聲,甚至還有人附和說:「我也是。」

  倪湛淡淡一笑,抬手示意他,「來說說,上個季度手刃了多少個航班?」

  先前接話的機務恰巧是中南航空的,他站起來答:「150個航班。」

  倪湛為他鼓掌,下一秒,會議室裡掌聲四起。

  倪湛在會議上毫無保留地分享了一些他的團隊遇到過的不常見,且十分具有代表性的難題和具體的解決辦法。最後總結時他說:「飛機維修這件事,不是得過且過的。出於對旅客和機組人員安全負責的態度,我們不會放飛任何一架帶病的飛機。」

  當他開啟航空維修的職業生涯,就注定了他所承受的壓力,不比飛行員輕。

  程瀟佩服倪湛年紀輕輕卻有著一名老機務對職業的熱愛和尊重。

  **********

  次日程瀟上航線時,關於航空維修的實地交流正在機場進行。

  得到塔台管制員「可以推出開車」的指令後,副駕駛程瀟作為輔助操縱者接通防撞燈。

  機長林一成下達指令:「執行開車前檢查單。」

  程瀟逐項念檢查單,林一成確認回答。

  檢查單完成後,林一成與地面聯繫:「機務,可以松剎車了嗎?」

  地面機務回答:「可以松剎車。」

  林一成操縱剎車手柄,並發出口令:「剎車已鬆,可以推出。」

  機務隨即指揮推車將飛機推到指定開車位,然後給駕駛艙發指令:「機組清剎車,可以啟動發動機。」

  林一成把剎車手柄設置在no位,「剎車剎好,啟動二發。」按程序啟動二號和一號發動機後,他說:「機務,啟動正常,再見。」

  地面機務回應,「左邊看手勢滑出,」停頓了一秒,又補充了一句:「程瀟,再見。」

  林一成面色無異地操縱點火器至正常位,關斷apu引氣。與此同時,程瀟神色無劇地開始做動作。完成後,兩人進行飛行操縱檢查,以及執行開車後檢查單。

  當塔台管制員給出「可以滑出至跑道頭」的指令,林一成打開滑行燈,給機務滑行手勢,接著鬆開剎車,操縱飛機滑行。

  程瀟聯繫塔台:「26請求進跑道05。」

  直到飛機起飛,開始爬升,程瀟都沒有往舷窗外看一眼,更沒有多說一句與飛行無關的話。但她知道,今天站在飛機旁招手,向她們示意準備完畢可以安全起飛的「機務」,是根據研討會安排帶領各公司機務工程師在停機坪進行現場作業的——倪湛。

  **********

  夏至以中南航空雜誌記者身份,和倪湛一樣,清晨六點準時到達機場,通過安檢進入停機坪。那時,中南航空一架編號為3596的空客a320飛機已停在第26號登機口,整裝待發。

  夏至目擊了倪湛檢查起落架、測量胎壓、做燃油沉澱測試、進入飛機駕駛艙對飛機的各項系統做全面檢查,並復位飛機慣導系統等航前維護的全部工作。

  然後,林一成和程瀟的機組開始登機。飛行準備完成後,旅客陸續登機。之後,隨著程瀟申請推出飛機,塔台的放行指示燈亮起,倪湛以手勢指示飛機滑出,到最後他說:「程瀟,再見。」zn26航班準時從g市起飛。

  夏至終於知道,每架飛機起飛前,站在地面揮手的機務人員,是怎樣開始他們一天的工作的。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目送程瀟的飛機飛得更遠,也無暇想太多,就又開始和倪湛他們忙碌起來。因為早航班起飛後,還有幾十架短停航班即將飛來,而短停維護時間緊,如果不能在飛機經停的有限時間內完成所有工作,會導致後續航班遭遇延誤。

  明明是冬天,零下十幾度的戶外作業,包括倪湛在內的所有研討會的機務成員的工作服卻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的狀態。直到下午四點半,林一成和程瀟的機組飛抵回g市,倪湛又帶人對飛機進行航後維護保養。他親身實踐的樣子,沒有身為機務總工高高在上的架子,也完全不像是在做交流或指導,而是僅僅做著一名機務工程師份內的工作一樣,嚴謹而認真,專業而敬業。

  夏至知道,這份嚴謹與程瀟無關,而是倪湛對機務工作的熱愛。她在偌大的停機坪上真實地感受了一次機務的一天。對於機務,她有了更深的瞭解。至於倪湛,她在完成一天的採訪工作後,給他遞了一瓶水。

  倪湛擰開後一口氣全喝了,才說:「謝謝。」

  夏至說:「已經是總工了,有必要那麼拼嗎?」

  倪湛苦笑,「不拼怎麼當得起這聲總工?」

  是啊,看似光鮮的職業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心酸。從前,對於空乘,飛行員,機務,夏至都曾羨慕過,可真正接觸才知道,在同行的眼中,他們竟然是:服務員,司機,和修自行車的。

  夏至語氣緩和了些,「看你工作的狀態,忽然不那麼討厭你了。」

  倪湛神色不動,「如果是程瀟對我這種話,我會高興得忘了自己是誰。」

  夏至笑了下,「現在才意識她的重要性晚了點吧?」

  倪湛遠遠地看著那架他晨起做過航前檢查,剛剛又在它落地後做了航後維護保養的程瀟操縱過的飛機,像是在問夏至,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只錯了一次,就那麼不可原諒嗎?」

