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一章 心至傷時難落淚 惡既深測猶天真(下)

  「立恆大有可為,這便心灰意冷了?」

  想要離開的事情,寧毅先前未曾與眾人說,到得此時開口,堯祖年、覺明、聞人不二等人都感有些錯愕。

  秦府的幾人之中,堯祖年年事已高,見慣了宦海沉浮,覺明出家前乃是皇族,他明面上本就做的是居中牽線說和的富貴閒人,這次就算局勢動盪,他總也可以閒回去,頂多以後謹慎做人,不能發揮餘熱,但既為周家人,對這個朝廷,總是放棄不了的。而聞人不二,他乃是秦嗣源親傳的弟子之一,牽扯太深,來策反他的人,則並不多。

  相對而言,寧毅周旋的空間,要大得多了。童貫、蔡京先後示好,此時縱然受些閒氣,接下來天下也都可去得。秦家的事業雖然受到打壓,但當次危時,總不至於說受了挫折,就不幹了。

  當然,官場這麼多年,受了挫折就不幹的年輕人大家見得也多。只是寧毅本領既大,心性也與常人不同,他要抽身,便讓人覺得可惜起來。

  寧毅卻搖了搖頭:「早先,看傳奇志怪小說,曾看到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揚州妓院的小混混,到了京城,做了一番為國為民的大事的事情……」

  此時外間守靈,皆是悲傷的氣氛,幾人心情憤懣,但既然坐在這裡說話聊天,偶爾也還有一兩個笑容,寧毅的笑容中也帶著些許嘲諷和疲累,眾人等他說下去,他頓了頓。

  「……說這小混混啊,在揚州就是個偷奸耍滑的傢伙,最喜歡聽說書,愛慕書中綠林豪傑的事跡,一日,倒真讓他遇上綠林反賊了……」

  寧毅語氣平淡地將那故事說出來,自然也只是大概,說那小混混與反賊糾纏,隨後竟拜了把子,反賊雖看他不起,最後卻也將小混混帶來京城,目的是為了在京城與人碰頭舉事,誰知陰差陽錯,又遇上了宮裡出來的深藏不露的老太監。

  「……如此這般,他替了那小太監的身份,老太監眼睛既瞎,倒也識不破他。他在宮中日日盤算著怎麼出去,但宮禁森嚴,哪有那麼簡單……到得有一日,宮中的管事太監讓他去打掃書房,就看到十幾個小太監一塊打架的事情……」

  「……陰差陽錯,他便與小皇帝,成了兄弟一般的情誼。後來有小皇帝撐腰,大殺四方,便無往而不利了……」

  他這故事說得簡單,眾人聽到這裡,便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堯祖年道:「這故事之想法,倒也是有趣。」覺明笑道:「那也沒有這麼簡單的,歷來皇家之中,情誼如兄弟,甚至更甚兄弟者,也不是沒有……嘿,若要更妥帖些,似漢代董賢那般,若有大志,說不定能做下一番事業。」

  覺明後半段笑得有些輕率,漢代董賢,便是斷袖分桃中斷袖一詞的主角。說漢哀帝喜歡於他,榮寵有加,兩人形影不離,同床共枕,一日哀帝醒來有事,卻發現自己的衣袖被對方壓住了,他擔心抽走衣袖會打擾愛人睡覺,便用刀將衣袖割斷。除此之外,漢哀帝對董賢各種封賞無數,甚至對董賢說:「吾欲法堯禪舜,何如?」連皇帝的位子,都想要給他。

  哀帝駕崩後數年,王莽便篡位了。

  覺明說得狹促,似堯祖年、聞人等人,也微微笑了笑。

  寧毅也笑:「只是,若成事都得如此,那做起事來,也沒什麼意思了。」

  幾人沉默片刻,堯祖年看看秦嗣源:「陛下即位當年,對老秦其實也是一般的重視榮寵,否則,也難有伐遼定計。」

  堯祖年說起這事,秦嗣源也微微歎了口氣:「其實,當年陛下剛剛即位,欲振作奮發,老夫行事常有堅決之處,故而對了陛下胃口罷了。此一時,彼一時。陛下心中,也有……也有更多的考量了。只是,將諸位捲了進來,老夫卻未能洞悉聖意,致使步步出錯,紹和之歿,也算是……對老夫的懲戒了吧。」

