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我必須拋棄過奢的慾望;讓過奢的慾望,變成樹上的花瓣,風一吹,樹枝搖曳,飄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須抹殺自己的良知,讓自己的良知,變成畫家筆底的構圖,錯誤的一筆,破壞了整個畫面,憤然用黑色塗去,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黑到教人看不清一點痕跡。)

  我閉上眼睛。

  幻想中出現兩隻玻璃瓶。

  但是,她說她也見到了兩隻玻璃瓶。這是不可能的,雖然雨傘也會拒絕陽光的侵略。

  ——什麼顏色?我問。

  —一隻是紫色的;一隻是藍色的。

  ——我看到的卻是兩隻藍瓶。

  ——這就奇了。

  ——你有沒有看出裡邊裝著什麼東西?

  ——兩瓶都是愛情的溶液。你呢?

  ——我只看到酒。

  ——為什麼不睜開你的眼睛?

  睜開眼睛,面前放著兩杯白蘭地。我不知道我已經喝了多少杯;然而那不是製造快樂的原料。我並不快樂。

  (處在這個社會裡,我永遠得不到快樂,我想。)

  雖然有了七分醉意,仍有三分清醒。我怕包租婆,匆匆走了出來,再也不想知道那兩隻瓶子裡究竟裝的是愛情,抑或酒液?於是走進一家電影院,坐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睡後做一場夢,夢見星期六不辦公的上帝。有人搖動我肩,醒來正是散戲的時候。走出戲院,夜色四合。迷失在霓虹燈的叢林中,頭很痛。

  想起錢,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

  ——正想找你,他說。馬上過海來,我在「格蘭」等你。

  坐在渡輪上,火焰開始烤灼我的心。一個新生的希望,猶如神燈裡的Genie,從很小很小的形體,瞬息變得很大很大。

  渡輪特別慢。渡輪像蝸牛。渡輪上的搭客個個態度安詳。

  海上黟營一隻航空母艦,大得很。但是它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九龍的萬家燈火,比天上的繁星美麗得多。但是它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渡輪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她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渡輪抵達佐頓道碼頭,雇了一輛的士,直駛「格蘭酒店」。

  莫雨早已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見到我,立刻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莫雨是不大肯露笑容的人。坐定,向侍者要一杯咖啡。

  談到劇本,莫雨的態度很持重,並不立刻開口,臉上倏地轉換一種十分尷尬的表情,不像喜悅,也不像歉疚,根本並不代表什麼。他不斷噴著煙霧,企圖用煙霧來掩飾自己的窘迫。

  ——失敗是成功之母,不必灰心,他說。反正公司已擬訂增產計劃,以後機會多得很,只要有決心,遲早終可以走進電影圈的。事實上,電影圈最缺乏的就是編劇人才。過去,因為鬧劇本荒,我們老闆一度有意將日本片的故事改成中國人物與中國習俗,加以重拍;現在,由於觀眾們對古裝片百看不厭,劇本荒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一半。我說解決一半,當然是題材,至於做改編工作的人才,還是非常缺乏。公司方面為了配合增產計劃,總希望能夠造就一些新人出來。你既已有決心改行,絕不能因為一個劇本沒有寫好,就灰心。事實上,如果我是老闆的話,我倒是很願意拍一部具有藝術價值的電影。可惜我不是老闆;而老闆的看法,又常常跟我們不同,所以……

  沒有等他將話講完,我走出「格蘭酒店」。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我想。文章的好壞取決於有無生意眼;電影的優劣亦復如此。文學與藝術,在功利主義者的心目中,只是一層包著毒素的糖衣。)

  16

  希望是肥皂泡,作了剎那的舞蹈,搖呀晃的,忽然破碎於手指的一點。我終於察覺了自己的愚駭,再也不願捕捉彩色的幻念。當我煩悶時j酒將使我狂笑;而包租婆依舊保持酒櫃的常滿,企圖在我心田播下一粒種子。我不能單靠酒液生存,包租婆竟邀我同桌進食。起先,她不肯收飯錢;後來,知道我已失業,連房租也不要了。我心裡很不舒齊;因此喝了更多的酒。有一天,從報館拿到最後一筆稿費,走去馬場存心被命運戲弄。離開馬場時,口袋只剩幾塊零錢。回到家裡,包租婆問:

  ——到什麼地方去了?

  ——賭馬。

  ——運氣怎樣?

  ——不好。

  ——輸掉多少?

  ——不算多,只有半個月的稿費;不過,那是我的全部財產。

  輸去一百多塊錢,不能算多;但是把自尊心也輸掉了,不能不可憐自己。

  第二天早晨,決定找麥荷門想辦法,走到門口,包租婆塞了一百塊錢給我。

  我拒收。

  走到樓下,我第一次意識到事情的可怕。(我應該搬到別處去居住,我想。)

  半個鐘頭過後,我與麥荷門在「告羅士打」飲茶。

  ——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我說。

  ——哪兩個問題?

  ——第一,職業問題;第二,搬家。

  ——又要搬家了?為什麼?

  ——我雖然窮,可是仍有自尊心。

  ——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沒有收入,我將變成一個吃拖鞋飯的男人!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