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七章 英雄好漢 禍水紅顏(上)

  太陽掛在西邊的天際,距離完全落山還早,呂梁的這片山嶺間,已滿是廝殺之聲。

  四百多人朝著山嶺間開始撤退的馬隊洶湧而上,將戰線拉長在這片多是怪石矮木的山間,鮮血濃稠,血腥氣瀰漫在躁動的空氣裡。

  對於呂梁山而言,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並不出奇。小響馬的地盤中,雖然力量已經開始壯大,免不了開始講規矩,但對外,這類屠殺仍舊是常態。呂梁山的火拚,章法並不多,有些打過招呼,便是全數衝鋒,更多的是招呼都不打就衝上去,然後憑著勇力,一方被殺到崩潰,另一方開始屠殺。今天也是這樣,與趙四簡單的說話之後,四百多人轟然衝出,圍向嶺間,猶如開閘之後的惡狼群,還未交鋒,殺氣已經彌天而起。

  「殺——」

  「人頭留下!」

  「我要吃了他們,吃了他們!」

  「哇啊啊啊啊啊——」

  洶湧的人群,挾著幾乎令人心戰的瘋狂吶喊逼近而來!

  呂梁山與其他地方不同,在這類地方,投機倒把的膽小鬼通常沒有太多生存的空間。即便人一開始膽小,在激烈的生存鬥爭中也會被逼得瘋狂。小響馬裘孟堂的山寨能闖下偌大的聲名,其中的嘍囉也並非庸手。至少從氣勢上來說,這些人若在外地,大多都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在這類屠殺的衝鋒當中,人群之中眼神充血亢奮,眾人吶喊嘶號的場面,足以讓和平年景下生存的人們直接膽寒。

  一些想要鋌而走險的商戶過呂梁這條道上,遇上這樣的敵手,那種嗜血的眼神,很多甚至連反抗的心思都興不起來。在那種亢奮的氣氛下,人是瘋狂的,說吃人就真的會吃人,便是膽子小些的人,被這類氣氛裹挾著,被砍上一刀兩刀,也是完全不損戰鬥力,即便是小股的軍隊,都不會想跟這樣的敵人硬幹。

  然而在這個下午,他們遇上了許久沒遇到過的硬點子。

  在山嶺上迎接他們的,並非是怒濤中的礁石,而更像是一團巨大的吸水海綿,小響馬的人手漫山遍野的一衝上去,就像被黏住了一樣,然後便開始在那一面倒的狂熱中詭異地消亡。

  這一次被寧毅帶來呂梁的,一共大概有一百七十餘人,其中除了一些特殊的技師和匠人——再加上兩個不要命的廚子——能打的大概也就一百二左右,共分成了十三個小隊。發現敵人過來時,眾人已經收拾起原本放下來的行李,一部分趕起馬匹準備轉移,另一部分則以小隊分散的形式擋在了山嶺間,大概是七八十人的樣子,各小隊利用山間的地勢抱團,彼此能夠呼應,但每一批人之間的距離,仍舊相隔數丈。

  山匪的前鋒,便是撞上了這樣一條千瘡百孔的防禦線,按照以往的慣例,他們在廝殺當中應該像水銀瀉地一般衝向隊伍的核心,但這一次,竟然沒什麼人衝過去,就像是被山間的八九個小隊給直接黏住了一樣。

  鮮血不停的綻放、爆開,吶喊聲未熄,人影便已倒下。由於馬隊正在後撤,各個小隊其實也是在廝殺中後移的,以至於在接觸的第一瞬間,山嶺上的戰線像是波浪般的柔和擺動著。小響馬麾下的山匪們乍看起來,正在殺戮與吶喊中往前推進。

  詭異的感覺,是在交戰數個呼吸之後,才在裘孟堂等人的心中出現的。

  「給我殺!衝過去衝過去!抓住上頭那兩個人!有敢擋路的給我分了他們的屍!快點!快點!」小響馬裘孟堂今年三十歲出頭,他的樣貌原本英俊,但是在長年的廝殺當中,更多的變成了陰鷙與凶戾,一到這樣的場合下,他的吼聲足以讓人膽寒,然而在喊過這些話的片刻之後,他便目光發亮的笑了起來:「哈,竟然遇上了硬點子……不錯。」

  視野之中,在對方那邊,竟然沒有出現太多的吶喊聲。

  若是一般的高手單挑比武,大聲的吶喊只能損耗人的力氣,一些喝聲就算配合著呼吸之法發出來,也絕不會大到嚇人的程度。但在戰場之上,或是多人的廝殺中,喊聲卻是非常重要的,它能模糊人的理智,使人狂熱,忘記疼痛和膽怯。然而這次的交手中,對方的隊伍裡雖然也有吶喊發出,但竟然沒有出現大範圍的聲浪,這只能說明,對方沒有承受到太大的壓力,完全像是有條不紊地在應對這一切。

