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在黃泉中跋涉的時候,三七正於孟婆莊內,勞作如常。
  小小的身體趴在梯子上,拎個比人高的大勺,趴在巨大的湯鼎邊上,待撈一碗孟婆湯。
  熬湯的鼎奇大,鼎寬一丈有餘,伏身一瞧,湯水有青似白,慢火燒沸,咕咚做響。
  三七人太小,鼎太大,蹬了梯子扒在鼎邊,瞧著驚心動魄,隨時一個倒栽蔥,變成一味湯料。
  幸好這活兒是她做熟了的,她幹這個活兒,已經三百年了。
  三七是一個孟婆。
  孟婆氏鎮守黃泉,悠悠數千載,亦曾人丁興旺。
  孟婆氏只出女子,生就精魂七竅,多智善謀,性極機敏;難得是天賦麗色,個個美艷,位位勾魂,千載之內,惹得黃泉內生出多少事端不提。卻說如今,孟婆氏人丁凋零,只餘兩位孟婆,乃是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居於黃泉中心的孟婆莊內。小孟婆便是這三七,今年滿了三百歲,還是人間孩童五六歲模樣,偏生的模樣醜陋,心性憨癡,為孟婆氏罕見;此刻,這小孟婆正顫巍巍將那孟婆湯自鼎內舀出,灌入手中陶碗,瞧著那湯水閃出瑩瑩的磷光來。
  孟婆湯,最大的功效是「忘記」。
  一碗入喉,忘記名字,忘記來處,欠了的情,未還的債,生前種種,一筆勾銷。一片空白地落下輪迴井,老鬼變新人,開始新的一生。
  不過,也有例外……
  三七忽聞外頭一聲喊。
  「三七!湯啊!」
  是阿娘的聲音,十分不耐煩。
  三七最怕阿娘發火,忙答了一聲「是」,手忙腳亂,端著陶碗爬下長梯。
  今日黃泉風大,孟婆莊內早早閉了門戶,光影沉沉,十足昏暗,待投胎的鬼魂,都站在那暗影裡,皆看不清面目,真正鬼影憧憧。
  眾鬼睜大雙眼,瞧一個新鬼正坐於孟婆的判桌之前,面前置一空碗。
  那鬼瞧著是個好漢形貌,人高馬大,面相威武。瞧他垂頭,皺眉,聳鼻,瞧著待要哭了,做作半晌,方抬頭道:「實在哭不出!」
  又將面前的陶碗一推,氣道:「吾齊殃乃頂天立地,鐵錚錚的一個漢子,要命便取,要咱的眼淚,卻是沒有!」
  判桌後頭,垂了數層紗簾,簾後藏著孟婆,一聲冷笑。
  「你命都沒了,我取什麼?」
  聲音是活了幾千年那麼老。
  孟婆頭頂上方,天棚缺了個口子,漏下一縷天光。
  是舞台上的追光,正打在孟婆身上,幽深裡浮出一個白影,白髮垂肩,千年積雪。
  孟婆隱於垂簾之後,五官瞧不清。
  只見擱在桌上的一隻手,皺紋密佈,指甲蒼黃;一尺來長的指甲,不耐煩地在桌上磕了一磕。
  眾鬼便見那孟婆莊的後廚門簾兒一挑,三七疾步而出。
  眾鬼一瞧這小姑娘,都吸了口冷氣。
  不過五六歲身量,十分瘦小,卻生的青面長頸,眼似銅鈴;手腳也笨,端著一碗湯,一路走一路撒,活像個小小的厲鬼。
  三七知眾鬼瞧她,低低埋了頭,她長了三百年,雖蒙昧未開,也知道自卑。