  「你終於肯承認你錯了。」夏至偏頭看他,「可惜,不是所有錯誤,都有改正的機會。況且,有你那位母親的存在,你怎麼可能還有機會?」

  倪湛看著她,欲言又止。

  「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幫你。」明知是傷人之語,夏至還是說:「程瀟是個有主見的,她不需要被說服。況且,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她唯一正確的選擇。」

  「是因為,」倪湛把手中空的礦泉水瓶捏扁,「顧南亭嗎?」

  夏至略顯意外,「你眼力還不錯,看出了他們之間的微妙。」

  其實,她是善意的提醒吧,讓他知難而退。

  倪湛卻不願意承認,「我是覺得顧南亭對她……」

  夏至向來直言不諱,這一次也不例外,「是顧南亭主動沒錯,但依程瀟的脾氣,如果她不允許,誰又能走進她的世界?」

  是這樣沒錯。程瀟不是能隨便接近的女人,除了清高孤傲,她是不容人犯錯的。

  倪湛第一次覺得夏至年紀輕輕,心實在是狠,他默了一瞬,「謝謝你的提醒。」

  「不用謝,我只是不希望她的世界,你再去打擾。」夏至坦蕩地迎視他的視線,「我沒有權力替她代言,但是沒辦法,和她在一起久了,我越來越像她。」

  像她一樣,沒有過度的利他主義思想。所以對於你的回頭是岸,已覺和自己無關。

  **********

  這一晚,向來不貪杯的倪湛喝了很多酒,他趁著清醒,放縱自己給程瀟打電話,「可以見一面嗎?」

  這種情況下,或許大多數女人都會糾結要不要見,然後忍不住問:「你在哪?」但對象是程瀟,而且那麼巧的,她當時和他一樣,在航空俱樂部紅酒吧裡。

  程瀟掛掉電話,從卡座裡走出來,坐到他對面,「我對過去說過再見了,而這個過去,包括你。不過,既然已經遇見,把話說清楚也好。」

  紅酒吧裡的燈光柔和溫暖,卻無法承載過去的時光。倪湛看著那張近到觸手可及的比從前更美麗成熟的面孔,有種恍如隔事的錯覺。

  他仰頭乾了一杯,「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在失去過後,把糾纏當深情。像是我。」

  對於他的自我評價,程瀟不置可否。

  前一秒還有很多話想說,這一刻,倪湛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我想和你解釋點什麼,但我猜,你對我的解釋已經沒有興趣了。」

  程瀟沒有否認:「確實,該你解釋的時候,你選擇了沉默。現在才說,又有什麼意義?」

  倪湛失態似地握住她欲端杯的手,「我是什麼都沒說,可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但你就那麼冷眼旁觀看我犯錯,也不肯說破。也是我的錯嗎?」

  「如果我說,我就是等著看你後悔的樣子,你是不是會更瞭解我的為人?」

  「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對我。程瀟,你不應該這麼對我!」

  我當年確實不是這麼想的。那時我以為,你應該比我痛苦,但你沒有。時隔多年,你再在我面前上演痛苦的戲碼,意義何在?

  「應該!是不是在你看來,我曾經對你的喜歡也是理所當然?而你覺得,今時今日,我也理應原諒你?」程瀟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和你有關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幾乎忘了。不過,既然今天提起來了,我就再重申一遍。我確實喜歡過你,但你以『成全你媽和老程的重逢』為目的結識我,實在不夠磊落,不夠男人。我不管你和你媽是不是打著一箭雙鵰的算盤,我也不管老程最終的選擇的是你媽還是我媽,我不能容忍的是,你刻意的接近和誘惑。我程瀟這輩子,不能和一個算計我的,沒有擔當的男人在一起。」

  面對倪湛的無言以對,程瀟抽回手,「至於原諒,因為你低頭你認錯,我就必須不計前嫌?憑什麼?道德綁架嗎?為了讓你好受,我就得寬容大度?你在犯錯,在傷害別人的時候,怎麼不手下留情,給別人,也給自己留條路走?」

  倪湛心有不甘,「我沒有給你留路嗎?我把你推開是為了……」

  「你給我留的路?」程瀟打斷了他,「是把我推向斐耀!」

  視線裡她的身影漸行漸遠,倪湛追出去,在寒夜的冷風中扣住她手腕,「如果不是對我還有感覺,如果不再喜歡我,何必如此尖銳?程瀟,不要否認了,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愛我。」

  程瀟沒有浪費力氣和他較勁,只冷冷地注視他的眼睛,「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理所當然地放大自己在別人生命裡的份量。比如你,到現在還不懂:我對你的不原諒不是恨,而是給你的教訓,讓你記住,永遠不要拿別人的感情做籌碼!」

  倪湛手上愈發用力,程瀟在疼痛中被他拉進懷裡,在他面孔的逼近中聽見他說:「程瀟,不要說狠話,我不相信你對我連半分餘情都沒有。」

  餘情?他們之間哪裡有?程瀟已經抬起了右手,準備以掌摑回敬他的自以為是和冒犯。

  然而這一次,卻不需要她自己來了。

  當倪湛要強行吻下來,一記重拳毫無防備地砸在他臉上。然後,險些被帶倒的程瀟重新被人摟住,顧南亭低沉的嗓音在寒夜裡傳來,「本想對倪總工以禮相待,看來是我太客氣了。」

《雲過天空你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