  戰陣這種東西,並不像後世的遊戲,幾百人一旦聚集在一起,要分清楚誰是誰,其實都是一件難事。小響馬廝殺了這麼多年,眼力自然還是有,但他也只能看見猛撲上去便被阻攔、黏住的兵鋒。但若是看得更清楚些,他便會發現,自己手下人撲上去的那條線上,只有阻攔,沒有產生反彈,那是在第一時間產生的、有條不紊的殺戮。這邊的人洶湧而上,狂熱的吶喊著,然而第一批人一交手就已經倒下,或是傷殘或是致命。慘叫聲裹挾在吶喊中,令得後方的人瘋狂撲上,而馬隊在第一時間開始往後方撤退,整個戰線也開始後拉,留下屍首與鮮血,被後方衝來的人淌了過去。

  小隊與小隊的空隙中,沒有多少人去沖,因為他們會忽然發現,旁邊的同伴已經倒下。即便有少數山匪放下旁邊的殺氣衝向裡面,也會被飛來的弩箭迅速的解決。

  這是在第一時間交戰的狀況,小響馬眼見著這等局勢,雙眼已經發起亮光來,胯下的戰馬躁動著,竟然頗為興奮。然而過得不久,他便會感受到,世界上的麻煩事,果然多由女人而來,那是……他真正後悔後,才能感受到的心理。

  因為就在戰線的這端,除了心情亢奮的裘孟堂,他的身後還有幾道身影,正騎在馬背上觀戰。樓舒婉的身影裹在斗篷裡,表情之中看不出多少波動來,然而攏在袖子裡的雙手,其實已經在微微顫抖了,鮮血般的熱量,也在眼底滾動著。

  她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雖然已經在田虎帳下做了不少的事情,但對於真正的戰陣搏殺,她能夠看懂的還是不多。此時僅僅是被某種躁動的情緒所包圍,被山匪們嗜血的吶喊所感染,目光遠遠的望著那邊那道身影,按捺心緒後,輕聲問道:「怎麼樣?」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並不平靜,但別人似乎也沒有發現什麼,在她的身旁,於玉麟身形挺拔,微微蹙眉。田實的戰馬騷動地走了幾步,被田實勒了勒韁繩,方才站定了。

  「哈!」這位被稱為三太子的年輕人笑了笑,「這些人有些本領,看起來不容易打啊。」

  「是……是嗎。」樓舒婉盡量安靜隨意地回答了一句。

  稍前方一點,裘孟堂也已經跟身邊的手下交代的一些事情,讓對方回去繼續召集人,隨後嘩的一振雙刀:「小的們,隨我殺!」戰馬朝著前方戰線疾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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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線衝撞在一起,相對於對方那邊的狂熱,寧毅這邊,卻顯然平靜得有些詭異。

  倒也不是沒人出聲,這種需要狂熱的廝殺中,沒人喊上兩句基本是不可能的,然而一陣一陣響起的,卻多是配合吐息的一些喝聲,或是斬殺敵手時爆發的吶喊,也有人「哈哈哈哈」的斬殺幾人後開始狂笑炫耀的,但淹沒在對方瘋了一樣的嘶吼裡,這邊就實在顯得太過淡定了。

  「……走!」

  「停!接應第七隊!」

  「孟山,你們快點——」

  「不許——過來——」

  「給我滾蛋——」

  趙四手揮鋼刀,原也想衝上去拚命,但隨後便被寧毅等人拉住:「趙四爺,這邊還靠你領路呢。」隨後就呆在後方看著這一幕游刃有餘的後撤廝殺了。事實上,如今在這支隊伍裡的,要麼是聶山這種梁山上下來的懺悔者,要麼是田東漢之類原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氣的高手,就算是當中武藝最差的,身手其實都不算弱。

  以聶山等人而言,在獨龍崗經歷那些事情以後,他們的殺戮本能仍在,但是在殺戮中獲得的快感其實已經沒了。經歷過那樣集中營一般的改造,他們算是扭曲了性格中最核心的一部分東西,三觀被強行摧毀重塑,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這些人中的小半都已經開始讀佛經,平素愛出去幫人、行善,武藝上的鍛煉多數竟採用自殘的方式。這種人在殺人時簡簡單單,根本就不會在嘴上喊出什麼話來。

  寧毅也不算是什麼大善人,當然不會希望教出一批和尚來,因此平素的思想教育,眾人討論當中,對於各種道理是極為重視的。我們要珍視的是什麼,要保護的是什麼,為何要殺人,為何要與人作戰——這一類的思辨才是核心。也是因此,保留了大部分人的戰鬥力。

