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麥荷門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他要我介紹一些作品給他,我僅就記憶所及,說了幾位優秀作家的作品:

  ——湯瑪斯·曼的《魔山》,喬也斯的《優力棲斯》與普魯斯特的《往事追跡錄》是現代文學的三寶。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勞迪亞》;卡夫卡的《審判》;加謬的《黑死病》;福斯特的《往印度》;沙特的《自由之路》;福克納的《喧嘩與憤激》;浮琴尼亞.吳爾芙的《浪》;巴斯特納克的《最後夏天》;海明威的《再會罷,武器》與《老人與海》;費滋哲羅的《大亨小傳》;帕索斯的《美國》;莫拉維亞的《羅馬一婦人》,以及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等等,都是每一個愛好文學的人必讀的作品。

  麥荷門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像苦力馱著太重的物件。

  麥荷門是一個好強的青年,不但接受了我的勸告,而且還一再向我道謝。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勞役來接受的。我覺得他傻得可愛,至少在香港就不容易找到像他那樣的傻子。

  又過了一天,司馬先生再一次向我提出嚴重警告,說是:如果再調戲他的女兒,他就要到法院去控告我了。我竭力否認此事,他不信。

  又過了一天,我做了一場夢。夢見我編的《蝴蝶夢》已拍成,在港九兩間專映頭輪西片的戲院聯合獻映,賣座極盛,創立了本年度國語片最高票房紀錄。

  又過了一天,我在「告羅士打」遇到張麗麗。她與一個肥胖的男人在一起,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我望著她。她望著我。我們用眼色交換寒暄。

  又過了一天,我找到一間光猛的梗房,月租一百二,包水電。包租婆姓王,是個半老的徐娘,皮膚很白,丈夫在船上做工,每年回港兩次。她有兩個孩子,都是男的:一個二十歲;一個九歲。二十歲的那個名叫「王誠」,不讀書,跟著父親在船上當學徒;九歲的那個名叫「王實」,很笨,讀小學一年級,還要留班。這一家人說是四個,實際等於兩個,很清靜。王太那一層樓並不大,兩房一廳,分租了一間給我。看來,她的經濟情形還不錯,丈夫在船上做工,經常帶些私貨,賺錢不會有什麼困難。照說,她是不應該分租的,但是她覺得太冷靜,家裡需要多一個男人。

  又過了一天;我搬家了。除了書籍以外,只有簡單的傢俱:一隻床,一隻寫字檯,兩隻椅子,一隻五斗櫥以及一隻比五斗櫥幾乎大兩倍的書架。我租了一輛小貨車,由兩個苦力將傢俱抬下樓去。司馬伕婦出去打牌了,只有司馬莉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聽東尼·威廉姆斯唱的《只有你》。

  ——走過來,有話跟你說。

  當苦力們正在搬東西的時候,她忽然粗聲粗氣對我說。我走到她面前,問:

  ——什麼事?

  ——將你的地址告訴我!

  ——為什麼?

  ——難道這也需要理由?

  ——是的,非有充分的理由不可。

  ——怕我吃掉你?

  ——怕你再製造謠言。她笑了。她點上一枝煙。她將煙圈噴在我的臉上。她睜大眼睛。她說:

  ——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等你到了二十歲時,再來找我。

  我挪步朝臥房走去。她追上來,將嘴巴湊在我的耳邊,聲音低若蚊叫:

  ——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你必須發誓不再講給別人聽。

  ——那末,不必告訴我了。

  我走去收拾東西。她追上來,將嘴巴湊在我耳邊,聲音依舊像蚊叫一般低。

  ——你是一個固執的男人。

  ——是的,我是一個固執的男人。

  ——我喜歡你的固執。

  ——不必再說這種話。

  ——所以我還是願意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你,諒你也不會對別人講的。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會有什麼秘密?我想。考試作弊;抑或偷了別人的粉盒?)

  吸一口煙,將話語隨同青煙吐出:

  ——我在十五歲那年已經墮過胎了!

  話語猶如晴天霹靂,使我感到極大的詫異。我瞪大眼睛望著她,她在笑。她的笑容極安詳。

  ——亞莉,我說。你還年輕,不能自暴自棄。

  她將長長的煙蒂子往地板上一扔,用皮鞋踩熄後,說:

  ——你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但是頭腦太舊。

  ——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頭腦太新,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危險?有什麼危險?

  ——再過十年,你會瞭解我今天所說的話了。

  苦力已經將所有的東西全部搬了下去。這間小小的梗房,空落落的,只有一些垃圾與舊報紙堆在地板上等待掃除。

  ——再見,我說。

  ——你還沒有將地址告訴我。

  ——還是不說的好。

  走出司馬家大門,我就聽見司馬莉在後面大聲哭了起來。(眼淚是女人的武器,我想。它可以使軟心腸的男人跌入陷阱。)我不是傻瓜,特別是頭腦清醒的時候。

  又過了一天,發現包租婆酒櫃裡放著不少洋酒,以為她也是一個酒鬼,後來才知道她並不嗜酒。

  ——既然不喜歡喝,為什麼放這麼多的酒在酒櫃裡?

  她的回答是:

  ——有了酒櫃總不能沒有酒!

  又過了一天,包租婆請我喝了半瓶「黑白」威士忌。她的理由是:反正沒有人喝。

  又過了一天,我不但將剩下的半瓶「黑白」威士忌喝盡;而且另外還喝了幾杯VAT69威士忌。王太讚我酒量好。我覺得她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花。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