  要以這樣的語氣說起秦紹和的死,老人後半段的語氣,也變得愈發艱難。堯祖年搖了搖頭:「陛下這幾年的心思……唉,誰也沒料到,須怪不得你。」

  「如今太原已失,女真人若再來,說這些也都晚了。」寧毅喝了一口參茶,「左右逢源之事便放一邊吧,我回江寧,或求些朋友照拂,再開竹記,做個富家翁、地頭蛇,或收起包袱,往更南的地方去。汴梁之事,不想再參合了,我雖不是小混混,卻是個入贅的,這天下之事,我盡力到這裡,也算是夠了。」

  「既是天下之事,立恆為天下之人,又能逃去哪裡。」堯祖年歎氣道,「異日女真若再來,立恆也知,必是生靈塗炭,就此歸去,蒼生何辜啊。此次事情雖讓人心寒齒冷,但我輩儒者,留在這裡,或能再搏一線生機。入贅只是小事,脫了身份也不過隨意,立恆是大才,不當走的。」

  「阿彌陀佛。」覺明也道,「此次事情過後,和尚在京城,再難起到什麼作用了。立恆卻不同,和尚倒也想請立恆三思,就此走了,京城難逃大禍。」

  「我便是在,怕京城也難逃大禍啊,這是武朝的大禍,何止京城呢。」

  「總是多一份力氣,先前立恆說,北上做事,乃是見人淒慘,為了心中惻隱之心。你這一去,惻隱之心如何安撫。」

  「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我固有惻隱之心,但那也只是我一人惻隱。實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武朝幾千萬人,真要遭了屠殺屠戮,那也是幾千萬人一同的孽與業,外逆來時,要的是幾千萬人一同的反抗。我已盡力了,京城蔡、童之輩不可信,女真人若下到長江以北,我自也會反抗,至於幾千萬人要死了,那就讓他們死吧。」

  覺明皺了皺眉:「可京中那些老人、女人、孩子,豈有反抗之力?」

  「然而天地不仁,豈因你是老人、女人、孩子,便放過了你?」寧毅目光不變,「我因身處其間,不得已出一份力,諸位也是如此,只是諸位因天下蒼生而出力,我因一己惻隱而出力。就道理而言,無論老人、女人、孩子,身處這天地間,除了自己出力反抗,又哪有其它的方法保護自己,他們被侵犯,我心不安,但即便不安,或也到此為止了。」

  隨後微微苦笑:「當然,主要指的,自然不是他們。幾十萬讀書人,百萬人的朝廷,做錯了事情,自然每個人都要挨打。那就打吧、逃吧……我已盡了力、也拼了命,或許傷時落下病根,此生也難好,如今局勢又是這樣,只好逃了。再有死人,就算心中不忍,只得當他們活該。」

  他言辭冷漠,眾人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覺明也歎了口氣:「阿彌陀佛。和尚倒是想起立恆在杭州的那些事了,雖似不近人情,但若人人皆有反抗之意,若人人真能懂這意思,天下也就能太平久安了。」

  寧毅笑起來:「覺明大師,你一口一個反抗,不像和尚啊。」

  「立恆心中想法,與我等不同。」堯祖年道,「如此也好,將來若能著書立說,流傳下來,不失為一門大學問。」

  寧毅的說法雖然冷漠,但堯祖年、覺明等人,又豈是一般的庸人:一個人可以因為惻隱之心去救千萬人,但千萬人是不該等著一個人、幾個人去救的,否則死了只是活該。這種概念背後透露出來的,又是何等昂然不屈的珍貴意志。要說是天地不仁的真意,也不為過了。

  他原就是不欠這蒼生什麼的。

  寧毅搖了搖頭:「著述什麼的,是你們的事情了。去了南面,我再運作竹記,書坊私塾之類的,倒是有興趣辦一辦,相爺的那套書,我會印下去,年公、大師若有什麼著述,也可讓我賺些銀子。其實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走了,諸位退了,焉知其他人不能將他撐起來。我等或許也太自大了一點。」