  而就田東漢等人來說,他們在武林之中本就已是高手,真遇上大的戰場,人如螻蟻,或許會按捺不住心情,但在眼前,問題就在於這戰場實在太小了。

  若真是在戰場上,幾千人的一個結陣,一次衝鋒中,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會是人,除了向前,你根本沒有任何騰挪的空間,馬步扎得穩不穩,這一刀出去能不能致命,就是唯一的標準,要活命,除了一些更微妙的保命手段,只能看老天爺的意思。而眼前,四百多人的衝鋒,看起來已經覆滿山嶺,實際上不過就是一場大火拚,只要有騰挪的空間,不會遇上那種如怒潮般讓人應接不暇的刀光,高手就還是高手。

  沒有兵種配合,沒有什麼包抄合圍,沒有箭矢覆蓋,對方那種歇斯底里的狂喊,對於這邊的人來說,基本上也就是浪費力氣的愚蠢行徑。血氣與勇力固然可嘉,但真要說生死相搏,遇上這類散兵衝鋒,這邊確實感受不到太大的壓力。

  「沒什麼章法嘛。」寧毅在眼睛上方用手遮起涼棚,「這是第一批人吧?」

  「若真只有這點人,直接就可以把他們留在這了。」祝彪也扯著脖子在看。

  「強龍不壓地頭蛇,趙四爺方才也說了,小響馬的寨子裡,一兩千人還是有的。殺得他們怕了,盡量轉移吧……我比較奇怪的是,這位響馬哥為什麼忽然要對我下手,我又得罪誰了?」

  「呃,以你一直做的事情來說,實在不太好猜……」祝彪想著,表情有些為難,只得豪氣地揮一揮手,「反正不管怎麼樣,他們來多少,我們就收多少。這次北上,寧大哥你不也有讓大家鍛煉一下的想法嗎?」

  「嘖,雖然說腦抽一定有原因,不過……哈哈,算了,我也想不到會是誰……」

  那邊廝殺激烈,這邊兩個人的態度,就實在有些詭異,趙四聽著兩人的對話,再看看那邊的殺場,目光迷惑難解。視野那頭,眼見著小響馬疾衝而來,他手中雙刀如電,直衝向正前方的一個小隊伍,廝殺起來。祝彪看著這一幕,伸手指了指那邊:「那就是小響馬?」

  趙四點頭:「沒錯,他一手快刀,非常厲害,這兩年中……」

  他還在介紹,那與小響馬交手的隊伍已經被衝散,撤出數丈之外才停下來,有人受傷,然而即便是裘孟堂一時間也不敢往這個撕開的口子裡沖。而這邊,祝彪提槍上馬,扭了扭脖子:「也好,那我去殺了他。」

  他俯下身形,戰馬疾衝、鐵蹄飛馳,殺入了戰線側面。第一個阻擋的山匪衝上來,隨後整個人都高高的飛了起來,那戰馬的速度竟沒有絲毫減弱,自山嶺一側猶如劈波斬浪般的撕出一片血海,朝著裘孟堂衝了過去。

  趙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雖然他也曾參加過青木寨的火拚,陸紅提的武藝又要比祝彪高出一個層次,然而要說戰場之上策馬廝殺的聲勢,紅提畢竟是女子,也是無法跟祝彪這個正囂張得一塌糊塗的中二青年比的。

  「裘孟堂!」祝彪哈哈大喊,猶如孩童嬉戲,「把你的人頭給我——」

  裘孟堂答:「X你娘!」

  寧毅看著這一幕,拍了拍趙四的肩膀:「趙四爺,這是您的低頭,我想請你想一想,附近有沒有這樣的地形……」

  戰場另一端,於玉麟看著整個戰場的變化,目光嚴肅起來。他的領軍經驗更多,更能看到整個事態的狀況,此時低聲道:「此戰沒那麼簡單了,三太子,樓姑娘,我想,我們該把自己的人叫來才行。」

  他們這次進山,帶的三百多人都是田虎帳下精銳,這才是他們手上的實力,樓舒婉看他一眼,目光疑惑。田實卻是個好炫耀的,眼見裘孟堂似乎有點吃癟,頗為高興:「好,該讓這些響馬見識見識咱們的實力。」

  樓舒婉弄不清楚戰場上的狀況,想了想,此時才道:「若真這麼扎手,是不是……算了?」

  於玉麟看她一眼,卻是傲然一笑:「扎手自然是有些扎手,但半途而廢又豈是英雄所為,樓姑娘無需多慮,既然已決定出手,戰陣上的事情,我與三太子自有分教。」

  田實哈哈一笑:「沒錯,另外,讓這裘孟堂見識一下咱們的實力,是很有必要的,點子這麼扎手,是意外之喜才對。樓姑娘,不管你跟這人有什麼過節,那是動手前的事情了,動手之後,就是我們這些爺們的事,你放行看著就行!」

  他們說到這個程度,樓舒婉不再好說話。只是聽著他們的言辭,再看看那邊的廝殺情況,心中的感覺,更加複雜起來……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