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鐵火(四)

  巨大的熱氣球高高地飛過黃昏的天幕,黑旗軍徐徐推進,進入交戰線時,如蝗的箭雨還是劃過了天空,黑壓壓的拋射而來。

  黑旗一方同樣予以回擊。

  成千上萬人的軍陣,成千上萬的箭矢,延綿數里的範圍。這人海之中,卓永青舉起盾牌,將身邊射出了箭矢的同伴覆蓋下去,然後便是辟辟啪啪的聲音,有箭矢打在他的盾上被彈開了。周圍是嗡嗡嗡的躁動,有人吶喊,有人痛呼出聲,卓永青分明能聽到有人在喊:「我沒事!沒事!他娘的倒霉……」一息之後,吶喊聲傳來:「疾——」

  身邊的同伴身體在繃緊,然後,卓永青大聲地吶喊出來:「疾!」

  這一刻,數千人都在吶喊,吶喊的同時,持盾、發力,猛然間奔行而出,腳步聲在一瞬間怒如潮水,在長達里許的陣線上踏動了地面。

  「殺——」

  吶喊聲排山倒海,對面是兩萬人的陣地,分作了前後幾股,方纔的箭矢只對這片人海造成了些許波瀾,領兵的層層將領在大喊:「抵住——」軍隊的前方結成了盾陣槍林。這邊領兵的主將名叫樊遇,不斷地傳令放箭——相對於衝來的五千人,自己麾下的軍隊近五倍於對方,弓箭在第一輪齊射後仍能陸續發射,然而稀稀拉拉的第二輪造不成太大的影響。他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牙關已不自覺地咬緊,牙根酸澀。

  這不是正統的打法,也根本不像是武朝的隊伍。僅僅是一萬多人的軍隊,從山中躍出之後,直撲正面戰場,然後以分出的五千人對著自己兩萬兵,以及後頭的壓陣的七萬餘人,直接發起正面進攻。這種不要命的氣勢,更像是金人的軍隊。然而金國人無敵於天下,是有他的道理的,這支軍隊雖然也有著赫赫戰績,然而……總不至於便能與金人匹敵吧。

  他之前是這樣想的,但至少在這一刻,對方爆發出來的驚人舉動,令人心中的想法多少有點動搖:「給我擋住——」他口中暴喝,同時吩咐手下,看能否以強弓將天上的「妖法」射下。陣型前方,一箭之地縮短為零!

  轟隆隆的聲音,海潮一般延綿的轟響,來自於盾牌與盾牌的衝撞。各種呼喊聲響成一片,在接近的一瞬間,黑旗軍的鋒線成員以最大的努力做出了躲避的動作,避免自己撞上刺出的槍尖,對面的人瘋狂吶喊,槍鋒抽刺,第二排的人撞了上來。接著是第三排,卓永青用盡最大的力量往同伴的身上推撞過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結實的腳步不斷地朝後蹬,往前推!盾陣僵持了片刻時間,第二排上,羅業幾乎清楚地感受到了對方軍陣朝後方退去的摩擦聲,在原地防守的敵人抵不過這瞬間的衝力。他深吸了一口氣:「都有——一!」

  周圍的人都在擠,但響應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二——」

  第三聲響起的時候,周圍這一團的人聲已經整齊起來。他們同時喊道:「三————」

  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用力!

  前方,盾牌和盾牌後的敵人被推飛開了,羅業與身邊的將士掄起了鋼刀,嘩的一刀斬下去,白蠟桿製成的槍身被劈斷了,在空中飛舞,羅業已經看到了前方士兵的眼神,看起來也是一般的凶狠粗豪,目露血光,只在眼中有著慌亂的神色——這就夠了。

  他的第二刀劈了出去,身邊是無數人的前行,殺入人群,長刀劈中了一面盾牌,轟的一聲木屑飛濺,羅業逼上前去,照著眼前放大的敵人的頭臉,又是一刀。這豁盡了全力的刀光之下,他幾乎沒有感受到人的骨頭造成的阻隔,對方的身體只是震了一下,骨血橫飛!

  刀真好用……

  他的心中閃過了這一絲絲的念頭,粘稠的紅色已經蔓延開來。有人發出了來自心底最野蠻之處的吼聲。

  「殺啊啊啊啊啊啊啊——」

  廝殺的鋒線,蔓延如怒潮般的朝前方擴散開去。

  一顆熱氣球扔下了炸藥包,在樊遇帥旗附近發出轟然震響,一些士兵朝著後方看了一眼,樊遇倒是無事。他大聲嘶喊著,命令周圍的士兵推上去,命令前列的士兵不許推,命令軍法隊上前,然而在交戰的前鋒,一道長達數里的血肉漣漪正瘋狂地朝周圍推開。

  卓永青在不斷向前,前方看起來有很多人,他們有的在抵抗,有的逃跑,人擠人的情況下,這個速度卻極難加快,有的人被推翻在了地上,執著長槍的黑旗兵一個個捅將過去。不多時,卓永青揮出了第一刀,這一刀揮在了空處——那是一名拚命想要後退的敵人,咬緊了牙關照著這邊揮砍,卓永青如同往日的每一次訓練一般,一刀全力揮出,那人朝著後方癱倒在地,拚命後退,同伴從卓永青身邊衝過,將長槍捅進了那人的肚子,另一名同伴順手一刀將這敵人劈倒了。

  潮水不斷前推,在這黃昏的原野上擴大著面積,有的人直接跪在了地上,大喊:「我願降!我願降!」羅業帶隊碾殺過去,一面推進,一面大喊:「掉頭廝殺,可饒不死!」有的還在遲疑,便被他一刀砍翻。

