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樾又從後備箱拿了一瓶礦泉水,喂南喬漱了口才算作罷。南喬舒服了,歪了頭昏昏沉沉又開始睡。
時樾:「……」
北京的暖氣倍兒足,這兩號人都是想著出入有車,不會在外面待太久,所以根本不穿冬服的人。時樾被凌晨蝕骨的寒氣一浸,任他體魄再強,這時候也有點扛不住。倒是倒在自己肩上的這個女人,酒勁兒還在突突往外冒,薄薄衣服下的身子滾燙滾燙的。
時樾:「……」
他本想回車裡面去,但考慮到車裡味兒實在太大,只能橫抱了南喬,往小區裡頭走。
南喬高,時樾比南喬還要高出大半個頭來。這一抱倒是抱得輕輕鬆鬆。南喬緊閉著眼,本能雙手去抱他脖子,臉靠上他胸前。
「周然。」她夢囈地低喚,臉上浮現痛苦的神色。
「呵呵,周然是什麼瘠薄玩意兒。」
門衛過來攔。他認得南喬,但不認得時樾。
「女士可以通過,請您出示一下身份證件。」
時樾一張臉寒意襲人:「我是她老公,結婚證要不要看啊?」
門衛沒見過這麼說話的,但時樾一身衣冠楚楚,五官俊厲,卻讓他有些失了底氣。
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伙子,晚上值夜班,有些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況,但秉著責任心他還是說:「南女士只登記了她一個人……」
「你們這兒是民政局?」時樾問,似笑非笑的,把南喬往上抱了抱,手掌覆上她被風吹得有點冰的耳朵。他眼睛低了低就有了幾分曖昧神色:「那你想讓我怎麼證明和她的夫妻關係?」
時樾刻意著重了「夫妻關係」這四個字,眼睛深沉得要命,臉薄的年輕門衛竟不敢直視他和南喬,側身讓了讓,說:「您進去吧,不用登記了。」
小區不小,時樾費了點勁才找到南喬租的那棟。在外面凍得久了,他不自覺想把懷中的女人抱得更緊些,才發現她沉睡著也有同樣的本能,倒像是在相互取暖。時樾哂笑,想起當年落魄,大冬天睡在中關村電子城的暖氣片邊上,有條狼狗和他相互取暖。
雖冷,但滋味不差。
這小區有些老舊,電梯不是二十四小時的,南喬在十六層。
時樾抱著南喬站在昏暗的樓梯間裡,水泥階梯被磨得反射出深幽的藍色。空氣中瀰漫著舊物和塵土的味道。
時樾掂了掂南喬的重量,「呵呵」冷笑了下,「把你扔這兒得了。這他媽又不是蘇小妹三難新郎。」
南喬這時候卻身體驟然一顫,指甲狠狠抓了他脖子一下,說:「你混賬!你滾!」
時樾:「……」
他騰出一隻手去掀南喬的眼皮,見她眼球轉動極快,確定她在深夢。
「失戀了啊,蠢女人。」
於是背了南喬開始爬樓。
爬到十二層的時候,「我他媽腦子進水了。」時樾心想。
到十六層了,時樾看著指紋鎖也有點惱火,用了南喬兩根食指去刷都刷不開。
「這他媽是哪根手指?」
「刷不進你就睡門口。」
最後一次機會,時樾任性地拿南喬的左手無名指去刷。
居然啪嗒一聲開了。一股暖熱氣息襲來。舒暢。
時樾也疲了,拎著南喬的腰把她塞了進去。
這個麻煩總算是結束了。
他的眼神冷冷淡淡地垂下來,看了看躺在地上昏睡的南喬。右手推著門漸漸合上,那個微微蜷曲的修長身影消失在越來越狹窄的視野裡。最後那一瞬,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抬起——
就在這一瞬,他忽然看到了一些東西。
他看清了這個公寓。
這個隱藏在老舊小區之中,絲毫不見特別的公寓。
時樾五指扣住了門緣,拉開,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將近一百平米的大開間,另有一個洗手間和廚房。
開間朝東,那一面全是落地窗。除了窗邊一個行軍床,再沒有其他傢俱,整個房間看起來極為空曠。
但是地面上堆滿了東西。
電子元器件,發動機,線纜,芯片,螺旋槳,最多的是各種形狀的飛行器。
牆邊的架子上,還掛著一套笨重的、裸~露著複雜線路走向的頭盔和佈滿傳感器的鎧甲。
這樣的房間,絲毫不像其他女人的香閨。溫柔的,舒適的,充滿馨香和誘惑的。
這裡是冷冰冰的機械和精密電子器件的氣息。
時樾認真回想了一下,之前接近這個女人的時候,確乎沒有在她身上嗅到任何氣味。
沒有脂粉和香水味道。
沒有屬於女人的體香。
也沒有屬於工業的富含烷烴的有機溶劑的氣味。
什麼氣味都沒有。
這個女人相當的中性,或稱,純淨,就像25攝氏度下ph值為7的純水。
