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

  ——關於這一點,我倒並不像你那樣認真。我認為筆名只是一個記號。讀者決不會只看筆名而不看文章的。福克納在寫作《喧嘩與憤激》之前,也曾寫過幾部通俗小說,浪費很多精力,企圖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等到他發現自己的才具並不屬於流行作家那一派時,他發表了《喧嘩與憤激》。結果贏得批評界的一致叫好,並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金。此外,當年的穆時英,也曾以同一個筆名同時發表兩種風格絕然不同的小說:一種是通俗形式的《南北極》;一種是用感覺派手法撰寫的《公墓》與《白金的女體塑像》。至於張天翼,早期也曾寫過不少鴛鴦蝴蝶派小說。所以,《前衛文學》不應該堅持這一點。事實上,今天的香港文藝工作者幾乎十九都曾寫過商業化文字。我們應該重視作品本身所具的價值,不必斤斤於小節。

  荷門瞪大眼睛望著我,似乎仍未被我說服。看樣子,他不願意撰寫《潘金蓮做包租婆》的人在《前衛文學》上發表文藝創作。

  我的看法跟他不同。我認為重要的是作品本身。

  不過,荷門既然有此成見,我也沒有必要與他爭辯。實際上,我之所以毅然答應為《前衛文學》寫一個短篇創作,完全因為受了荷門那般傻勁的感染。他既然反對我用寫通俗文字的筆名在《前衛文學》上發表作品,我也樂得趁此作罷。我已決心作一個文學領域上的逃兵,又何必再擠進去。於是我說:

  ——這些年來,為了生活,寫過不少通俗文字,即使想認真寫些東西,恐怕也會力不從心,與其糟蹋《前衛文學》的篇幅,不如藏拙。

  荷門搖搖頭說:

  ——我對你的創作能力有絕大的信心,問題是:我不贊成你用撰寫《潘金蓮做包租婆》的筆名來發表嚴肅的文藝創作。

  ——既然這樣,就算了吧。

  麥荷門用歎息解釋一切。我向夥計要了一杯酒。逢到這種情形,只有酒才是真正的朋友。我們不再交談,好像有意在沉默中尋找些什麼。兩杯下肚,麥荷門吩咐夥計埋單,說是要到印刷所去看看,先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種無比的空虛,用眼對四周掃了一圈,茶客雖多,我卻十分孤獨。

  忽然想起楊露。身上現款不多。走出「蘭香閣」,到一家報館去借支稿費。

  主持人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我很生氣,憤然離開那家報館,去到另一家,借支兩百元稿費,僱車去灣仔。

  楊露見到我,說我在生氣。我不加否認,楊露就誇耀自己的聰明。其實,她弄錯了。她以為我在生她的氣。

  我邀她出去喝酒,她一口答應。

  在一家東江菜館吃鹽煽雞時,楊露仰起脖子,將半杯白蘭地飲盡了。她的酒量並不太好,忽然酒興那麼濃,不會沒有理由。我為她斟了半杯,她說:

  ——下個月一號起,我不做了。

  ——跳槽?

  ——不是。

  ——對蠟板生涯感到厭倦?

  ——不是。

  ——既然這樣,為什麼忽然有輟舞的念頭?

  ——嫁人!

  ——誰?你的對象是誰?

  ——一個年輕的舞客,你沒有見過。

  這「年輕」兩字猶如兩枝箭,直射我心,又刺又痛。我舉起酒杯,一口將酒喝盡,心亂似麻,只是不開口。楊露說我醉了。我搖搖頭。楊露用纖細的食指點點我的臉頰,說我的面孔紅得像舞台上的關老爺。我知道我很激動;但是楊露競視作酒的反應,我難免不感到失望,因為楊露對我的感情全不瞭解。

  ——你家裡的負擔可不輕?輟舞後,他們的生活費由誰來負擔?

  ——我不能為了他們一輩子不出嫁!

  ——他們必須活下去。

  ——這是他們的事。

  聽語氣,楊露對她的父母頗不滿意。幾經詢問,才知道楊露曾經為了自己的婚事與嗜賭的父親吵過嘴。

  楊露的固執,猶如一棵松樹。就一般情理來說,她的反抗不但是應該的;而且是必須的。不過,對於我,事情的突如其來,一若淋頭冷水。我一直以為楊露對我有特殊的好感,現在才證明不是。我與楊露間的感情等於一張薄紙,用蘸著唾沫的手指輕輕一點,就破。

  【34】

  我的感情發炎了,必須從速醫治。酒是特效藥,我一再傾飲烈性酒。

  楊露的眼睛極媚。午夜的私語仍難遺忘。我將從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從我口袋偷去錢財。愛情與錢財都是重要的東西,失去錢財固可哀;失去愛情更可悲。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

  眼睛變成繁星,在一塊小小的空間中跳團體舞。當北風脫去棉袍時,瘋狂似花朵茁長。

  有歌聲不知來自何處。有人徵求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時代不同了。畫家必須約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顏色去表現內心世界。只有陽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麼多庸俗的色彩。楊露也庸俗:她的嘴唇塗得太紅。

  ——不能再喝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然是楊露。但是楊露背棄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傷害。我必須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

  我舉杯喝酒。

  當她阻止夥計再端酒來時,我將鈔票擲在桌面。

  一杯。兩杯。三杯。

  ——不能再喝了。

  (語氣含有譴責意味,我聽得出。但是我必須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

  眼淚是先頭部隊,狂哭隨後。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忽然想到七十二。這七十二是藍色的,因為我喜愛藍色。

  七十二像風扇一般,旋轉不已,用欣賞風景的眼睛去觀看,卻給風景嘲笑了。

  電車在唱歌。霓虹燈以強烈的光芒強迫路人注意。有蒼蠅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這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一隻夏日的動物怎樣熬過隆冬。

  夢破了。

  夢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夢是猩猩筆底下的素描。夢是神話的兒子。夢是幻想的碎片。夢是虛妄。

  思想有無形態?如果有的話,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現它的蛻變?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