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周圍都是不順眼的事物,像攀牆草的莖,纏著我的感受。想逃;無處可去。最後,發現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說了一連串的問話,嘁嘁喳喳,猶如剛關在籠子裡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謎,欲求解答,結果更糊塗。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淚。

  於是我噙著淚水笑了,覺得這位老太太實在滑稽得很。當她說話時,聲音十分微弱,教人聽了,產生殘燭在風中搖曳的感覺。

  然後她也笑了。也噙著淚水。

  讓我靜靜地休息一下,我說。

  她叮嚀我幾句,走了。臨走時,臉上仍有焦慮的表情,看起來,很像做母親的人意外地見到突然受傷的兒子。

  忽然想到浴間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燈,渴望走進別人的夢境。

  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十個活人中間,至少有九個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義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人生原是上帝嘴裡的一句謊話;

  【36】

  上午八點:翻開日報,在副刊裡看了幾篇黃色文字。

  上午九點一刻:我想喝酒,但是酒瓶已空。我伏在書桌上,將兩家報紙的連載小說寫好。

  上午十點半:雷老太太出街回來,說是信箱塞著一本書,打開一看,原來是《前衛文學》第二期。我彷彿見到了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情緒登時緊張起來。但是,當我將內文約略看過一遍之後,我是大大地失望了。麥荷門無法找到水準較高的創作;同時在譯文方面也錯誤地選了一些陳舊的東西;一篇討論狄更斯的寫實手法;另一篇則研究莎士比亞的喜劇。狄更斯與莎士比亞無疑是世界文學史上的兩個巨匠;但是一本題名「前衛」的文學雜誌應該在其有限的篇幅中多介紹一些最新的作品與思潮。事實上,研究狄更斯與莎士比亞的專書不知道有多少,《前衛文學》偶爾發表一兩篇評介文字,決不會產生任何作用。這樣的做法,顯然有悖於創辦這本雜誌的宗旨。但是我已變成一個依靠撰寫黃色文字謀生的人,當然沒有資格再給荷門任何忠告。我歎了一口氣,將這本《前衛文學》擲入字紙簍。

  中午十二點半:我在「金馬車」吃羅宋大餐,邊吃,邊聯想到舊日上海霞飛路的「弟弟斯」與「。卡夫卡斯」。那些沒有祖國的白俄們,如何用古老的烹調法去賺取中國人的好奇。

  下午兩點半:我在「豪華」戲院看電影。一張陳舊的片子,依舊不失其原有的光澤。

  下午四點半:我在怡和街遇見一個老同學。他吃驚地問我什麼時候到香港的,我說十幾年了。他說他在這裡也住了十幾年,怎麼從未跟我碰過頭。於是一同走進情調優美的「松竹餐廳」。他要了咖啡;我要了茶。他敬我一枝煙,但是那是一種廉價煙,吸在嘴裡,辣得很。問起近況,他說他在一家進出口商行當雜工。我聽後,久久發愣,嘗到了一種淒涼的滋味(一個大學畢業生,為了生活,竟在一家進出口商行當雜工。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時代?)然而他還在笑;而且笑得如此安詳。他說他明白我的意思;同時用樂觀的口氣作了一番解釋。按照他的說法:大學畢業生做雜工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即使拉黃包車,也決不可恥。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安於貧?能不能減少自己的慾望?能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現實?

  下午五點半:與這位老同學在街口分手,望著他的背影,我見到了一個平凡的巨人。

  下午五點三十五分:走進一家書店,有人將乾隆壬子程偉元「詳加標閱改訂」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百廿回《紅樓夢》全部影印出來了。這是近年出版界的一樁大事,值得讚揚,如果一般惟利是圖的盜印商也肯做一些諸如此類的好事情的話,對於下一代必可產生極其良好的影響。

  下午六點正:坐在維多利亞的長椅上,看落日光將雲層染得……

  下午六點四十分:沿著英皇道向北角走去。十年前的北角像一個未施脂粉的鄉下姑娘;今天的北角是濃妝艷服的貴婦人。

  晚上七點一刻:在「四五六菜館」飲花彫。夥計特別推薦新的蟶子。我要了一碟。離開上海到現在,已經十四年了。整整芊四年沒有嘗過蟶子。想起似煙的往事,完全辨不出蟶子的鮮味。

  晚上八點十分:站在一家玩具店門前,看櫥窗裡的玩具。童心未泯?抑或太過無聊?

  晚上九點:搭乘電車去灣仔,在一家手指舞廳購買廉價的愛情。我知道我是想去尋找楊露的;但是我競一再欺騙自己。走進舞廳後,心裡想叫楊露坐台,嘴上卻講出另外一個舞女的名字。那舞女笑瞇瞇地走過來,坐定,細聲告訴我楊露已經輟舞了。我心似刀割,緊緊摟著她,將她當作楊露。楊露是一個可憐又復可愛的女孩子;她接受了我的同情;卻拒絕了我的愛情。對於我,這是一次難忘的教訓。

  晚上十一點半:我與一個自稱只有二十歲的老舞女在「東興樓」吃宵夜。我並不飢餓,但是我向夥計要了一些酒菜。我並不喜歡這個老舞女,但是我買了五個鍾帶她出來。當我跟她共舞時,我感到孤獨。樂隊企圖用聲音使人忘記時間。人的感情被煙霧包圍了。忽然有人輕拍我肩,回過頭去,原來是梳著雀巢髮型的司馬莉。很久不見了,這位早熟的女孩子依舊塗著太黑的眼圈。她說她的父母到朋友家裡打麻將去了。她說她已輟學。她說她決定下個月結婚。她說她很愉快。她說她希望我能夠參加她的婚禮。關於這一點,我坦白告訴她:我是不會參加的。她笑了,笑得很狡獪。她用揶揄的口吻指我膽小似鼠。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侮辱,因為她仍年輕。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