  眾鬼卻被三七手中陶碗吸引,但見碗內磷光閃閃,一股青白之氣,隨著三七的步伐,如絲如線,在廳中縈繞,十分甘甜,眾鬼都吸起了鼻子,腹內饞蟲湧動。
  三七急急行來,將那碗於齊殃面前一擱,擱的急,又灑出來一些。
  孟婆於簾內瞧了一眼三七,重重歎了口氣,瞧著女兒笨手笨腳,頗為無奈。
  那三七便垂首站立於齊殃身邊,喪眉搭眼,更是難看。
  齊殃先嗅到一股香甜,直衝鹵門;俯首再瞧,見那孟婆湯盛於陶碗之中,湯上一層青氣縈於碗口,湯水有黃似白,如酥如酪,頗為誘人。
  不禁讚一聲:「好湯!」
  簾內孟婆嘿嘿一笑。
  「你們凡人只知其味,不解其情,此湯八淚為引,多少苦澀,焉知不苦不成湯;需得慢火煎熬,去取苦澀,留其甘芳,如此煎熬一生,方得一鍋好湯,人生亦是如此罷。」
  齊殃只顧低頭聞湯,喉頭動著,亟不可待地捧起碗。
  「孟婆湯原來如此甘美,待我便痛飲一碗,好去投胎!」
  說罷,抬頭欲飲。卻聞那孟婆喝一聲:「且慢!」
  那湯碗便徒地生了千鈞之重,墜回桌上,齊殃使盡力氣,再端不起。
  「你一滴眼淚都沒給我,倒想喝湯?我看如此罷,你這一去,需赤條條無牽掛。若有什麼好東西陪葬壓棺,便拿出來給了我罷。」
  齊殃思忖這孟婆貪財,要什麼眼淚,都是幌子,「嗐」了一聲便道:「可恨我一介武夫,兩手空空,身無長物——」
  瞧你拿我有什麼辦法。
  孟婆不語,垂紗後的一雙眼,深如幽潭,幽幽瞅著齊殃,上下打量,半晌,方看定了一個地方,問道:「你懷中那是什麼?」
  說罷,一隻手由那簾內伸了出來。
  手指徒然伸長,迅如閃電,只向齊殃胸口一撈,便已攥著了什麼,縮回簾內。
  齊殃大驚,以手探胸口,空空如也,起身喝道:「還我!」
  簾內的孟婆大笑起來,那笑聲竟由蒼老漸漸轉為年輕;莊內燭火紛紛無人自亮,照得莊內亮如白晝;此即如有風至,重簾紛卷,蓮開次第,那孟婆方於簾後顯出全相,竟是一美貌娘子,雙十樣貌,寶妝華髻,靨比春桃,雲堆翠鬢,酥白一個胸口,恍恍然艷光普照。
  齊殃一時看的癡了。
  眾鬼亦低呼驚艷,瞧那美貌的孟婆微微一笑,緩緩攤開手掌,那掌心之中,原來握一柄金釵,對齊殃笑了一笑,道:「你這武夫,隨身攜只女人的釵作甚?」
  聲音十分嬌媚,攝人心魄。
  齊殃定一定神,雙目圓整。
  「唯……唯此釵,不能予爾!」
  置若罔聞,孟婆只就著燭火,將那釵翻來覆去瞧個仔細。
  只見那釵赤金打造,丹鳳回頭,火光中瑩瑩發亮,然而釵頭染血,十分蹊蹺……斑斑點點,皆是前情舊怨。
  孟婆的明眸轉了一轉,且不理論,便將那釵簪於發上,於銅鏡之內瞧瞧自己,攬鏡自賞,自戀一番,便伸手點點面前一卷書簡。
  那書簡自於桌上徐徐展開。
  「冥府有陰陽卷,陰卷冊爾生死壽夭,乃是天命;我這一卷麼,是陽卷……載人一生功過。竹簡無字,待爾書成……」
  無字的竹簡上竟生出密密麻麻的字跡來。
  字小,齊殃瞧不清楚。
  只好看那孟婆低頭瞧著書簡,一時歎息,一時又嘻嘻發笑。
  莊內眾鬼皆斂聲屏氣,思忖自己這一生,可做過壞事?
