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卻說那花凝雪,孤身攜了陰捲逃出孟婆莊,御劍飛於黃泉上空,身邊罡風怒卷,昏天黑地,往上些,那烏雲中又有電閃雷鳴,花凝雪雖焦急,卻也飛不快,需防著雷擊風捲,前功盡棄,只得小心翼翼。

  但花凝雪腦中,孟婆那句話,揮之不去……

  「長生說過我的眼睛像你……」

  他為何這樣說?難道……

  一走神,險些撞進一個風柱,千鈞一髮,花凝雪忙調轉劍尖,險險避過風眼,方仔細定了心神,忽見腳下一個白影,立於黃沙之中。低頭細看,那白影十分熟悉,花凝雪心頭一跳。

  想了片刻,乃念動劍訣,向那白影飛去。

  原是那長生呆呆站在沙海之中,望向孟婆莊的方向,塵沙之中,目窮千里,唯一片茫茫。

  忽聞師姐一聲呼喚。「長生——」

  長生聞聲抬頭,便見花凝雪駕劍而來。

  「師姐……」

  花凝雪施施然落於長生面前,宛如天女下凡。

  「師姐……我。」

  看他有點惶恐,難怪,他今日違抗師命,偷偷進來黃泉。

  畢竟,他一向聽話。

  花凝雪道:「長生,你今日該在峨眉等我!」

  說完一笑,麗如春花。

  長生見師姐衝著自己這一笑,有點詫異。

  峨眉弟子數百人,花凝雪美貌出眾,自然愛慕者眾多,花凝雪皆視為糞土,目下無塵,雖與長生自小一起長大,心意互通,卻實在難得對他笑一笑。

  此時,花凝雪笑罷了,一雙烏黑的瞳孔便定在長生面上。

  黑白分明,分明在問,你為何在此?你為何不聽話?

  長生避開那視線,低頭道:「我放心不下……你。」

  自己聽著都像假話。

  幸好師姐並未追問,仍對他笑道:「陰卷拿到了。這下我長生不老,永葆青春……」

  雪白的手中握著碧綠書簡,在長生面前晃了晃。

  她拿到陰捲了,那……

  「你見到三七了嗎?」

  忍不住脫口而出。

  「自然見到。」

  長生孜孜追問:「她如何,她還好嗎?她說了什麼?」

  花凝雪斂去笑容,沉吟片刻,方冷笑一聲道:「你騙她至此,自己去問她,她還好嗎!」

  長生低頭不語。

  花凝雪心中冷笑,平日裡嘴甜面軟,緊要關頭慣會沉默,你丫天秤座吧。

  但她曉得分寸,此時,需先帶他離了這黃泉,反正她與他,來日方長,一切日後再說。

  便道:「莫要在此說了,師父會拖住他們一會兒,只怕陰兵即刻就到,我們快走。」

  說罷遞給長生一隻手,眨眨眼睛,笑道:「此時風大,莫走失了,許你拉我的手。」

  長生看那手,白膩如同羊脂,這許多年,他不知道多少次想握一握,師姐總是不許。

  今日竟……可是……

  花凝雪催促道:「快呀!」

  長生握住那手,他頭回握住師姐的手,果然也像玉,一片滑膩冰涼。

  如花似玉,說的是師姐呢!

  三七……什麼也不似,可是,世間唯有一個三七。

  只得牽了師姐,回頭前行。

  花凝雪跟在長生身後。「長生,還未謝你,你為了我來這黃泉,委曲求全,也受了不少苦。」

  她這話聲調放的極軟,她曉得,此時此刻,這個男人亂了心神,需得給他一點甜頭。

  長生卻不回頭,聲音悶悶地道:「你既已勾去名字,還拿這陰卷做什麼……」

  「此物大有用處,怎能歸還?」

  長生不語,握住她的手,卻越來越用力。

  花凝雪奮力抽出手。

  二人站在原地,唯剩風聲。

  她受不住這難堪的沉默。

  「長生,你想什麼呢?」

  ……

  「你帶我走去哪?」

  ……

  「我們回峨眉,是要飛的。」

  二人站在原地,長生的肩膀顫抖著。

  「你哭什麼?」

  這層面皮,撕掉算了。

  長生方回過頭,果然淚流滿面。

  「我是開心,你不用死了!我終於可以和你一起……」

  花凝雪苦笑。

  「你喜歡上那個孟婆了!」

  你不說,我替你說罷。

  長生忙分辨。「……我喜歡你數年,認識她才數月而已。」

  「但你幼時便見過她。」

  「只有一面,她急著吃我。」

  花凝雪瞧著長生,瞧他急急剖白,心中一片茫茫。

  他是對她剖白,亦或是對自己剖白?