  軍陣後方的軍法隊砍翻了幾個逃跑的人,守住了戰場的邊緣,但不久之後,逃跑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士兵原本就在陣型中央,往兩側逃跑已經晚了,紅著眼睛揮刀衝殺過來。開戰後僅僅不到半刻鐘,兩萬人的潰敗如同海潮倒捲而來,軍法隊守住了一陣,而後不及逃跑的便也被這海潮吞沒下去了。

  樊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他看了看後方,七萬人的本陣那邊,言振國等人想必也在目瞪口呆地看著,此外,還有城牆上的種冽,想必也有女真那邊的完顏婁室。他咬緊了牙關,目中充血,發出「啊——」的一聲吶喊,然後帶著親衛策馬朝戰場南面逃亡而去。

  隨著樊遇的逃跑,言振國大營那邊,也有一支馬隊衝出,朝樊遇追趕了過去。這是言振國在軍隊跺腳吶喊的結果:「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立刻派人將他給我抓回來,此戰過後,我殺他全家,我要殺他全家啊——」

  目光充血的瘋狂吶喊代表了言振國此時的心情,攻城數日,他麾下軍隊的損失都算不得太大,然而當著面前一戰之下,眨眼間迎來的是兩萬人的潰敗。他的心中除了驚慌、不可置信外,心底已經有了隱隱的寒意。

  兩萬人的潰敗,何曾如此之快?他想都想不通。女真擅騎兵,武朝軍隊雖弱,步戰卻還不算差,許多時候女真騎兵不想付出太大傷亡,也都是騎射騷擾一陣後跑掉。但就在前方,步兵對上步兵,不過是這一點時間,大軍潰敗了,樊遇像是瘋子一樣的跑了。即便擺在眼前,他都難以承認這是真的。

  但潰敗還不是最糟糕的。

  此時那潰敗的軍隊中,有半數是朝著兩側逃跑的,對面那混世魔王的軍隊當然不好追趕,但仍有大量的潰兵被裹挾在中間,朝這邊衝來。

  這些潰敗的士兵固然不想回頭作為前鋒與本陣廝殺,然而要往兩側逃跑已經有些晚了,已然衝殺過來的黑旗軍非但未有停下休整,其前推的勢子甚至有愈發暴烈的態勢,頂多,後陣暫時變作了前陣,以半月形的姿態驅趕著潰敗的樊遇大軍,一路推殺。

  雙方此時的相隔不過兩三里的距離,天空中夕陽已開始黯淡,那三個巨大的飛球,還在靠近。對於言振國而言,只覺得眼前遇上的,簡直又是一支凶殘的女真軍隊,這些野人無法以常理度之。

  他也曾知道一些那小蒼河、那混世魔王的事情,只是在他想來,即便對方能打敗西夏,與女真人比起來,終究還是有距離的。但直到這一刻,西夏人曾經面對過的壓力,朝著他的頭上結結實實地壓過來了。

  對方的這次出兵,顯然便是針對著那女真戰神完顏婁室來的,北面,那一萬二千人還在以咄咄逼人的姿態與女真西路軍對峙。而自己這邊,很顯然的,是要被當成礙事者被先行清掃。以五千人掃十萬,乍然想起來,很憤慨很憋屈,但對方一點遲疑都未曾表現出來。

  而且,如果以對方擺明車馬硬肛女真人的戰力來衡量,兩萬人潰退得如此迅速,自己這邊的幾萬人能不能打過對方,他確實是一點信心都沒有的。

  像是神仙打架,小鬼遭了殃。

  當然,無論心情如何,該做的事情,只能硬著頭皮上,他一面派兵向女真求援,一面調動軍隊,防禦攻城大營的後方。

  此時,羅業等人驅趕著將近六七千的潰兵,正在大規模地衝向言振國本陣。他與身邊的同伴一面奔跑,一面吶喊:「華夏軍在此!掉頭衝殺者,可饒不死!餘者殺無赦——」

  人潮兩側,二團團長龐六安派出了不多的騎兵,追逐砍殺想要往兩側逃亡的潰兵,前方,原本有九萬人聚集的攻城營地防禦工事馬虎得驚人,此時便要經受考驗了。

  女真軍隊方面,完顏婁室派出了一支千人隊南來督戰,與他對峙的黑旗軍毫不客氣,朝著女真大營與攻城大營之間推進過來,完顏婁室再派出了一支兩千人的騎兵隊,開始朝這邊進行奔射騷擾。延州城,種家大軍正在集結,種冽披甲持矛,正在做打開城門的安排和準備。

  他曾經拉攏過黑旗軍,希望雙方能夠並肩作戰,被對方拒絕,也覺得不算意外。卻從未曾想過,當黑旗軍自山中躍出的一刻,其姿態是如此的暴烈凶殘——他們竟要與完顏婁室,正面硬戰。

  只是想一想,都覺得血在翻滾燃燒。

  家中的大夫過來勸說他的傷情,遊說他派旁人領兵,種冽只是哈哈一笑。

  「若今日敗,延州滿城上下,再無幸理。扶危定難,馬革裹屍,大丈夫當有此一日。」他舉起長戈,「種家人,誰願與我同去!?」

  周圍傳來了呼應之聲。

  夜色降臨,北面,兩支軍隊的摩擦試探正往來進行,隨時可能爆發出大規模的衝突。

  而在延州城下,人海衝向了一起,洶湧翻滾,飛來的氣球上扔下了東西。言振國離開了他的帥旗,還在不斷地傳令:「守住——給我守住——」

  這一戰的開端,十萬人對沖廝殺,已然混亂難言……

《贅婿》