他又看了眼躺在深灰色木質地板上的南喬,白色的極簡款式的襯衣,淺藍色牛仔褲,臀上有一面levis的暗紅色小旗。漆黑的長髮凌亂地鋪在地上,但還是很乾淨。
他忽然覺著這女人的氣質和這間房很合,彷彿渾然一體。
他的一雙眼在靜謐的夜色中暗暗的,就這麼看了南喬一會兒,把她抱到行軍床上,拉上了被子。
南喬在一片暈沉中醒來。
宿醉之後,她頭疼欲裂。抻了抻手腳,才發現自己衣服都在,連鞋襪都沒脫。這種感覺極其難受。她低低呻~吟了一聲,從床上爬了起來。
有煙味。
南喬猛然抬頭,看到了落地窗邊,站著一個男人。
這天的陽光極好。純淨,透徹,金子一樣。窗外是北京城內難得見到的曠野,是朝陽公園的凍湖、沒有葉子的樹林、枯黃但寬廣的草坪。
她當時挑中這間房子,就是看中了這位置。她習慣早起,每天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她便會醒。
現在那男人站在那裡。
他的鼻樑很挺,筆直,落下的陰影將他的臉清晰地分割成明朗和陰暗兩面。
他拿著一支煙,在落地窗欄杆上擱著的一個紙杯子邊緣磕了磕煙灰。明亮的陽光照得他眼睛微微瞇起,深邃地、毫不忌諱地看向南喬。
南喬很安靜地站著。
兩幅畫面在她腦海中重合。
她想不起來這個人的名字,但是畫面很清晰。
——車庫中,他靠著一輛車抽煙,冷漠地讓手下毆打一個男人。她不知道倘若自己不在場的話,那個玻璃瓶子是不是會在那個男人的頭蓋骨上破碎。
——清醒夢境中,他是周到的酒吧經理,溫文爾雅地接待她點酒,說話辦事滴水不漏。
他向陽那側的眼睛,是充滿興味的,放達不羈的,然而陰影中的那邊,則呈現出淡漠的透明,一絲絲的冷酷。南喬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覺,這樣矛盾的兩面,怎麼會出現在同一張臉上。
她想這是光線的原因。就像電影中那些玩弄光線的大師,稍稍控制光的走向、大小、形狀,就能營造出完全不一樣的意境。
南喬不否認眼前的這一幕有一種帶著戲劇衝突的美。對於生活中偶然出現的這種美感,她會毫不吝嗇地停下腳步,放肆欣賞。
對於南喬而言,這種對美的欣賞,會超越她對現實處境的關切。
所以她就這麼安靜地站著,欣賞這個陽光之下的男人。
——看他七分成熟,兩分驕奢,一分冷傲。
——看他純黑的西服之下,雪白挺括的領子,恰到好處露出手腕的袖口。
——看他悠然然而鮮明地站在玻璃之側,無意但巧妙地形成一幅光與影的協奏。
一切都很恰到好處。
男人的年齡,閱歷,眼底的韻味。
時間,天氣,地理位置。
天然的藝術品。
然而對於時樾來說,這個女人的反應,再一次出離了他的意想。
又是不驚,不動,不言。
他想這女人的腦子裡是不是缺根筋。
但是這女人的目光太靜了,讓他不會覺得她有半分的癡傻。
他看得到她眼底那種純粹的欣賞,卻和清醒夢境裡盯著他看的女人們不同,不帶情~欲,不會給他帶來虛榮,卻是一種奇異的熨帖。
於是他慢悠悠地將那一支煙抽完,在淺淺淡淡的煙霧裡面,把煙頭埋進那半杯水裡去。
極細極小的「哧」的一聲。
南喬伸手拿過那個紙杯,道:「我家裡,不讓抽煙。」
時樾抿著嘴,不深不淺地向她笑了一笑。
南喬低頭一看,裡面已經有三四個煙頭了。
南喬拿著杯子去洗手間把水倒了,扔進了垃圾桶裡。
回頭,時樾一隻手撐在門框上,低著頭問她:「有吃的嗎?」
他身上的薄荷味早已被濃濃的煙草氣息蓋過,或許是因為少眠,聲音有些低啞,又有十足的醇厚。
南喬洗了洗手,又簡單用海綿蘸涼水擦了下臉,說:「謝謝你送我回來。但你在我這兒不走,就是為了賴一頓早餐,還是有別的意思?」
時樾笑了笑,「我挺餓的。」
很少有女人主動給他看素顏時候的樣子。這女人除了眉毛修整過,其他地方都沒作什麼裝飾。現在早上清清淨淨的,和昨晚倒也沒什麼變化。
南喬說:「麵包雞蛋牛奶,吃嗎?」
時樾點頭,微笑:「吃。」
麵包烤過,攤兩個太陽蛋在上面,門外的奶箱裡取出一瓶鮮奶,簡簡單單的一份早餐,放到時樾面前。
時樾去看南喬的早餐:比他少一個太陽蛋。
時樾問:「牛奶只有一瓶?」
南喬淡淡地回答:「我一個人住。」
時樾問:「你有沒有兄弟姐妹?」
南喬奇怪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回答到:「有。」
時樾拿了個紙杯,倒了一半牛奶出來給她:
「那麼你為什麼不懂得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