  竹簡無字,待爾書成。
  孟婆笑吟吟瞧了半晌,方抬頭,乃對齊殃笑道。
  「此處記載,你於戰場之上,殺三十七人啊?」
  齊殃笑辨道:「吃兵餉的哪有不背人命?若不殺人,亦早被人殺了!」
  「七年前你卸甲歸家,卻又為何殺了鄰村一家老小十數人啊?」
  「……」
  「手段殘忍,放火燒宅,逃逸至死……」
  齊殃的額頭慢慢沁出一點汗珠。
  孟婆回首於鏡中正了正那釵,口中道:「這鳳頭釵,乃是那家主母之物。」
  齊殃緩緩低頭。
  逃了這半生,逃到死,到底逃不過。
  往事上湧,湧在喉頭,半晌,擠出一句話。
  「這釵……是我的。」
  「出征前,我賣了耕牛,請頂好的金匠打了這釵……贈與阿鳳的……」
  「阿鳳,便是那家主母?」
  阿鳳。
  「她說……待我歸來,便與我成親。」
  「她沒等你?」
  她沒等。
  孟婆柔聲軟語,齊殃只垂頭,瞧定那碗孟婆湯。
  湯水粼粼有光,像吹皺一池春水,水邊種一片桃林,每年春風一吹,桃花便開了,桃花一開,萬物春`情勃發。村裡的少年們一早聚於水邊,候到日上三竿,便見少女們結伴而來,「求桃」。新桃花繫上二尺長的紅線,桃花樹下,月老保佑,來年嫁個好人家。
  這日裡,少女們悉心打扮,穿新衣,耳畔垂珍珠,頭上插玉簪,腳下也踩了新鞋,鞋尖綴了紅絨球兒。豆蔻年華的少女,堪與桃花爭艷。
  見少女們進入桃林,少年們便扯開喉嚨,大喊各自心上人的名字。
  碧桃,彩珠,蓮心,二丫頭——
  被喊到名字的少女佯做不知,漸漸也你推我搡,嬉笑起來。
  喊「阿鳳」的最多。
  這阿鳳於女伴之中分外寒酸,只穿家常舊衣,她家窮,沒錢買新衣插戴,摘了新桃花,插於發上,然而荊釵布衣,不掩麗色。
  阿鳳不肯回頭,因沒聽到心儀的少年,那一聲喊。
  阿鳳心儀的,便是年少的齊殃了。
  齊殃也夾在少年之中,他家窮,也有點自卑,他不喊。
  他不喊,他沒來?
  有點心焦,耐不住,阿鳳偷偷往少年群中瞧一瞧。
  她看到他,隔著一池春水,二人都瞧見對方。
  阿鳳瞧見齊殃愣愣一雙眼,額頭上滲出的細汗。
  春風一吹,阿鳳頷首低眉,嘴角露淺淺兩個梨渦。
  家常舊衣,頭髮烏黑,桃花粉艷,襯著粉嘟嘟的面頰……桃之夭夭,妁妁其華……
  齊殃眼裡,只有阿鳳,最好看。
  阿鳳想要一隻釵呢!
  七月,徵兵令下來了。
  齊殃賣了耕牛,大汗淋漓地站在城裡的金鋪內。
  打隻鳳吧!
  鳳不好打,要貴二百錢。
  有點心疼,想了又想。可是她叫阿鳳啊!