  「惟願如此。」堯祖年笑道,「到時候,即便只做個閒散家翁,心也能安了。」

  「只是京城局勢仍未明瞭,立恆要退,怕也不容易啊。」覺明叮囑道,「被蔡太師童王爺他們看重,如今想退,也不會簡單,立恆心中有數才好。」

  「我知道的。」

  「若是此事成實,我等還有餘力,自然也要幫上立恆一幫。」覺明道,「也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只要保重,他日必有再見之期的。」

  他們又為著這些事情那些事情聊了一會兒。官場沉浮、權力跌宕,令人嗟歎,但對於大人物來說,也總是常事。有秦紹和的死,秦家當不至於被咄咄相逼,接下來,就算秦嗣源被罷有指責,總有再起之機。而就算不能再起了,眼下除了接受和消化此事,又能怎樣?罵幾句上命不公、朝堂黑暗,借酒澆愁,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畢竟眼下不是權臣可當道的年歲,朝堂之上勢力眾多,皇帝若是要奪蔡京的位子,蔡京也只能是看著,受著罷了。

  這天祭奠完秦紹和,天色已經微微亮了,寧毅回到竹記當中,坐在樓頂上,回想了他這一路過來的事情。從景翰七年的春天來到這個時代,到得如今,剛剛是七個年頭,從一個外來者到逐漸深入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的氣息其實也在滲入他的身體。

  從江寧到杭州,從錢希文到周侗,他因為惻隱之心而北上,原也想過,做些事情,事若不可為,便抽身離開。以他對於社會黑暗的認識,對於會受到怎樣的阻力,並非沒有心理預期。但身在期間時,總是忍不住想要做得更多更好,為此,他在許多時候,確實是擺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想要殺出一條路來。而事實上,這已經是對比他最初想法遠遠過界的行為了。

  在最初的打算裡,他想要做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危及到家人的,同時,也絕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一切真能做到,那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回想這些,他每每想起上一世時,他搞砸了的那個開發區,曾經光明的立意,最終扭曲了他的路途。在這裡,他自然有用許多非常手段,但至少道路並未彎過。即便寫下來,也足可告慰後人了。

  如果能夠做到,那真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但當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雲竹要做事時,他叮囑雲竹不忘初心,如今回頭看看,既然已走不動了,放手也罷。其實早在幾年前,他以旁觀者的心態推算這些事情時,也早已想過這樣的結果了。只是處事越深,越容易忘記那些清醒的告誡。

  只是答應紅提的事情尚未做到——以後再做就是。

  至於這邊,靖康就靖康吧……

  一方失勢,接下來,等待著皇帝與朝堂上的奪權紛爭,接下來的事情複雜,但方向卻是定了的。相府或有些自保的動作,但整個局面,都不會讓人好受,對於這些,寧毅等人心中都已有數,他需要做的,也是在密偵司與竹記的剝離期間,盡量保存下竹記當中真正有用的一部分。

  既然已經決定離開,或許便不是太難。

  他是如此估計的。

  歷史發展如滔滔大流,若從事後往事前看,如果此時的一切真如寧毅、秦嗣源等人的推想,或許在這之後,金人仍會再來,乃至於更之後,蒙古仍會興起,那位名為成吉思汗鐵木真的魔頭,仍將馭鐵騎揮長戈,橫掃天下,生靈塗炭,但在這期間,武朝的命運,或許仍會有些許的不同,或是延長數年的性命,或是建立抵抗的基礎。

  然而縱然大潮不改,總有朵朵意外的浪花自洪流之中撞擊、升起。在這一年的三四月間,隨著局勢的發展下去,種種事情的出現,還是讓人感到有些心驚肉跳。而一如相府意氣風發時皇帝意向的陡然轉變帶來的錯愕,當某些惡念的端倪頻繁出現時,寧毅等人才驟然發現,那惡念竟已黑得如此深沉,他們之前的估測,竟還是過分的簡單了。

  海浪拍上礁石。水流轟然分開。

  那一刻,夕陽如此的絢爛。而後便是鐵蹄縱踏,長戈漫舞,修羅廝殺,蒼龍濺血,業火延燒,人間千萬生靈淪入地獄的漫漫長夜……

  那最後一抹陽光的消逝,是從這個錯估裡開始的。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