  何必。

  那一句。

  「你同她講,她的眼睛很像我?」

  是這句了,這是天機。

  不該說出來的,但來不及了……天機一洩,句句決堤。

  「你記得你何時喜歡上我?我初見你,你十一歲,每日獨來獨往,誰都不理。後來有一日,你我對坐吃飯,你瞧我瞧的癡了,飯都塞到鼻孔裡,我問你瞧甚麼,你說……我的眼睛,像極了你見過一個人,那個女人好可怕,她急著要吃你,但是,她的眼睛很好看。」

  她的眼睛很好看。

  你說,她的眼睛很像我。

  「原來不是她像我,而是我像她……」

  像麼?其實一點也不像。

  只是他心中有她,看誰都似她。

  想起那孟婆說的,原是如此,是啊……

  這許多年,原是如此。

  他甚至不是變了心,他的心裡,從來也沒有她。

  「原來,你一直喜歡的都是她。」

  她剖開這血淋淋現實,峨眉的許多年,青梅竹馬,一筆勾銷。

  她輸得徹徹底底,從裡到外。

  心口一陣絞痛,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她有多喜歡他。

  她是水瓶座啊,後知後覺至此……早知如此,該早讓他拉一拉手,若阻止他來這黃泉……但,來不及了。

  唯有再問一聲。「長生,你還同我走嗎?」

  幾近哀求。

  但看他眼中仍帶淚,雙目卻漸漸澄明,終於……

  水落石出,大局已定,一切無可挽回。

  長生朝花凝雪伸出一隻手:「你既已勾去名字,便將陰卷給我。」

  這樣絕情,何必戀戰。

  花凝雪道一聲:「也罷。」

  便將陰卷遞給長生。

  長生伸手拿過陰卷,低頭查看。

  想送回去?將功抵過?再與那孟婆成親?

  「長生,我勸你別回去,你還不回陰卷。」

  花凝雪說罷,二人頭頂,黃泉上空,傳來陣陣破空之聲。

  二人抬頭望去,只見雲層翻湧之中,數百名劍仙,疾如流星,掠過二人頭頂。

  長生急道:「為何有如此多的劍仙?」

  「盜取陰卷,事非小可,師父知道冥界必出陰兵阻攔,便邀了數個門派,一併奪取;今日是冥歷焃鴠日,三百年一逢,生者可入黃泉,世上想求長生的人,今日都會來到這黃泉之內,若錯過此日,再無機會……今日必有一場惡戰。」

  又是沉默。

  花凝雪歎一聲:「其實,是師父想要長生,他時間不多了。我從來沒有什麼惡疾,是師父利用你,做了這個局,你以為你是個騙子,其實你只是個棋子。」

  把一切,都告訴他吧。

  長生只瞧著花凝雪,花容月貌,如此陌生,彷彿從不認識她。

  事世多麼詭詐,他以為的,從不是他以為的;他為著師姐,才來到黃泉,不情不願,再遇到一次三七;可是如今,他當真覺得,八百里黃沙,雲飛雲湧,美過峨眉的群山翠谷,美過人間萬頃春風。

  可她頭上那是什麼,閃閃發亮,丹鳳回頭……

  長生摸一摸自己的衣袋,空空如也。

  偷了他的釵,戴去給另一個看,全為了傷她的心……

  女人……

  他對她,一點愧疚也無了。

  他對花凝雪伸出手:「還我!」

  花凝雪道:「陰卷已給你……」

  她頓了頓,方明白過來,伸手拔下頭上的釵,狠狠棄於沙土之中。

  「我不過戴著玩玩罷了!」

  她回過頭,不再看他,挽回一點自尊。

  他低頭撿起那釵,擦掉釵上的塵土,珍重藏在懷中。

  師姐有點不高興?她哭了……興許,自己是對她不起了……

  但,那又如何?

  這個世間,他唯願對得起一人,唯能對得起一人。

  對得起一人,已是不易。

  三七……

  此刻,他只想回到她身邊,替她簪上這釵,與她行完大禮,天地為憑,證得一對夫妻……

  或許,還來得及。

  忽覺一陣刺痛。

  花凝雪手持利劍,劍,穿過了長生的胸口。

  長生笑道:「師姐,你刺我一劍,心中可舒服些?這又傷不了我,你何必……」

  花凝雪抽出劍刃,長生只覺一陣劇痛,然那衣衫之下的傷口,並無一滴血流出,破碎的衣衫下,可見傷口漸漸癒合。

  花凝雪面帶哀色,道:「我是提醒你,你本非人,你若回去,師父不會放過你,他只需輕輕一捏……」

  那又如何……

  長生念動劍訣,凌空而起。

  我見你便歡喜,我願給你吃……

  今日,我便還了你,永生永世,永不分離。

《靈魂擺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