  細細地選了樣子,赤金打造,丹鳳回頭……
  像桃林裡的一個回首,頭髮烏黑,桃花粉艷,桃之夭夭,妁妁其華。
  阿鳳,你戴著這釵,待我回來娶你……
  再見到她,已是十五年後。
  月光之下,她有點老態,曾經飽滿如桃花的面頰,也微微下垂。
  她的髮髻邊上依然攢著那鳳,赤金打造,丹鳳回頭。
  那鳳回頭瞧著他,冷融融月下一個白眼,看他是個笑話。
  丹鳳回頭,他回來了,他的阿鳳,回不來了。
  十五年中,南北征戰,他未看過別的女人一眼。
  如今他回來了,她卻背了誓言,做了別人的妻,生了別人的子,與別人共枕十數年,成了一個陌生的婦人。
  她看他的眼神裡,只有恐懼,驚怖,一個可怖陌生人,一個殺她全家的殺人犯!
  她竟還戴著他贈的釵!
  這女人什麼心肝!?
  他扯下那鳳頭釵。
  他的愛變了恨,再變成她胸口一個血洞。
  插進去,插進去,看看你的心肝什麼顏色。
  鮮血四濺於她的烏髮之上,斑斑點點,多麼妖艷。
  頭髮烏黑,桃花粉艷,
  桃之夭夭,妁妁其華——
  「啪嗒」一聲,一滴眼淚,落於齊殃面前的孟婆湯中。
  孟婆發出一陣大笑,樂不可支。
  眼淚一滴一滴,止不住,皆落入那湯碗之中。
  孟婆俯身爬上判桌,身軀如蛇逶迤,伸手將齊殃抱小孩似的攬於懷內。
  齊殃的頭枕著孟婆一對酥胸,那麼溫暖,女人的胸懷,齊殃微微抽泣。
  孟婆歎了一聲。
  「七年前,阿鳳一家死於非命,來了冥府已將你告了,你入不了輪迴了,若去煉獄中受那無邊酷刑……不如……」
  孟婆將一張粉面湊近齊殃的面孔。
  「你便……給我吃了吧!」
  齊殃頓覺身上一緊,孟婆一雙手,忽如利爪,將齊殃身體緊緊扣住。
  齊殃奮力一掙,一跳起身,回頭見那青面小鬼兒三七衝他呲出一嘴獠牙,駭了一跳。
  此刻耳後尖嘯聲至,齊殃猛回頭,見那孟婆面目忽變,身形暴長,脖頸伸長,如蛇探來,一張大口,足有二尺來寬,似可吞象,大口內犬牙交錯,腥氣撲鼻,對準齊殃大吼。
  齊殃只聞耳邊似是雷聲滾動,大喊一聲,頭一歪,昏死過去。
  三七收了獠牙,拖起昏死的齊殃,人雖小,力氣卻不小,只是笨手笨腳,還被自己絆了一下,便將人高馬大的齊殃拖小雞一般拖入後廚去了。
  屋內傳來齊殃慘呼之聲,只一聲,便偃旗息鼓。
  眾鬼噤若寒蟬,一書生樣貌的鬼,戰兢兢問道:「怎麼孟婆竟然吃人!」
  那孟婆已收了惡相,向眾鬼笑道:「是吃鬼……這八百里黃泉,什麼都沒有,不吃你們,我吃甚麼?」
  眾鬼魂驚駭不已,若是生前,吃這一嚇,便是魂不附體,此刻幾乎要魂飛魄散;再看這孟婆,憑她如何美艷,在眾鬼眼中,亦如夜叉海鬼,十分恐怖。
  孟婆嘻嘻笑道:「汝等莫驚,咱孟婆只食惡極之鬼。」
  又摸手中的書簡。
  「若爾等生前未行惡事,我亦不能食你們,下頭不許……該是誰了?」
  孟婆瞧向眾鬼,眾鬼皆低頭。
  孟婆以手一指。
  「就你吧!你話多。」
  那書生鬼一驚,萬般不願。
  孟婆豎起兩道彎眉罵道:「快些過來罷!湯若冷了,便難喝些!」
  那鬼聞了這話,只得依言向前,渾身顫抖,戰戰兢兢走了兩步。
  便瞧著一股液體順著那鬼的褲腳流了下來,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